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
[宋]蘇軾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關於“君是南山遺愛守”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南山遺愛守——頌揚朱壽昌是壹個好官,遺留下仁愛的政績。南山,即終南山。按朱壽昌早歲曾任陜州通判,終南山在陜州之南,故稱為南山遺愛守。通判位次於太守,亦稱通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頁)
按:宋王存《元豐九域誌》卷三《陜西路》曰:“大都督府,陜州,陜郡,保平軍節度。……治陜縣。”即今河南三門峽市及陜縣壹帶。又曰:“長安(縣)……有終南山。”北宋之長安縣,其地今屬西安。兩地相去甚遠。說“終南山在陜州之南”,是錯誤的。且所謂“守”,是宋人對州郡長官即“知州”的習稱。通判固然可稱“通守”,但“通守”畢竟不是“守”,也不能稱“守”。因此,說朱壽昌曾任陜州通判,故稱“南山守”,無論從行政地理的角度還是從職官稱謂的角度來看,都是說不通的。再說,《宋史》卷四五六《朱壽昌傳》於其“通判陜州”只用此四字壹筆帶過,並沒有提供任何“遺愛”於當地百姓的事跡。
《宋史》本傳記載朱氏所擔任過的州郡差遣,除通判陜州外,還有通判荊南(今湖北荊州壹帶)、權知嶽州(今湖南嶽陽壹帶)、知閬州(今四川閬中壹帶)、知廣德軍(今安徽廣德壹帶)、通判河中府(今山西永濟壹帶)、知鄂州(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區壹帶)等。比較之下,這些地區離終南山就更遠了。
於是,我們不得不懷疑蘇軾此詞有文字傳寫的錯誤。
竊以為“南山”當是“山南”的倒置之訛。理由如下:
壹、 “君是”二句對仗,“南山”對“劍外”不甚工。如乙作“山南”,方位字“南”和“外”處在相同的位置(第四字)上,就齊整了。當然,古人對仗有“蹉對”法,“南山”不壹定非得乙作“山南”才可以對“劍外”。因此我們也不把它看作首要和唯壹的根據,關鍵還在下面。
二、 朱壽昌在知鄂州之前曾知閬州,而閬州在唐代屬於山南道。《新唐書》卷四《地理誌》四《山南道》曰:“閬州閬中郡,上。”古代文學作品中習以前代地理專名指稱本朝相應的地理專名,唐人用漢,宋人用唐,屬於常識範圍,例多不贅。
三、 更重要的是,《宋史》本傳詳細記載了朱壽昌知閬州時的壹樁德政:“知閬州,大姓雍子良屢殺人,挾財與勢得不死。至是又殺人,而賂其裏民出就吏。獄具,壽昌覺其奸,引囚詰之曰:‘吾聞子良與汝錢十萬,許納汝女為婦,且婿汝子,故汝代其命,有之乎?’囚色動,則又擿之曰:‘汝且死,書券抑汝女為婢,指錢為顧直,又不婿汝子,將奈何?’囚悟,泣涕覆面,曰:‘囚幾誤死!’以實對。立取子良正諸法。郡稱為神,蜀人至今傳之。”蘇軾是蜀人,發生在蜀地,由他友人審理的這壹案件,他不會不風聞。其詞稱朱壽昌為“山南遺愛守”,或與此有關。至少,這是朱氏之所以“遺愛”於閬州百姓的許多事跡中的壹件。要之,“君是山南遺愛守”不應是詞人隨口奉承的溢美之詞。
四、 從這首詞的行文脈絡來看,上片是貼緊了鄂州與蜀中兩地,朱壽昌和自己兩人的交叉關系在作文章。“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城春色”,說長江從自己的家鄉蜀中奔流而下,經過朱壽昌現在所任職的鄂州。自己和蜀中為壹方,朱壽昌和鄂州為另壹方,本來沒什麽瓜葛;但壹條長江,卻將雙方聯系了起來。“君是山南遺愛守,我是劍外思歸客”,說朱壽昌曾在蜀中作過官,自己則本是蜀人,想回蜀地。由於彼此都與蜀中有關,那麽雙方的關系就更親近了壹層。“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是總束上文:正因為這種種緣分,自己對朱壽昌所在之鄂州的自然風光、人文歷史豈能無動於衷?所以願將自己的感想,殷勤地向朱訴說。這壹長段文字,環環相扣,邏輯是很嚴密的。倘若“君是”句不指朱壽昌在蜀中知閬州時事,則線斷珠散,文義便無法貫穿了。
關於“江表傳,君休讀”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江表傳》——記載三國時吳國的人物事跡,此書今不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頁)
按:《江表傳》,晉人虞溥撰,已佚。但《三國誌》南朝宋裴松之《註》多有引用,雖非完璧,而管中窺豹,仍可略見壹斑。裴《註》所引,以《吳書註》為最多,可知該《傳》是以記載孫吳歷史為主;《蜀書註》中也有不少,可知該《傳》兼載蜀漢事跡,但其內容每與孫吳之人之事有關;《魏書註》中僅引了壹條,但卻至關重要。原文曰:“獻帝嘗特見慮及少府孔融,問融曰:‘鴻豫何所優長?’融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慮舉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民流,其權安在也!’遂與融互相長短,以至不睦。公以書和解之。慮從光祿勛遷為大夫。”這裏的“公”指曹操。“慮”即郗慮,字鴻豫,建安初官侍中,後為光祿勛,終禦史大夫。他與孔融不和,竟承曹操風旨,構陷孔融於罪。此條記載曹操專權時獻帝朝臣互相攻訐之事,人物、史實均與孫吳了不相涉。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江表傳》主要記載孫吳歷史,亦間及蜀漢和獻帝朝之事。
蘇軾詞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從這文義上來推測,《江表傳》中當記載有禰衡被殺之事,否則詞人何必要勸朱壽昌“休讀”《江表傳》呢?不讀《江表傳》,或許是害怕看到其中關於禰衡遇難的記載,因為它使人傷心。玉樓春·聞笛
[宋]王武子
紅樓十二春寒惻。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壹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關於“昭華人去無消息”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昭華人去無消息——被金兵擄去的徽、欽二帝及其妃嬪們都沒有來歸的消息。昭華,宮廷裏的女官名。這裏是泛指。《南史·後妃傳序》:‘昭華,魏明帝所置。’又:‘(宋)孝武孝建三年……又置昭儀、昭容、昭華,以代修華、修儀、修容。’”(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9頁)
按:這裏的“昭華”並非宮廷女官,故不能泛指妃嬪,更不能包括徽、欽二帝。
竊考“昭華”本是美玉之名。《淮南子》卷二《泰族》曰:“堯治天下,政教平,德潤洽。在位七十載,乃求所屬天下之統,令四嶽揚側陋。四嶽舉舜而薦之堯,堯乃妻以二女,以觀其內;任以百官,以觀其外。既入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乃屬以九子,贈以昭華之玉,而傳天下焉。”漢高誘《註》曰:“昭華,玉名。”《楚辭》卷壹七漢王逸《九思》曰:“抱昭華兮寶璋,欲炫鬻兮莫取。”其自註亦曰:“昭華,玉名。”
後來,也用以稱玉管。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三曰:“(漢)高祖初入鹹陽宮,周行庫府,金玉珍寶不可稱言。尤驚異者,有……玉管長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則見車馬山林隱轔相次,吹息亦不復見,銘曰‘昭華之琯’。”又《晉書》卷壹六《律歷誌》上曰:“傳雲……至舜時西王母獻昭華之琯,以玉為之。”又唐杜牧《出宮人》詩二首其壹曰:“閑吹玉殿昭華管。”李商隱《昭肅皇帝挽歌辭》三首其三曰:“莫驗昭華琯。”司空圖《成均諷》曰:“揖璇璣養命之符,受帝女昭華之琯。”
再後來,由於笛和管同為管樂器,而且笛也有用玉制作的,故宋人詩詞裏又混用來稱玉笛,或泛指笛及笛曲。如晏幾道《采桑子》(雙螺未學同心綰)詞曰:“月白風清,長倚昭華笛裏聲。”文同《上亭北軒對月吹笛得才元舍人昭華引醉霜月草堂吟皆詩譜也》詩三首其壹曰:“夜深壹笛《昭華引》,吹滿千巖萬壑中。”
王詵《鷓鴣天》(才子陰風度遠關)詞曰:“臨風更聽昭華笛,簌簌梅花滿地殘。”謝逸《送王禹錫》詩二首其二曰:“安得昭華吹玉笛,滿船明月送君行。”蕭允之《渡江雲·春感用清真韻》詞曰:“徘徊佇立,似玉笛、三弄《昭華》。”
王武子這詞既以“聞笛”為題,則其“昭華”自當指“笛”。所謂“昭華人去無消息”,字面上只是說“吹笛人去無消息”。當然,考慮到上片有“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句,這裏的“昭華人”當指昔年宮中的吹笛人。就此而言,引申出哀傷“被金兵擄去的徽、欽二帝及其妃嬪們”不得歸來之意,也是說得通的。但此詞之所哀傷者,不止於此。因為據《宋史》卷二二《欽宗紀》記載,被擄北去的不僅是徽、欽二帝及其妃嬪等少數人,更有“官吏”“內侍、技藝、工匠、倡優”等壹大批人。觀此詞末二句“壹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之“無數行人”四字,其義自見。水龍吟
[宋]陳亮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雲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壹聲歸雁。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
關於“金釵鬥草,青絲勒馬”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金釵鬥草——拔下頭上的金釵來作鬥草的遊戲。”又曰:“青絲勒馬——用青絲繩做馬絡頭。古樂府《陌上桑》:‘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1頁)
按:“金釵鬥草,青絲勒馬”二句,不能光從字面上去解釋。這實際上是壹幅完整的春遊圖畫。“金釵”句是說壹群遊春的女子在用首飾當賭註,作“鬥草”的遊戲;“青絲”句則是說有個騎馬踏青的男子看上了壹位鬥草的姑娘,勒住韁繩,遲遲不忍離去。在古代,此類春遊中的風流韻事,是詩人、詞人津津樂道的寫作素材。如李白《陌上桑》詩曰:“美女渭橋東,春還事蠶作。五馬飛如花,青絲結金絡。不知誰家子,調笑來相謔。”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曰:“清明節近千山綠,輕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騎馬郎。羅衫香袖薄,佯醉拋鞭落。何用更回頭,謾添春夜愁。”宋無名氏《九張機》詞曰:“壹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壹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皆是其例。陳詞中的“青絲勒馬”,表現形式雖然不同,情節與性質卻是壹樣的。
關於“翠綃封淚”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翠綃封淚——這句寫別後,翠巾裏還殘留著淚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1頁)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註曰:“翠綃封淚:《麗情集》:‘灼灼( *** 名)與裴質善,遣人以軟綃聚紅淚為寄。’”(中國青年出版社1981年版,第162頁)
按:二說相較,夏承燾、盛弢青先生的理解是正確的。但其所引卻非《麗情集》原文。宋張君房《麗情集》此條原文是:“灼灼,錦城官中奴。禦史裴質與之善。裴質召還,灼灼每遣人以軟紅絹聚紅淚為寄。”
又,在陳亮之前或同時,唐宋詩詞中屢見“寄淚”“封淚”語。如唐杜甫《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詩曰:“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孟郊《車遙遙》詩曰:“寄淚無因波,寄恨無因辀。”沈彬《塞下》詩三首其二曰:“隴月盡牽鄉思動,戰衣誰寄淚痕深。”宋蘇轍《魯元翰中大挽詞二首》其二曰:“無復放懷嘩笑語,挽詩空寄淚潺湲。”賀鑄《吳音子·擁鼻吟》詞曰:“擁鼻微吟,斷腸新句。粉碧羅箋,封淚寄與。”呂渭老《醉蓬萊》(任落梅鋪綴)詞曰:“夢筆題詩,帊綾封淚,向鳳簫人道。”陸遊《有自蜀來者因感舊遊作短歌》詩曰:“不成題句寫幽情,壹幅鮫綃空寄淚。”何籀《宴清都》(細草沿階軟)詞曰:“青絲絆馬,紅巾寄淚,甚處迷戀。”皆是其例,可以參看。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