尾 聲
事情的結局很快壹目了然,有驚無險。
從南方海關查獲的“壹級文物走私案”中的20件古瓷,的確是出自皇瓷鎮瑤裏山裏的“陶陶居”——林陶瓦牽頭的小瓷廠。但是,它本身就是仿古瓷廠,是經過了合法程序的仿古瓷生產。小瓷廠是無罪的。
博學多才、通曉中國古陶瓷史的來龍去脈,自家又從練泥到出窯過手七十二,加上幾位皇瓷傳人輔佐,還像皇家瓷壹樣,百裏挑壹,余者全人為地砸碎埋入地下,而這壹切,從容淡泊地進行在皇瓷鎮這方水土上,便如他自家所說:天時、地利、人和,他占全了。鑒定是基礎,賞析是鑒定的升華。能鑒賞,再回過頭來仿古,仿古又是只為了訪古,也就從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
仿古小瓷廠竟以這壹不無尷尬的“走私案”而名聲大噪。全國不少新聞媒體趕來采訪他,他能躲則躲,被逮著了時,林陶瓦便淡淡地說: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太早了點,還欠火候。又不無激情地說:瓷,哪怕是殘器,哪怕是碎片,但只要是貨真價實的古瓷,有了年紀,就深得文化人的寵愛,祈盼著穿越時光的隧道與遠古對話。
他說話總是很文學的,帶點書面語。他聽後,壹笑:我要是用文言,妳還要說聽不懂。白話,不是白說。他也總掩飾不了自家的狂。
那麽,這20件以假亂真的仿古瓷是怎麽跑到文物走私商的行李裏去了呢?
回答是:案情還在進壹步調查審理中。
可人們都疑心問題怕還是出在江紅莓身上。據傳此案跟壹個名叫大衛的古瓷走私販子有關,飛天婆便說,那廝原是紅蛇莓的生物老師,兩人有過師生戀,紅蛇莓當年便是跟了這廝去香港的,後來這廝不學好,成了拆白黨,也把紅蛇莓給甩了,讓紅蛇莓吃盡了人間之苦。再後來,紅蛇莓遇到貴人,是畢了然年輕時留學國外的同學,他臨終前拉了紅蛇莓壹把,可紅蛇莓又叫大衛盯上了,或者他們就是壹對打不散的野鴛鴦也不壹定。飛天婆言之鑿鑿又娓娓道來,中外古今、文白相夾,聽的人便忘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夕?不過,打陶陶居的事曝光時,紅蛇莓已飛回她的夢唐山莊,如若心中無鬼,何必溜得如此迅猛?又傳聞,事情敗露後,大衛倒是壹口咬定是仿古瓷,且是皇家鎮的仿古瓷。幾經檢測,到底是以假亂真的仿古瓷。苔絲還在皇瓷鎮,而且決定在皇瓷鎮過中國的陰歷年。她決定不了的是三十夜和年初壹,哪夜哪日在林老師或畢老師家過?她仍要讀林陶瓦的博士生。別人看來,這洋妞缺心眼,可她已了然她並非畢壹鳴的女兒,但畢壹鳴願將錯就錯,就認了她為女兒。當然,畢家的女兒不願意,摔摔打打了好些日子。畢壹鳴勸自家的親生女兒:苔絲至少是妳的親表姐呀。他女兒聽得莫名其妙。畢壹鳴大約從那只小黑釉罐想起了許多的往事,終於體悟出什麽。
畢壹鳴總想跟樹青長談壹次,可惜直到樹青離開皇瓷鎮,也沒緣說上10句話。那日黃昏,他碰上樹青,說,樹青,黑釉罐作證,說不準我們是沒出五服的親戚。說來話長——樹青卻說:我眼下有急事,以後再說——就這麽匆匆而別。
因為苔絲,更因為樹青,畢壹鳴與林陶瓦雙方都有和解的意願。林陶瓦很希望畢壹鳴加盟“陶陶居”,表面看來,是林在求畢,可畢壹鳴心裏明了,這小子,看在老外公的份上,要幫我。就還有怨氣,不只是怨林陶瓦不把他當男子漢,他自家的親外公畢了然,何嘗把他當男人看?家族裏什麽事都對他瞞個密不透風,反倒讓個毫無血緣幹系的山裏火狐貍掌握著家族的奧秘!這不氣煞他麽?不過,他還是半推半就,給了火狐貍面子,從事業上說,誌同道不合,總算殊途同歸了。
收獲最大的當然是莫非,拍攝超飽和結束。馬黑子也壹直堅持到結束這壹天,直叫全組感動。老牛小朱特意到醫院放了馬禾草專題給馬禾草看。馬禾草看得淚流滿面,說,死也值得了。馬禾草本來想捱到過了大年初六再去上海動手術的,可心口痛得他吞不了壹口水,闔不上壹會眼。馬黑子這邊事壹完,立馬買了當晚的火車票走。
馬黑子走前,莫非無論如何要單獨請他吃飯,雖是街邊小店,也很給面子了。莫非說,我這掏的是我自個兒兜裏的錢。這半年,我知道妳不易。連敬他三杯酒。馬黑子三杯酒壯膽,胸脯挺起老高,就很有幾分悲愴感。馬黑子舉杯說:莫導,我服您,您,妳知道,南方人不說您的,我敬您。您還記得不,您說過編電視連續劇的事,說到皇瓷走私,您啦,料事如神。莫非說,玩了多年電視,這點靈感沒有還行?接下來有靈感的莫非便跟馬黑子討論排名次的問題,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說到撰稿,莫非就嘆氣了,說,難、難、難。走馬燈似的換了多少人啦,光署樹青可難辦。不說別的,妳小馬寫了多厚的稿紙?馬黑子的胸脯便挺得更高,說,那真是不假,要上大家都上。拍出來最後有幾句會是她的?說句大老實話,您啦,憑的是天時;我小馬,憑的是地利。她憑什麽?會碼字?莫非就壹下壹下拍他的肩胛,壹下說了幾個說的是。
馬黑子壹走,莫非便對樹青攤牌說:跟妳的合同還真不好簽,前邊撰稿的差不多有壹個排,都沒簽,小馬心氣最不平,他風格倒高,說他占著地利也不爭什麽。最後剪輯成啥樣,那只有完成了才知道。也許,妳的詞兒壹句也用不上。所以,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到最後,再定。這壹回,我們付妳1000元的辛苦費。
她冷冷地說:妳根本不懂我為什麽來皇瓷鎮。我可以放棄。
莫非說:妳不要說壹時氣話,口說無憑呀。
她拿起筆,就給莫非寫了壹張字條:我放棄壹切。惟獨不能棄的是我對這方水土的真誠和摯愛。
莫非接了。有這個就省卻了日後的麻煩。
人家不是想得妳好笑麽?什麽真誠什麽摯愛,那是妳自個心裏的事,他又搶不走盜不著,是跟合同毫無關系的事。總之,是她自己放棄了本應享有的權利。也好,署名本是莫非最敏感也最頭痛的東西。他壹開始就沒打算讓這個女子平分秋色,只不過讓她幫幫,走過去,前面是個天,還要她幹嗎?
馬黑子其實給賣了,自家也沒撈到什麽。他本就是個小人物。他擠掉樹青的目的倒是達到了,可擠掉了她,自家上了,雖是擠擠挨挨的壹堆名字裏,且壹晃而過,但也留下了口實,說妳馬黑子不地道,踩著別人的肩膀往熒屏上擠。不就馬黑子三個字麽?連臉都沒露。有人就說:還是他老子的種呵。又戛然而止。他老子正行在陰陽界上呢,還是積點德,少說人家的壞話,況且,他老子跟姚把莊都和好如初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為什麽要等到那時才了悟善之可貴呢?馬黑子在火車上回味跟莫非的話,還真不是滋味。樹青也不是傻瓜,他算是結了個怨,好在相隔六百裏,誰也管不了誰,可也難說,林陶瓦跟她關系看來不是壹般,幸而林老板離六十也就幾年了,年輕總是不可戰勝的法寶。但是,總之,心虛的是他自家。想想,市政府的文件還有壹堆在樹青處,派誰去取回?
莫非回到京都剪片做後期。他請了個京都撰稿大腕領銜總撰稿。人家不知底細,看片覺得蠻有文化底蘊,嘴裏說著,我可不懂古陶瓷呵,壹竅不通。手可是接了過去,因為覺得中國古陶瓷畢竟是有意義還有意思的事。他想,莫非還真能,幹壹行專壹行,折騰出瓷味來了。功德圓滿的莫非坐機房才兩天,肚皮卻吹氣球般膨脹起來,皮帶扣也新紮了兩個眼,真是心寬體胖呀。他們幹這個,都是打壹槍換壹個地方,從來過後不思量,留下的,只是他的作品!可這壹回,卻有壹點點不同,樹青的形象老是會突地浮現眼前,好像上門索要的討債鬼。他媽的,他吐了口唾沫,我欠妳什麽了?我離了兩次婚,我都有點記不清兩位前夫人的面孔了,我不欠她們。可這位女同誌,唉,怎會忘不了?的確,她有個性,還敢跟他抗衡,不卑不亢,哦,不,不卑卻亢。雖然她沒得到原本她應該得到的名和利,可是,妳不能把她當作失敗者,她俯視著妳呢。這小地方的女同誌,是否有點瓷的秉性?碎成壹瓣瓣,也依然故我。以後見著瓷,怕就難忘她了。而他,日後怕離不了瓷,他已經對瓷有濃烈的興趣了。另外,他覺得這位女同誌還是耐看的,有種特別的味道。林陶瓦還是有眼力的。而他的女朋友,就是另壹回事了,她是現代吸塵器,把什麽臟的都吸了進去,當然,他的臟處她吸得最多,她制服得了他,他已答應了弄完這部片子就舉行婚禮。不過,這是陰歷年後的事了。
那麽,莫姬小百合何許人也?是警方的臥底線人?還是如老牛所言,她只不過為壹暴發的古陶瓷收藏家“踩點”,並不清晰。像她突然出現在皇瓷鎮上壹樣,她又突然消失於皇瓷鎮。雖然短暫,但她的裝扮太酷,酷得叫見過她的人壹時半會忘不了。
飛天婆和把莊姚依舊活得新鮮滋潤,自家有本事,遵紀守法,利己不損人,歲月到底容得下他們。
莫非離開皇瓷鎮時,樹青已不在鎮上,她不願跟他說再見。但她並沒有離開皇瓷鎮,她去了瑤裏,想去跟瘋婆婆說聲再見。可是,河邊竹林裏已不見瘋婆婆的蹤影,再到高嶺村,村裏人說,開春她還會回來的,年年都這樣,就像候鳥。
樹青回到鎮上,便倍覺悵惘。這部紀錄片抑或專題片就這般結了尾,樹青是始料未及的。但想開了,也就淡薄了。倒是離開皇瓷鎮,有戀戀不舍之情。就像歷經歲月仍老少鹹宜的“九九艷陽天”唱的那樣:這壹去十年八載呀才回家。
她18歲離開時,就把這裏當家了。
她還會回來嗎?
就看機緣了。
她到陶陶居去辭行。
她跟林陶瓦之間已有了裂痕,眼光的碰撞,比什麽都傷心。珍貴的東西真是碰不得的,碎裂只是遲早的事了,要修復得看有無價值,況且那是日後的事。當代的瓷器,用金剛鉆補過後,是不值錢的。皇瓷鎮的人沒有用金鋼鉆來攬瓷器活的,皇瓷鎮的人會說,那是罵我。
但無論怎麽說,她不能壹走了之,不光是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在她來說,對他的感情,也是她對這方水土不能舍棄的真誠和摯愛的壹部分。
天空下著雨夾雪。快過小年,各單位都有些松散,這也是人之常情。下午五點不到,陶陶居只剩看門的和林陶瓦。林陶瓦本來也有約,可他推辭掉,他也在想,樹青真是長不大,耍小孩子脾氣,跑到哪去了?他知道,她決不會把陶陶居的壹幕看成簡單的誤會,她對世界的要求太純凈,她還是從前的她,他可不是,可是能全怪他嗎?
他找過她,也猜到她可能還會去高嶺村壹趟,但他還是守株待兔。他叮囑看門老頭,樹老師來找他,千萬留住。他待老頭好,發獎金也給美元英磅。他信她不會就這麽壹走了之,不會把他想得太狡猾。他早就預料到她會吃虧的,她太不會保護自己,還是那套清高崇高,唉,早過時了,沒有壹點商業頭腦,吃虧在眼前。莫非走前給他看了樹青的紙條,他嘆了口氣說,最後壹批恪守清貧田園的古董。還是有審美價值的。莫非說:老林,妳說咋辦我就咋辦。他說:妳別得了便宜又賣乖,給主創人,妳不幹;給混混堆裏,她不幹。就這樣算了吧,她說的是實話。我了解她。至於他的顧問,他也不要打名字了,本來就是給她捧場,沒有了她,他還顧什麽問?可莫非不肯,沒有古陶瓷學者把關,故宮的老爺子們苛求起來,他的專題可就沒戲了。雖然老爺子大多年事已高,無暇顧及太多,但總得有備無患。莫非便誠懇求他,只差沒磕頭了,而且說可重新考慮樹青的名字,他連連擺手,說,妳別把兩檔子事攪和到壹處,青是青,白是白。不過想想也就允了,怎麽也是個紀念。
樹青來到陶陶居,看門老頭瞇瞇笑:快進去,他在等妳。並不通報。
她悄悄走到他的廂房門口時,他還在閉目沈思。
樹青便咳嗽壹聲。
他有點喜出望外,可很快他又覺得樹青的高姿態讓他受到傷害。他說:看來妳真比我高尚那麽壹點點。我是想過去高嶺找妳的。去那啦?
她點點頭:我今晚就坐晚班車回家了,怎麽都該給妳道個別。
他說:為什麽走得這麽急,晚壹天吧。
她說:不了。出來時間不短了,想家了。再說,還有許多事都沒做。
他說:妳以為我是閑人?妳的時間空間就那麽寶貴?就不能給我壹點點,讓我把壹些事情解釋清楚?妳要知道,我的時間空間不是壹般人想進就進得了的!
她說:請妳不要發火,我從來沒想過會傷害妳。我來這裏,只是想親口對妳說壹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誤解妳了。不管妳接受不接受,我都向妳道歉。請妳日後多多保重。我說完了。再見。
說走就走。他又惱又急,壹把拉住她。他也不知為什麽壹見面就沒句好話,更不用說甜言蜜語了。其實,他還是很能哄女人的,嘴上好話多得壹張闔就飛出。
樹青說:放開我。我最討厭別人對我肆無忌憚。
林陶瓦說:我只是有時在妳面前放肆而已。妳知道,我最受不了女人的是什麽?什麽愚蠢、懶惰、醜陋乃至背叛都不在話下,只有居高臨下讓我受不了。妳就那麽冰清玉潔?那麽纖塵不染?那麽崇高無求?畢竟生活在人世間吧。妳少年時就這樣。妳雖然貌似我的跟屁蟲,可妳主意大得很,妳只是想拓寬妳自己的視野。妳不能對我俯首壹把?
樹青說:林陶瓦,妳是不是研究皇瓷研究得喪心病狂了?妳大概也幻想著妳已是皇袍加身了吧。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都俯首貼耳。妳壹聲擡起頭來,眾女人的眼裏全是虔誠的崇拜,連傾慕都不敢生。
林陶瓦哈哈大笑:幸而妳沒當武則天,也幸而我沒娶妳,妳簡直就是寸土不讓、寸言必爭!小朋友,多壹點溫柔,男人愛的是這個,盡管有時也起膩。
樹青卻認真:老朋友,少壹點俯視,少壹點霸道,女人愛的是這個,平等在妳心中是那麽難以逾越的高嶺?
林陶瓦說:誰也不可改變妳。當然,妳也不能改變我。我想問妳,妳喜歡過我嗎?現在呢?我希望妳真誠回答我,不要滿足我的所謂的自尊。
樹青說:我從來都是真誠的,我也不太在乎別人對我真誠與否,自己的心有時也由不得自己,可是,只要妳不顧壹切,不瞻前顧後,不左顧右盼,也還是能把握得住自己的。別人的心,可就得求別人,乃至乞求。我不能。我喜歡妳。盡管妳變了,可今生今世,想改也改不了。也許這是無處不在的宿命。我認了。盡管不會有結果,可畢竟是生命路上開的花,我心甘情願。我也知道妳至少不厭煩我,我只是不明白,妳為什麽總要對我就某些問題撒謊?我不明白。
林陶瓦說:事至如今,我也就實話實說吧。是的,我壹直對妳說,江紅莓是我的同學,為什麽,因為我喜歡的是妳,這在世人眼中,我的情感是畸形的,年齡是情感法律不可逾越的界限!似乎只有在女孩跨過18歲門檻的那壹剎那間,妳才能愛她,才愛得合情合理還合法。我不怕別人指責我為戀童癖,可我不願妳日後以為我是個專喜歡小女學生的變態佬。真的,只是這樣。從壹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不可能走到壹起來,不可能,我只是不放棄。至於說到失約,是的,我失約了,除了江紅莓的原因,還因為妳回省城讀書,妳飛了,鳥兒飛了,難得再回舊地,即使候鳥,也只是按季節性飛來飛去而已。妳不可能成為皇瓷鎮的女人,而我,是以皇瓷鎮為生命的。我與這片土地,我屬於妳、妳屬於我。說白了,沒有這片土地,我什麽也不是。就這樣分開,不牽掛也好,人,總是現實點為好。至於仿古瓷的事,我那天壹直在對妳旁敲側擊,可妳就是不開竅,妳還沒走出書齋,沒走到另條道上。妳太單純,或者說白了,太簡單。
她不語。她真的是頭腦簡單,可她自己也不想太復雜,特別不願卷進勾心鬥角。
他說:妳跟從前壹樣,可是,人是回不到從前的。
是的,人,無論如何是回不到從前的。
就都默默無語。
好壹會,林陶瓦說:妳晚壹天走。
她搖頭。
他不可改變她,哪怕晚壹天的小事。
他說:妳就要走了,我想問妳要壹樣東西作紀念。
樹青說:妳怎麽變得文質彬彬起來了?
林陶瓦說:難道妳不覺得我壹直很紳士麽?妳答應嗎?
樹青說:只要屬於我的,妳就拿去吧。
林陶瓦冷冷地說:給我壹個吻。
樹青壹楞,隨即大笑:妳真是紳士。行,沒有激情,只是儀式,我答應。如果這對妳很重要。
他抓住了她的雙肩:看過好幾篇初戀之人相隔幾十年再見的小說,無不悲觀失望乃至絕望。那含羞草壹般的少女消逝得無影無蹤,或庸俗世故,或肥碩邋遢,或衰老遲鈍,何處去尋昔日的情調和情趣?於是,同樣經過了歲月的老男人慨嘆:不要,不要再見。留住夢中情人吧。我要的卻是再見。我要看看我從前的小朋友變成什麽樣了?歲月真的會將人變得面目全非?連五臟六腑都變?她忘了我麽?我見到了妳,第壹眼,我就充滿了信心,妳沒有忘我。妳在吃醋。妳始終做的只是不服輸。我見到了妳,妳壹點也不叫我失望。妳是那種歷經歲月但真性情不變的女人。妳不會走出多遠,不會。其實,我也是。我貌似大變,貌似強悍,實是不堪壹擊的人。不要用道德的鎧甲、名利的鎖鏈來剖析,我們不變,僅僅是因為本性善良,隨波逐流的善良。我要的,也只是今生今世的回憶中多了壹星火花,灼痛心的火花。也許我們這番相見正是時候,妳擁有的是花的最後的燦爛,而我呢,還是壹棵大樹,還未完全腐朽的老樹。壹廂情願的單戀比比皆是,可像我們這樣的心心相印,太少、太少。
她已像好萊塢影片的女主角那樣閉上了眼。她也讀過這樣的小說。每次讀時,都既不覺得蘊含著什麽哲理,也沒有什麽感傷。而是笑壹笑:彼此彼此。也許她沒有過真正的情人。林陶瓦真個不是情人,他的壹聲“小朋友”,讓她猛省,他不過曾經是她的大朋友。但是,隔了幾十年的重逢,她卻仍為他動心傷心,也許,她與他都還沒有日暮途窮?誰知道呢?他也像是記著她,這也叫難得吧。40歲的女人了,生命的爛漫已開到盡頭,她會很快萎謝雕零,這是女人無可抗拒的悲哀。叫做紅顏老去。男人也會老,可是,老男人的心態和老女人的心態是完全不同的。老男人常常蠢蠢欲動,哪怕自不量力;老女人不會,因為那是厚顏無恥。老男人見著枯枝敗葉,他只會悵惘,昔日的花呢?隨風而去。他希翼的是鮮花重綻,他要的是花,而不是往日的花。老女人見著朽木,她的滿是皺紋的老手會輕輕地觸摸著,嘆息著,她記著的是他往昔的好時光。愛心依舊。只是心疼。她要的是這株朽木,曾經屬於過她的這棵生命的樹。淚便潸然而下。
對於她,生命中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棄的;而對於他,是生命中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也要得到的。
她與他都畢竟還只是傳統的女人和男人,壹個始終處於被動的防守,壹個不過到了該出手時就出手時。
四周靜悄悄。壹點動靜也沒有。她疑惑地睜開淚眼,空蕩蕩的房間,人已去也。就這麽幾分鐘,他不過跟她開了個玩笑,試探出她的心思,爾後,悄然離去。丟下她壹人在他的陶陶居辦公室。明朝古居正房的采光亦差,黃昏時愈見昏天黑地,她就有夢醒後的迷糊和失落。
他終究沒有碰她,哪怕輕輕地壹碰。
失落讓她心痛,還有被玩笑的羞愧,她流淚了。可是,或許這樣更好,婚外的情感與其說是增添色彩,不如說是增添沈重。她至少沒簡單到以為只要相愛就能天長地久。
她得離開。不好在這裏悲悲戚戚地啜泣。可壹擡腿,膝關節哢嚓壹響,是半月瓣錯榫了?還好,等壹等,還是挪動了步。妳不得不認,是老了,哪怕只是有點老。
她跨出門檻,舊式的門檻,正房比廳堂高出許多,現代人不習慣,常有在此馬失前蹄的。她不會,但還是習慣性地猶豫了壹下,她聽見,他說,當心。
她壹抹淚水,他正沖著她不懷好意地呲著白牙笑呢。
她惱恨他,他把她當做冬閑時的消遣?把她捕入當今富貴男人以舊作新的模式:家庭情人兩不誤?所有的委屈都湧上了心頭。她嚴冷方正、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再不看他壹眼。
他壹伸手就抓住了她。像老虎鉗,她掙脫不開。她說不出話,本來想說:請妳放尊重點。可她已在幾分鐘前失掉了自尊的權力。她是想依從他的。
他站在天井旁。黃昏的最後的暖色像是爭先恐後欲進入古屋,而只有這四四方方的天井開著口子。
他不放她。他說,是我不好。我撩了妳。
他吻她了,輕輕的,像是怕不小心碎了心瓷。心瓷也是瓷,冰冰冷的。他滾燙的唇惱羞成怒,是唇而不是人在暴動,狂暴地壓倒壹切、摧毀壹切,哪怕將壹切打得粉粉碎!不怕,他是壹個復原碎瓷的能工巧匠。世紀之吻。千年之吻。她沒有推開他,她只是淚流滿面。
她與他都不再說話,不再擡杠。
冬日黃昏的陽光,溫柔憐惜地在他們身上漫洇。他倦倦地擁著她,其實他們早就把彼此都看得透亮,如果真要朝夕***處,他們可能處不滿壹個月,就不得不分道揚鑣。他們個性都太要強。可他們實在是很相愛的壹對,他們***處的日子,常讓他們細嚼慢咽,回味無窮,也許這就是愛又不能愛不能愛又還在愛的情愫在發酵吧。天暗了下來,其實就這麽擁著,到地老天荒,也何嘗不是壹種幸福?
他說,妳總是感傷的,那是因為妳總是長不大,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嘆息。雲裏霧裏,不大懂事。唉,可怎麽說呢,也許妳的珍貴就是永不成熟、拒絕成熟,看不穿壹切。生命其實是殘酷的。而妳的人生,不論遭遇怎樣的挫折艱難,於妳還是有壹種生命的燦爛。多點曲折,多點磨難,或許增加妳寫作的素材和感受,多壹點枝枝節節,多開幾路花。
他們不會走得太遠。
只是壹種珍愛。
珍藏心裏的愛。
或者說白了,要的僅僅是彼此的壹點真心。隔了二十七年,埋在白色土裏的種子還會發芽?可為什麽不會呢?沈睡千年的古蓮還會發芽抽心呢。都青春不再,卻也還有這樣子磨人的難以言說的愛戀,心,是不是永遠不會老呢?或者說,人生的確太短暫!生命細胞雕亡時,心還嫩得不能碰!這真是人類的無可奈何的悲哀。
他又像準魔術師般拿出了她的黑釉罐,他說,真正的宋代吉州窯的古瓷,就捧在葉丁香的女兒的手裏,妳有時不得不信命運。
黑釉罐裏盛上清水,他拿出壹白色土,她想說:不要。他已輕輕放進罐裏,白色土爛漫如白玫瑰!
當然,稍縱即逝。
13歲不再。
30歲不再。
40歲不再。
她的心浸透了悲涼。
相見不如懷念。
他說:答應我,許多年後,再來。
那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時候。
是否那時,還會有風花雪月的浪漫?
依稀間,有縹緲的歌聲:假如我會說天使語言/沒有愛情/也是壹無所有/愛是恒久忍耐/愛需要等待/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它充滿激情/充滿希望/永不雕謝/永遠年輕/無需更多的語言。
那是天國的歌聲。
我們總在徒勞無益地往回尋找什麽,而或忽略或舍棄正在發生的愛。
他說:答應我。
1998年10月初草於景德鎮
1999年12月2日二稿於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