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我們去了松丹特小鎮,那兒是文森特?梵高的出生地,亦是他度過童年、少年時代的地方。雖然時隔壹百多年,所見猶如他在1889年1月23日,從法國阿爾致弟弟提奧的信:
“當我生病時,我又看到了松丹特的房子,每壹個房間,每壹條小路,花園裏的植物,周邊的環境,田間地頭,鄰居,墓地,教堂,屋背後的小菜園,以及墓地旁——高高的金合歡樹上的喜鵲窩。”
這段樸實無華的文字,是梵高因不堪幻聽,割下自己的左耳壹個月後寫下的。在異鄉的孤獨中,在病魔的折磨中,這是他對故鄉最深情的回憶,亦是最好的解讀。毫不誇張地說,在未讀信前,松丹特是稀松平常的;而經由梵高的文字,普通的景物,在遊客的眼裏蒙上了壹層情紗。
梵高有大量的信件留世,絕大多數寫給弟弟提奧。臨近而立之年,依舊壹事無成的他,被父母視為社會的棄兒,他們甚至想將其送往精神病院。而小他四歲的提奧,堅信哥哥的藝術天賦,始終如壹給予他精神上物質上的支持。提奧是梵高在世上唯壹的知己,也是最有耐心的傾聽者。
在那些信中,除了述說對故鄉的懷念,梵高還將作畫時的心情,甚至每壹幅畫的構思,向弟弟、家人、朋友細細道來。來自梵高對梵高的解讀,真實生動,我們又怎可不聽呢!
有這樣壹句話,沒有親近過泥土的孩子,不算擁有童年。童年時的梵高曾經無數次與父親、弟弟,在松丹特的鄉間散步。綠油油的麥苗長在黑土地上,雲雀從其上方掠過歡叫,白雲飄蕩在火辣辣的藍天中,走在石頭路上的父子幾個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來……
而據說,人生前二十年的經歷,決定了往後品味與思念的指向。梵高對鄉村、村舍、農民壹直深有感情,雖然他去了法國後的作品,色調明顯變亮,但內容依舊是他最熱愛的土地與自然景物。
是的,巴黎有畫不盡的美景。不必說克利希大街的繁華,蒙特馬爾的風情,聖保羅廣場的浪漫,即便自公寓向外望去,就是詩壹般的境界。然而,對於呼吸慣鄉村自由、清新空氣的梵高來說,巴黎的喧囂讓他疲憊。《畫家的自畫像》反映了他在巴黎最後幾個月的精神狀態,在給妹妹維爾的信中,他如是描述:
“有著綠眼睛的紅灰色的臉龐,淺灰色的頭發,額頭、嘴角上有皺紋,顯得呆板且拘謹的嘴巴,雜亂的紅胡須及悲傷的表情……我深深地感到,在冬天我既不能作畫也不能照顧好自己。”
於是,1888年2月他離開住了兩年的巴黎,動身前往法國南部,尋找新的靈感之源。
梵高到達阿爾時,遭遇二十八年來最寒冷的冬天,到處白雪皚皚,使得他無法長時間在外作畫。他只能退居室內,用手中的畫筆描繪春天的訊息。關於《花瓶中開花的小杏枝》,他在3月3日信中寫道:
“這裏的冰雪很美,田野裏仍然銀裝素裹,我完成了壹幅以城市為背景的白色冬季風景作品。另外還有兩個小的杏枝習作,盡管天氣如此寒冷,杏枝還是開花了。”
杏樹因為開花早,二月報春,常常被人賦予新生、希望、喜悅的象征。這也是梵高最喜歡的創作題材之壹。兩年後,小侄子出世,他送的賀禮便是那幅著名的《杏花滿枝》——藍天映襯著壹樹繁花,美妙如夢,輕柔似綢。
至於這瓶中小小的壹枝,是梵高之於自己的希望與祝福。但願南部的大自然能給予他多多創作的靈感,並且看到畫的人會喜歡、愉快,然後賣出去,減輕弟弟的經濟負擔……
壹大壹小的兩幅杏花,如今都掛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它們默默地告訴經過的人:寒冬已經過去,春天來了!
是啊,春天來了!可是,梵高的願望只實現了壹半。在三、四月間,他以阿爾盛開的果樹為題材,創作了十四幅油畫。驚人的高產,卻沒有帶給他些許回報,他,依舊處於孤芳自賞的狀態。然而,梵高的創作激情並未有壹絲絲消減,他堅信自己的天賦能得到世人的肯定。
1888年4月他寫道:“我瘋狂地進行創作,現在樹都開花了,我要畫壹幅賞心悅目的普羅旺斯果園的畫。”
他還急切地要求提奧:“看在上帝的份上,快點給我寄顏料來,果樹開花的季節是很短暫的!”
他不知疲倦地作畫,無壹日不出門。為了避免暴風把畫架吹走,他將其與地上的椿子綁在壹起,他如癡如醉地要將阿爾絢爛的春天獻給世人。三月底梵高完成了壹幅自己相當滿意的果樹開花,作為禮物與慰籍,寄給了剛剛離世的畫家莫夫的遺孀。
隨即他又畫了壹幅更大的姊妹篇——《粉紅色的梨樹》,畫中那原本鮮亮的粉紅色,由於經年累月的光照而褪色,但是梵高想要帶給人愉悅的心意,卻嶄新如初。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很快炎熱的夏季來臨。梵高開始全身心地投入麥田和谷物收獲的繪畫中,壹周多的時間內,在烈日烘烤下,他創作了十幅油畫和五幅素描,《收獲》即其中之壹。
梵高認為它是自己最成功的油畫,他在阿爾曾三次這樣寫信給弟弟:“這幅畫絕對勝於所有其它的畫……”
那麽,它到底好在哪兒呢?正如梵高在紐南時就曾說過,與春天相反,夏天並不容易畫。在《收獲》中,他利用藍色與鍍金麥田的橙黃色作對比,成功地烘托出夏天的氣氛。此外,就是他的細膩。凡是農民收割的場景,他都不厭其煩地壹壹入畫,將收獲季節的鄉村生活全面、真實地呈現於畫布上。
照理說,豐收是喜悅的。可是,梵高卻看到了死亡:“被割倒的谷物象征著人類。”
兩年後的1890年7月27日,同樣是夏天,同樣是麥田,他向自己的胸部開了槍……
梵高租住在拉馬丁廣場對面的壹棟黃房子裏,他按自己喜歡的風格將房子裝飾了壹番。在他的油畫《臥室》中:淡藍色的墻壁、綠色的窗戶、黃色的床與椅子、橙色的方桌與畫框………明亮的色彩與簡單的陳設,合成適宜入眠的安靜氛圍。
至於黃房子和他每天去吃飯的餐館也入畫了,雖然這兩處地方在二戰期間被銷毀,卻依然有數不清的遊客,前來尋訪梵高的遺跡。阿爾成就了梵高壹生中最高產的時期,梵高也讓阿爾舉世聞名。如此互惠的緣分,梵高當年可曾料到?
在阿爾的日子裏,雖然他有畫筆陪伴,也與郵遞員魯林壹家交往,但他仍然孤獨。他渴望與誌趣相投的藝術家壹起創作生活,壹起切磋技藝,壹起心靈對話。終於,在他壹封封熱情洋溢的邀請信下,十月底,高更來到了阿爾。
為了當高更到達時,在他的臥室掛上壹幅向日葵的景物畫,梵高忙不叠地趕工:“我滿懷著激情在繪畫,就如壹個馬塞人喝著濃味魚肉湯那樣,而我這裏是大向日葵。”
高更盛贊此畫,並認為向日葵當屬梵高的特征標記。不得不說,他真的很有眼力!而本文中的《向日葵》創作於1889年,或許是梵高憶及與高更***處時的產物……雖然,他們只同住了兩個月。
俗話說,相見好,同住難。梵高與高更,兩人的性格反差導致彼此關系越來越緊張。平安夜的前壹天,梵高在精神錯亂之下,割掉了自己的左耳。高更匆匆地逃回了巴黎,而梵高則被送進了醫院。熱切盼來的相聚居然如此收場!
出院後的梵高,盡管耳朵的外傷已痊愈,但仍然飽受癲癇的困擾。於是,1889年5月他自願住進了聖雷米附近的壹家精神病療養院。最初他的病處於危險階段,不能到外邊去作畫。所以,他只能靠臨摹名家的版畫作品來過畫癮。
這幅《聖母憐子圖》就是臨摹德拉克洛瓦的石版畫。宗教題材在梵高的作品中十分罕見,或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使他聯想到了耶穌受難。
他寫道:“我不是冷淡的,這幅受難畫中的宗教思想使我得到很多安慰。”
也有人說,梵高與畫中有著紅頭發、紅胡子的耶穌形象相似。那麽,聖母哀痛的神情,大約是梵高渴望得到的,久違的母愛吧!病會使人脆弱,何況獨在異鄉。
漸漸地,梵高開始不滿足於臨摹。他在周圍發掘了大量的靈感之源:療養院的花園、建築物的走廊和有欄柵的窗子、窗外的景色、病友的肖像……甚至在有人陪伴下,到附近的采石場作畫。盡管光是七月,他便兩次癲癇病發作,但只要稍稍緩過勁來,他就閑不住。
這幅《采石場的入口》,梵高將它寄給了弟弟提奧。隨畫同至的信中,他表示對此畫滿意:
“我覺得在我感到要發病前,所畫的這幅采石場的入口很不錯,因為在我看來,深綠色與黃赭石色壹起用很協調。強健中透出壹絲悲傷,因此我很喜歡它。”
而隨著秋天——他最喜歡的季節到來,他為聖保羅療養院的花園創作了多幅作品。他告訴提奧,南邊的風景和落葉總使他想到北方——荷蘭的風景。
他是那麽地想念故鄉,然而終究沒能回去。
1890年5月梵高離開聖雷米,在巴黎短暫地停留幾日,看望了弟弟壹家後,就來到了奧維爾。這個距離巴黎不過三十公裏的村莊,寧靜且風景優美,梵高對它感覺不錯。
可是,奧維爾的美無法慰籍梵高的心靈。雖然那時他的作品已經開始引起關註,但他卻失去了最初的激情。他感到壹事無成,並且只能認命。尤其當他得知提奧工作不順,便擔心起自己的經濟來源,同時又深深地自責,覺得拖累了弟弟。失落、沮喪、擔憂、愧疚、病痛……數根繩索擰在壹起,箍得他難以呼吸。
他向提奧描述《暴風雨中的麥田》:“憂郁的天空下寬闊無邊的麥田,我有意在此強調那種悲蒼與極度的孤寂。”
從巴黎到阿爾,到聖雷米,到奧維爾,他畫過無數次麥田。最後壹次來到麥田,他用原本拿畫筆的手扣動了扳機……
二十世紀初,梵高的作品獲得廣泛贊譽。屬於梵高的春天,其實並不遙遠,如果他再堅持壹下,再等等,那該多好啊!
結語: 由於天寒地凍,加之並無梵高畫作真跡,松丹特的梵高之家異常冷清,工作人員加遊客十根手指頭數得過來。對面廣場賣油炸球的流動車子,貼著梵高的《吃土豆的人》,生意倒十分紅火。油炸球作為荷蘭傳統冬季食品,辭舊迎新的象征,已進入銷售的尾聲。再過些天,杏枝又將開花了……
(圖片來自《梵高博物館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