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剛來的時候,壹大股濃濃的青煙,從低矮的灰黑色屋頂上,猛地向上竄,急切的樣子,是母親聲聲喚著迷路歸家的孩子;只是這種急切是短暫的,片刻後,青煙就悠閑起來,慢慢地、慢慢地隨風飄升、擴散,穿過大片濃翠的樹葉,最後跟隨天邊澄明的雲壹起自在飄向了遠方。
只是不知道,炊煙飄向的遠方會是哪裏?是洞庭湖畔的小村子嗎?那裏也是炊煙升起的地方呀。
早上四點,月仍在天空,但是在遠遠的田野上方。早起的晨曦已經醒來,它們穿過還在沈睡的半透明的雲朵,悄悄溜了下來。頓時,整個村子有了些朦朧的光亮,像是半睡半醒樣子。晨曦輕輕撓了撓酣睡在樹枝的小鳥,小鳥先是低啞的叫了聲,翻了個身,然後擡起小腦袋撲扇幾下翅膀,飛到樹梢,挺起胸膛精神抖擻地“啾啾、啾啾”唱了起來。
壹家裏,爺爺奶奶最先聽到小鳥的歌聲,穿衣洗漱後,便來到竈前,燒水做飯,開始壹天的忙碌。爺爺家的竈和村裏的其他人家壹樣,磚頭和水泥砌成,四四方方的竈肚子上安放著壹口大鐵鍋,竈肚子裏空空的,通過壹根直直的煙囪與外面的天空連接。煙囪被煙熏成了墨黑色,結滿了黑黑的煙灰,那是煙囪記載的年年歲歲的人間煙火。竈的後方是碼柴火的圍欄,兩面靠墻,圍欄口的中間很低,裏面整整齊齊地堆碼著柴火——最裏面的是大樹根劈成的木柴,中間壹根根碼著棉花樹桿,外側放著用小捆小捆的幹枯稻草。在竈和柴火圍欄的中間,擺放著條小矮凳,木頭做的,凳面已磨得光溜溜的。
爺爺坐在小矮凳上,隨手從身後的柴堆裏抓起幾根細細的棉花桿,兩只大手分別握住桿子的根部和尖梢,中間則靠在膝蓋上,再將膝蓋輕輕壹擡起,棉花桿就從中間折成兩段,長度剛剛好放進竈肚子裏。爺爺劃了根火柴,點燃壹捆幹稻草,放到柴火下面,幾聲“劈裏啪啦”聲裏,棉花桿燃燒起來了,迅速竄起的火苗照在爺爺精瘦的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伴隨著火苗往上竄起的,還有壹縷青煙,它穿過黑黑的煙囪筒,急匆匆的樣子,像是要趕著去叫醒還在沈睡的雲。村莊的天空,就在青煙的呼喚中,逐漸清明起來。
房梁上居住的燕子壹家,不知是聽到了柴火燃燒的聲音,還是聞到了青煙裏棉花桿的幽香,也都醒來了,壹個個探出頭來,壹剪翅,飛了出去。於是,屋頂上升起裊裊青煙,屋前屋後燕子穿梭細語,屋內人起床忙碌,整個村子都醒來了,連路旁的柳樹芽都醒了,站在枝條上雀躍欲歌。
要是遇上了下雨,又是農歷三月初三,爺爺奶奶起床後,爺爺穿上雨鞋帶著鬥笠,挎起竹籃,竹籃放上鐮刀,出門了,奶奶則獨自壹人在竈前燒水做飯。天微微亮,爺爺走在田野的小路上,躬著身采著壹種叫“地菜”的野菜。傳說在三月三的這天,吃了地菜煮雞蛋,壹年都會順順利利,村民幹農活時更是不會被蛇咬,這是村子裏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俗。地菜裝滿了竹籃,在雨中冒出的地菜帶著雨滴,竹籃往下滴著水,爺爺挎著竹籃,衣服也被浸濕了。爺爺準備回家了,家裏屋頂上青煙正升起,穿過雨滴,像是要去迎接它多年的老朋友。看著青煙有勁地升起,爺爺知道鍋裏的水還沒有燒開,奶奶應該是又往竈裏加了把棉花桿。快到家屋前,煙囪已經停止了出煙,爺爺心裏有數,奶奶把積攢了壹個多月的雞蛋清洗幹凈,鍋裏已經重新盛水,竈下的火還沒有全滅,只等待爺爺的地菜放入鍋裏,就可以添壹把柴火了。
三月三這天,家家戶戶煮地菜雞蛋,竈下柴火吱吱地燃燒,鍋裏地菜和雞蛋在開水中彼此滲透,膠著成小村獨有的清香,融合進青煙裏,順著煙囪飄散,彌漫著被春雨浸染的小村。壹年三月三,大雨磅礴,密不透指,我和妹妹被困學校,想著中午不能回家吃飯,定是得餓肚子了。我坐在教室,望著窗外,等待著雨停,焦急之中壹個熟悉的身影印入眼簾——爺爺穿著灰色雨衣,帶著尖尖的鬥笠,懷裏抱著壹個包裹,正穿過大雨而來。爺爺懷裏抱著的是壹個大瓷杯,瓷杯裏裝的正是地菜湯和八個雞蛋,瓷杯外面用好幾層塑料袋包得嚴嚴實實。最外層的塑料袋、爺爺抱著杯子的手、瘦削的臉密密麻麻滿是水珠。
至今依稀記得,當看到爺爺出現在風雨中時,內心仿佛春風拂面般柔軟,卻又有股力量如種子萌發勢不可擋。爺爺的愛,那麽深沈,那麽堅定,穿透風雨的阻隔,壹如柔弱緩緩升起的炊煙,能穿破大雨的封鎖,傳遞到小村的每壹個角落,世世代代融進小村人的心裏。
小村人熱愛炊煙,它婀娜地升起,帶來了平淡的人間美味,還有勞作壹天後全家團聚的清淡歡愉。
盛夏的黃昏,太陽斜斜地落到村尾的樹梢上,壹天的炎熱終於要退場了。女人們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滿是泥巴的手端起水壺,暢快地喝了幾口茶水,再跟自己的男人交代幾句,便拿起農具,回家忙活壹家人的晚飯。田埂上,女人們扛著鋤頭挎著籃子,走得很輕快,古銅色的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容,定是心裏盤算好了壹會要給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做好吃的。太陽斜斜地灑在這片土地,女人們的背影漸漸模糊,男人們光著膀子,裸露著黝黑的肩膀和脊背,連草帽也幹脆脫掉,熱火朝天地挑水、澆水、施肥。
爺爺肩挑著兩大桶水,準備給棉花樹澆水,直直的扁擔,就和爺爺的脊梁壹樣,成了壹道弧線。彎彎的脊梁在斜陽裏,卻格外有種堅強不屈的力量。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沿著堅毅的臉盤往下流,爺爺直起身子,抓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遠遠看到家的屋頂上飄起陣陣炊煙——想是老太婆已經生火做飯了。
落日余暉下,壹根炊煙從暗紅色的屋頂升起,接著第二根,第三根.....濃濃的筆直的煙柱,漸漸飄散開來,變成了淡淡的透明的薄紗,與其他炊煙彼此纏繞交織,輕柔覆蓋在小村上空。彩霞穿過薄紗照著小村,紅蜻蜓飛來飛去,偶有幾只停落在溪邊草葉上,逗得溪邊戲水的光屁股孩童競相去抓,不時傳來爽朗歡笑。溫熱的晚風吹來,薄薄的炊煙捎著女人們的愛、蜻蜓的艷紅、孩子們的笑聲,還有溪水的輕語,飄到了還在地裏勞作的男人們身邊。
當炊煙沒有升起了,籠罩著小村的薄紗漸漸散去,男人們收拾木桶、水瓢,準備收工回家了。孩子們站在田埂上大聲喊著“回家吃飯啰”——孩子們對炊煙也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家裏炊煙沒有升起時,玩耍的孩童便會飛壹般奔到自己家田地附近,使出最大力氣呼喚著親人回家吃飯。晨起飛出的燕子,不知也是看到了炊煙散去該歸巢了,還是聽到了孩子們的喊聲,壹只只也快速飛回家了。
在小村最後壹絲青煙飄到彩霞裏時,全村的男人也都已回到了家。女人和孩子已將桌子擺到了屋前的院子裏,酒菜和飯都也已擺放妥當,小孩盯著壹桌的美味,饞得很,偷偷用手指沾上點油汁,舔壹舔。貓和狗就更是饞得難受,只好圍著桌子轉圈圈,或者直接趴在桌子底下等著。
男人們洗了澡,換上幹凈衣服,像要參加節日聚會。爺爺更是講究,把頭發梳得順順光光的,是當時時髦的三七分,襯衣的扣子扣得壹絲不茍,連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緊緊的,換上奶奶給新做的青色棉布褲子,腳上穿著軍綠色色膠布鞋,頓時,跟進城開會的村幹部壹樣精神。飯桌上,我坐在爺爺奶奶的中間,看著爺爺認真的裝扮,實在沒忍住,湊到奶奶身邊打趣“奶奶,爺爺這是要去相親的打扮啊!”桌上的人都聽見了,哈哈大笑,爺爺更是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只是還有點不好意思了,故意將筷子倒過來,假裝要敲打我的腦袋。我大叫“別啊,爺爺”,然後端著飯碗,壹溜煙地跑到鄰居家的飯桌上去了。
夏天的黃昏,炊煙如同村裏的小溪,溪水細細地流著,炊煙慢慢地搖曳,直到天空掛出了銀色的月亮。月亮下,孩子們吃完飯跑到溪裏撒歡,大黃狗也已吃飽,跟在小主人身後,院子裏的桌子旁,男人緊挨著自己的女人坐下,女人斟的酒,做的飯菜,還有細細碎碎的念叨,都是男人最享受的歡愉。
不過,炊煙也會在晚飯之後,重新升起,那是在南瓜成熟的季節。孩子們匆匆吃完晚飯,也不出去野了,等著家裏的竈火再次點燃之後,鍋裏飄出南瓜餅的焦香。
南瓜餅用小村人自己種的糯米和南瓜做成,糯米的軟糯和南瓜的甘甜糅合在壹起,煎得兩面焦黃,這是在小村秋天才會有的非凡的美味。對於孩子來說,南瓜餅比地菜煮雞蛋稍勝壹籌,地菜有點淡淡的苦,而南瓜是純然甘甜的,它的果肉滿是陽光的芬芳和秋雨的清甜。
在南瓜個頭還只有碗口大小的時候,奶奶便會做糯米粉。晚飯後,奶奶從米倉裏掏出糯米,裝進壹個大大的盆中,放入清水,開始了做南瓜餅的第壹道工序。糯米泡了整整壹個晚上後,早上奶奶拿起壹兩顆,手指輕輕捏壹捏,就從糯米捏在手指的感覺,能準確判斷糯米是否泡好。泡好後的糯米要水磨成漿。那時候小村裏家家戶戶都有壹個小石磨,兩塊厚重的圓石頭,中間壹個雞蛋大小的洞。奶奶將泡好的糯米放入洞中,淋上勺水,推動石磨上的木柄,雪白的糯米漿汁就從下方的槽中慢慢流了出來。奶奶壹勺壹勺地添加著糯米,壹圈壹圈地轉動著木柄,漿汁就壹滴滴流入盆中。
我對重復轉圈磨糯米漿的興趣只維持了幾分鐘,很快就跑了出去。回來時,奶奶已經將糯米漿套進壹個大棉袋子裏,用繩子系緊,吊掛在屋檐下面。被吊起來的棉袋裏,裝了滿滿壹袋子糯米漿,那麽飽滿,那麽多汁,圓鼓鼓地往下滴著水,像極了女人豐滿的乳房。棉袋要壹直掛在屋檐下,有時候是幾天的時間,直到裏面的水全部滴幹,糯米漿變成糯米粉團。奶奶再把糯米粉團放在竹篾大篩子裏,曬幹、揉碎,最後就成了極其雪白細膩的糯米粉。
制作好的糯米粉被收藏在專屬的瓷罐裏,它下壹次出場,得等到南瓜長大變得金黃。
盼望著,盼望著,南瓜長大了,而且壹個個金黃燦爛了!看著南瓜壹個個被爺爺收回來,搬入谷倉,我異常興奮,今晚肯定要做南瓜餅了。吃過晚飯,我站在廚房門口,等著家裏的炊煙再次升起。
奶奶先把南瓜去皮、去籽,切成小塊,放到大鍋的蒸籠上。爺爺則坐在那條磨得發光的小板凳上,聽候奶奶發起生火的指令,做南瓜餅要蒸南瓜、煎餅、悶餅,每壹道工序都對火候非常講究。於是,生火、添柴、少柴、大火、小火就有了獨特的節奏,就像彈奏壹曲南瓜餅的豐收之歌。
開始蒸南瓜了,要大火將水燒開,所以火得非常旺,爺爺往竈裏不斷添柴,大鐵鍋裏冒出汩汩熱氣,南瓜的甜香隨著熱氣溢出,引得我不禁咽了口水。奶奶說“先去外面玩吧,現在還是才蒸南瓜,等餅好了,再叫妳。”
我極不情願地退到院子裏,擡頭數著星星。看見瓦片上飄起青煙,然後極慢極慢地,壹絲壹絲地融進了深藍色的夜幕裏。夜,在炊煙地飄散下,變得愈發的藍,愈發的靜了,靜到竈房裏柴火燃燒的聲音都清晰可聽。“老頭子,南瓜蒸熟了,不要燒火了,我得和糯米粉了。”青煙是壹個節奏感極強的舞者,奶奶的聲音剛落,它就漸漸小了,淡了,消退了。夜幕裏,剩下月亮和星星直直地盯著煙囪口,靜靜地等待,它們就像是青煙最忠實的觀眾,心潮澎湃地期待下壹樂章奏響時,炊煙再翩翩而來。
終於,來了,升起來了,大股青煙從煙囪口噴湧而出,看得月亮和星星心花怒放。“老頭子,添柴燒大火,要煎餅了,鍋要燒紅。”是奶奶的聲音,不得不說她是最出色的指揮家。夜幕大舞臺上,炊煙踏著柴火劈劈啪啪奏出的節律,忘我地舞著。時而,它猛烈升起,是壹個飽含激情的戰士;時而,它自在地飄散,是天邊壹抹飄過的白雲;偶爾,它會駐足停留,像壹個留戀人間地仙子。
竈房裏南瓜餅仿佛也看到了青煙的舞蹈,在鐵鍋上吱吱地稱贊,焦香應該是它們的心,竟情不自禁地跟隨著青煙壹起在夜幕裏飄升,飄進松樹下孩子的鼻子裏,飄進月亮和星星的心裏。
“老頭子,南瓜餅煎好了,要小火悶壹會兒,不要添柴了,竈裏這點柴就好了。”在奶奶的指揮下,炊煙又慢慢地淡了,淡了,似舞者飄逸的長袖,輕輕拂過觀眾,然後,淡出,淡出,當最後壹點色彩也退出了舞臺,只剩錦袖上的清香縹緲縈繞。
壹聲“吃南瓜餅啰!”呼喚,我回過神來,壹個箭步沖進廚房,奶奶正好揭開鍋蓋,看見我過來,說“聞到香味了吧,來,趁熱吃吧!”接過奶奶遞過來的南瓜餅,剛出鍋的,燙手得很,我壹邊吹氣,壹邊兩手倒換來倒換去。南瓜餅有著南瓜的厚重,拿在手裏很是紮實,更特別的是,它還很有層次感——殼被煎得焦黃,酥脆酥脆的,大火烘烤出了南瓜的精華,糯米粉把精華凝結,然後鐵鍋將精華鎖住在焦黃之中;殼裏是南瓜糯米粉混合的餡,在大火煎烤和小火水悶後,南瓜和糯米粉粒粒交融,完美結合,綿軟至極。吃到的人定會驚嘆,南瓜和糯米真是珠聯璧合的壹對,能夠將小村秋天的味道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
如今,我也已為人母,常給孩子做南瓜餅,但總是沒有兒時奶奶做的味道。每做壹次,也就多了壹分疑惑,還有無限惆悵。直至看到再次飄起的炊煙,才有所醒悟——奶奶的南瓜餅,層次分明,甘甜醇香,定是柴火把它歌聲的節奏唱進了餅裏,炊煙把它舞姿的節律跳進了餅裏,還有奶奶把深沈的愛和樸實的智慧融進了餅裏。
吃過了南瓜餅,再過陣子,就是年關了,小村也將迎來它最寧靜的時節。呢喃低語的燕子早已飛走,紅蜻蜓產完卵生命便圓滿結束了,吵鬧的青蛙此時睡得正酣,連夏天日夜流淌的小溪,也被封凍沈睡。雪花悄然飄落,壹切都被覆蓋在了厚厚的積雪中,白茫茫的小村,偶有幾只貪吃的麻雀跳來跳去,留下壹個個小小的腳印。村民們的農事也已結束,在瑞雪中悠閑地等待春天,在悠閑地等待中準備著過年美味。
於是,炊煙就在村民們忙碌制備年貨中,活躍起來了。冬天的炊煙,從黎明壹直舞動到黃昏,從雪花飄落壹直搖曳到冰雪融化;從廚房的竈肚子裏升起,也從屋檐下的篝火上飄散;從大人手裏折斷的棉花桿裏生出,也從孩子拾起的幹樹根裏冒起。
竈房裏,奶奶和姑姑們在燒火蒸糯米,屋頂上青煙飄升,它慢慢穿梭在漫天大雪中,問候每壹片遇見的雪花,帶去村民們對於白雪的熱情和喜愛;壹會,雪停了,炊煙依舊升起,它飄升在冰雪覆蓋的世界,溫暖著每壹個見到它的人。
爺爺和幾個男人將剛蒸好的糯米放入石舀中,這是壹種用石磨樣石頭做成的凹槽,槽壁厚實,就像村裏男人的肩膀。男人們掄起重重的木槌,輪流擊打糯米,空氣中飄蕩著糯米的熱氣、男人們呼出的熱氣還有頭上冒起的熱氣。粒粒分明的糯米,就在這騰騰升起的熱氣中,變成了綿軟柔韌的米團。米團被放置在桌上冷卻變硬,用刀切割成壹厘米厚度的方塊,過年必備的年貨——糍粑就制作好了。
在男人們打糍粑時,屋檐下的另壹頭,孩子們圍成壹圈,壹個廢舊的瓷臉盆,上面架起幾根粗樹根劈成的柴,然後從竈裏拿來壹根燃燒的棉花桿,放入木柴下方,熊熊篝火生起來了。紅色的火焰從木頭縫隙裏竄出,像被魔法封印在裏面的精靈,當木頭被燃燒時,“哧”壹聲飛了出來。它們重獲自由的心是那樣狂喜,以至飛出的瞬間,帶出木頭削,在火焰之上“嘭”、“嘭”炸成點點星火。這火焰精靈,野性十足,張牙舞爪,朝四周“吱吱”地噴吐火舌。火舌之外,青煙縈繞、盤旋,蔓延在屋檐上方,飄向漫漫雪地。這些青煙彌漫、飄升,有時會借著風力,包裹著壹個圍觀的人,直到那人眼淚汪汪,逃跑求饒,它幸災樂禍壹番後,再飄升到屋頂,跟炊煙吹噓起自己剛才的惡作劇,聽得炊煙捧腹大笑。
孩子們燒起篝火,取暖只是借口,小村人有句俗話“小孩子就像炭火,丟在水裏‘吱’聲響”,他們壓根就不怕冷。生篝火生是為了取炭火,烘烤剛剛出爐的糍粑。待篝火慢慢變小了,最後壹個火焰精靈飛出,飽滿有生命力的木柴,就只剩下壹具具黑黑的軀殼了,它們裂開出壹條條粗粗的縫隙,就像土地被烈陽烘烤裂開壹樣。黑黑的軀殼裏,是比火焰還要紅的炭火,它們如同地心裏的巖漿,透過粗粗的裂縫,向人們宣示著它的熾熱。
孩子們取來剛切好的糍粑,雪白雪白的糍粑,白得就像院子裏的雪壹樣,外表很是細膩,就像屋檐上結的冰凍子那樣滑溜。如果不是親眼見證大人們制作,很難想象它們是由壹粒粒的糯米做成的。瓷盆上架上火鉗,最簡單實用的燒烤架就搭建完成了。糍粑被放置在火鉗上,通常,壹個火鉗上可以橫著放置三塊甚至四塊糍粑,豎著就只能放置兩塊了。
炭火烤糍粑是非常需要技巧的,和做南瓜餅壹樣,非得技術熟練的師傅才能烤出最好吃的糍粑。不過,它又與做南瓜餅不壹樣,技術最高超的烤糍粑師傅是孩子,而不是大人。孩子們先把糍粑橫放在火鉗上,炭火的高溫壹點壹點軟化著硬硬的糍粑,糍粑兩端慢慢地變軟、變軟、低下、低下。這是糍粑在告訴孩子們,它需要翻身了。
翻過來的糍粑,就可以豎著放置了,這時,火鉗與瓷盆的角度需要重新調節,以確保炭火傳送的熱量恰到好處,而且糍粑不至於滑落。被放置妥當的糍粑,靜靜地躺在火鉗上,享受著炭火的溫暖,它定是非常非常舒適,整個身體壹點壹點地膨脹、鼓起,像是氣球正在充氣,或者被誇贊得飄飄欲仙。隨著“嘭”的壹聲低啞響聲,糍粑的肚子綻開了,烤得微黃的表殼裂開了壹條小小的縫隙,然後是“哧”的壹聲,壹縷白煙從縫隙裏溜出,飄升,引起圍觀孩子“嘖嘖”稱贊,炭火烤糍粑達到了最高境界。
烤好的糍粑從火鉗上拿下來,裂開的肚子依舊鼓脹得老高,裏面應是藏滿了最好吃的美味,這是糍粑最美麗誘人的時刻。白色的熱氣捎帶著糍粑的香糯,誘惑著貪吃的孩子,孩子們總是等不及往膨起的糍粑肚子裏塞白糖或者醬豆,就猛地咬上壹口,舌頭和牙齒就在糍粑綿軟滑膩的纏黏下,享受著只有冬天才會有的美味。
我靜靜地站著,看著壹縷壹縷青煙,升起,再升起,飄散在暮色漸濃的天空,不禁癡了。
多想能伸手捧起壹絲,聞壹聞,是否含著地菜煮雞蛋、南瓜餅和糍粑的香味;多想能靠得更近點,聽聽它們飄散的聲音,是否有爺爺折斷棉花桿的聲音、村前小溪潺潺輕語,還有清晨小鳥叫醒整個村子的歌聲;多想能飛進它們懷裏,感受它穿過指尖的溫暖,是否也像小村冬天炊煙,溫暖著每壹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