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間稍事休息後,我們壹行去岱廟遊覽。走出賓館的院子往左壹拐,就是樹木繁茂的岱廟廣場。走到岱廟北門壹回身,廣場中軸線的那壹端,就是巍峨的泰山。與泰山關系如此緊密的岱廟,在來過泰山的人的記憶裏竟然壹片空白,為什麽?
從岱廟的北門進入岱廟,遊覽路線大致是厚載門、銅亭、天貺殿、扶桑石、閣老池、仁安門、東禦座、漢柏院、宣和碑、配天門、正陽門——似乎也無出同類廟宇之右處。然而,看過漢柏院後移步到東禦座, 哪怕岱廟就此“收官”,我都已經感受到心被它揪疼了。
揪疼我的,就是又名李斯碑的秦朝泰山石刻。 這座先立於岱頂仙女池,後被移入碧霞祠,經歷過大火、暴雨後被安放進岱廟的石碑,形制似方非方,四面不等,材質堅硬……我不是碑刻的深度愛好者,所以,不會去在意形制、材質等碑刻的外觀。甚至,假如到泰安之前不是剛好讀完黃德海先生的《世間文章》,我想李斯碑也不會在我心頭叩擊出如此動靜,且回聲悠長不去。
依照作者在後記裏所言,《世間文章》都是其壹不小心思維發散開去而結成的果實。作者的自況,恐怕不虛, 《世間文章》總***收錄了9篇正文和3個附錄。擱下3個附錄暫且不論,以試讀《檀弓》起始的9篇正文,倒有4篇的副標題為“讀李斯”,正題分別是“布衣馳騖,時哉時哉”、“物禁太盛,稅駕何處”、“拂世磨俗,立其所欲”和“東門逐兔,其可得乎”。分別取自《史記》、《論語》、《漢書》等典籍的句子,被作者細心拈來用作“讀李斯”系列文章的標題,在我看來是準確而又同情地概述了李斯壹生的得與失。
因為李斯的成名作《諫逐客令》?還是因為李斯被腰斬前面對二兒子發出過“黃犬嘆”?除司馬遷的《史記·李斯列傳》, 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文人騷客或文或詩地評說過李斯、唏噓過李斯、感懷過李斯,到今天,黃德海再“讀李斯”,還能讀出個不壹樣的李斯來嗎?
讀《世間文章》,先讓我獲益的是黃德海的讀書方法。
《布衣馳騖,時哉時哉——讀李斯之壹》中,如我讀過的那些以李斯為主角的詩文壹樣,作者穩紮穩打地陳述了李斯是如何從壹個郡小吏終成壹代名相的。不過,在大多數關於李斯的文章詩詞止步之處,作者“不依不饒“起來: “壹個人從小吏到宰相,怎樣認知自己的胸襟格局,怎樣面對幾何級增長的信息量,怎樣消化因自我決斷引發的壹系列或好或壞的反應,不都是問題嗎,哪裏就容易壹蹴而就了?……這裏是不是暗藏著什麽我們平常習而不見的秘密機關?” 為了回答自己的詰問,作者興奮而又勤奮地在書堆裏爬梳,從金克木到王闿運,從哥德爾到福爾克爾·魏德曼,從魯迅到徐梵澄,從宮崎市定到列奧·施特勞斯……經過壹番書山築路, 黃德海筆下的李斯,與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中的李斯,未必有多大差異,但是,黃德海為求證自己的讀書心得而廣征博引的讀書方法,卻警示我:很多時候所謂的蓋棺論定,多為懶惰之人為自己尋找的捷徑。
被岱廟寶愛地擺放在東禦座的李斯碑,原銘文總***144字,頌揚了秦始皇統壹天下的功績。誰都以為刻在石頭上的文字會萬古長存,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碑上的刻辭早已壹字不存。我們能識讀的,是秦二世胡亥的詔書——公元前209年,秦二世胡亥仿效其父封禪泰山,嗣後命李斯撰文以記之。總***79字的秦二世詔書被加刻在了 秦始皇刻石亦即李斯碑的背面, 秦二世想以此法確保自己永垂不朽,然而,速死在皇位上的胡亥,連他以為在父親的余蔭下能長留於世的詔書,也只剩下了十個字,其中“臣去疾臣請矣臣”七字完整,“斯昧死”三字殘泐。
而以壹篇《諫逐客令》為始皇帝賞識從而權重壹時的李斯,更是富貴沒過壹代,73歲那年“具斯五刑,論腰斬於鹹陽市。”追隨荀子學成之後,相信自己的未來不在楚國而在正萬象更新的秦國,便不顧眾人勸阻毅然來到秦國。得到秦始皇的信任,尤其是助力秦始皇在秦國完成了“車同軌書同文”後,伴隨李斯由郡小吏升至名相那壹路上的才華和氣度,也似乎消失殆盡,黃德海認為,直到臨刑前“絕境中的李斯仿佛恢復了丟失已久的才華和氣度”。“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李斯死前的“黃犬嘆”讀來的確讓人覺得李斯的才華和氣度撲面而來,然而,我以為那樣的才華和氣度就從來不曾離李斯而去過,只是,為保住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李斯將才華和氣度掩藏了起來,這其中“不得不”和“有意為之”又互相參雜,使得我們今天站在岱廟的李斯碑前祭奠李斯時,個中滋味真是壹言難盡。
我們從厚載門開始的岱廟遊,應該以走出正陽門結束。當同遊者站在正陽門的城樓上試圖將自己和“岱廟”二字同框時,我突然想回到李斯碑前再站壹站,便悄悄下了城樓直奔碑刻而去。
再度站在李斯碑前,因為沙塵暴而蒙塵的夕陽正艱難地透過岱廟茂盛的植物投射在李斯碑上,悲愴的情緒瞬間逼出了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