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歲的他,經營著北京最後壹家修筆店,這家小店,已經開了55年
■爺爺念書時在他這兒修筆;孫子念書時,還在他這兒修筆
■附近的民警,也能對修筆說出個壹二三
■年收入不過萬元,有人出價8000想租他的店面,他不肯,說:妳不懂我的意思
■子女沒人接他的手藝,當初的徒弟也沒人幹這行當了
停下來回頭看看
整整10年沒有摸過鋼筆了。偶爾翻檢舊物,找出了壹支鋼筆,看著竟然覺得有點陌生。當年為了讓情書不太丟人而苦練鋼筆字帖,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啊,對了,那的確是上個世紀了。
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用什麽寫情書?是用A4的打印紙打印出來,再簽個名字麽?這個思路大概也已經老土了,如今短信、電子郵件眨眼就到,情人收到的時候還是熱乎的。
誰還用筆寫字呢?偶然填個表格、簽個名,抓過簽字筆龍飛鳳舞之後隨手壹扔,壹次性的簽字筆往往等不到用完,就已經不知去向了。修了幾十年鋼筆的張廣義總覺得這樣太浪費,但“浪費”好像也早是上個世紀的概念了。
不過就在十來年前,寫壹筆好字還令人羨慕,現在卻好像衣服上的商標,成為了附屬品。當北京只剩下這最後壹家修鋼筆的小店的時候,我們已經都不寫字,也不會寫字了。因為信息時代我們要追求高效率,我們“換筆”了。拿壹支鋼筆,打開墨水瓶吸飽墨水,然後在紙上筆走龍蛇,在這個時代太奢侈、太“浪費”了。
我們丟掉的還不止是鋼筆,區區十數年,彈棉花、箍木桶、吹糖人、繃棕床……全都不見了蹤影。離我們而去的,似乎遠不僅僅是壹兩代人童年或少年時代的舊夢,還有很多色彩和旋律。在這個時代拼命叫喊“個性”的時候,卻把所有不同於所謂潮流的格調和節奏都踩在了腳下。
壹位朋友從大洋彼岸回國出差,5天時間連跑5個城市,和合作夥伴談判應酬,連連喊累——這就是我們現在要的主流生活麽?沒人可以回答,但大家都是這樣過法。所以,張廣義在過去也許和別人沒有太多兩樣,可今天,他和他的修筆店顯得那麽醒目,或者說格格不入。
簽字筆用完就扔似乎沒什麽可惜,然而其實我們並沒有多少資源可以這樣隨意拋灑,就像我們並沒有多少生命可以隨便揮灑壹樣。我們追逐效益,我們行色匆匆,我們馬不停蹄……但我們也許有時候該停下來回頭看看,我們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王青笠
偌大個北京城,只有壹家修筆店,它的主人是75歲的張廣義。
門面樸素的修筆店是壹幢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房子,擠在兩家新潮的時裝屋中間,像是祖孫兩代撞在壹起。修筆店所在的大街上,是琳瑯滿目、裝潢光鮮的快餐店、西餅屋、禮品店……不遠處,東四商業區的豪華商業樓人來車往。修筆店在這裏,好像是因為時光錯位,不留神跑到了另壹個時代。
55年,張廣義的歲月就打磨在壹支支鋼筆上,他修理過的鋼筆少說有50萬支。他的顧客來自全國各地,乃至海外異國。有的顧客,爺爺念書的時候就在張廣義這裏修鋼筆,到孫子念書的時候還在這裏修筆。張廣義說:“我的顧客有四代人了。”
然而,張廣義擔心如果有壹天自己幹不動了,北京還能有修鋼筆的嗎?
他,修了55年的筆
壹位顧客有兩支4700元的名筆壞了,專賣店說已經不能修了,換壹個筆尖的費用是800元。顧客打聽到了這裏,張廣義給他修好,總***就收了幾十元。
12月5日是北京連續大風降溫的第4天,氣溫降到了北京50年來同期的最低溫度,張廣義的修筆店照常開門營業。大風裏沖進來壹位顧客,看見張廣義就樂了:“我大老遠從海澱跑過來,出門的時候就擔心您別不開門啊。”張廣義哈哈壹笑:“我要不開門,那您不就碰鎖了嗎。”
有這麽忠誠的老顧客,不單單因為北京就這麽壹家修筆店,還因為張廣義的手藝是壹絕。55年的修筆生涯,張廣義對鋼筆的感受是旁人無法領會的。鋼筆拿過來不用看,只要壹摸筆尖,張廣義就知道筆尖是不是原裝的,上次是不是自己修理的,是什麽毛病。修好了張廣義總是讓顧客試試,老顧客嘿嘿地笑:“根本不用試,您的手藝,拿過來就好使。”
有的顧客筆尖壞了,沒帶鋼筆直接跑到張廣義這裏。壹說型號,張廣義特意挑好了筆尖給他帶回去。過了兩天這位顧客又跑回來了,自己換上去了還是不好用,最後還得張廣義出手。早在上世紀50年代,張廣義在東安市場修筆,碰到有事或休息的時候,就由徒弟代替修理。可顧客拿到徒弟修好的鋼筆壹試就咧嘴:“這是張師傅修的嗎?”這就是手藝。
壹位顧客有兩支4700元的名筆壞了,拿到那個牌子的專賣店去,人家告訴他,這樣的損壞已經不能修了,得到國外的總部去調筆尖來,時間大概要半年,換壹個筆尖的費用是800元。顧客打聽到了張廣義這裏,張廣義給他修好,總***就收了幾十元。
張廣義拿手的活兒是點筆尖。鋼筆頭上有壹個比小米粒還小的圓珠,掉了鋼筆就不能用了。需要把圓珠粘到筆尖上,然後在圓珠上開出縫才算大功告成。這道工藝在筆廠裏都是激光加工,可張廣義硬碰硬全是手工操作。
但現在75歲的張廣義已經不能再展示這路絕活。“視力不行了。”張廣義輕輕地說了壹句。
甚至還修成了名人
不到20歲賣筆,然後自學修筆,並闖出“鋼筆張”的名頭。張廣義打磨過的筆尖比新買的鋼筆還好用,有些顧客買了新筆也先跑到這裏磨磨。
開始學修筆的時候是上世紀40年代,張廣義還不到20歲。先是和父親壹起賣筆,賣著賣著,就有人拿著筆來問能不能修。修筆這事沒有教材,當時張廣義也沒有老師,就自己琢磨著壹點點邊幹邊學。過手的鋼筆多了,張廣義漸漸無師自通,還自己制作了壹些修筆工具和配件——按武俠小說的說法,張廣義是自創武功、自成門派。
慢慢地,張廣義發現鋼筆好用不好用全在筆尖,於是張廣義在筆尖上花的功夫越來越多。再慢慢地,張廣義打磨過的筆尖比新買的鋼筆還好用,有些顧客買了新筆也先跑到張廣義這裏磨磨。
“鋼筆張”的名號就這麽叫響了。
那個時候,張廣義的顧客多是學生、解放軍和“爬格子”的。上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張廣義也搬進了東安市場。又過了十幾年,張廣義因為身體原因搬到了東四。再後來,社會上管張廣義這樣的買賣叫個體戶了,而且大家都對個體戶印象不好。有顧客在張廣義這裏修筆後非常驚訝:“真不敢相信這是個體戶。”
張廣義不是壹般的個體戶,上世紀80年代他獲得過“北京市勞動模範”、“全國先進個體勞動者”、“全國商業系統勞動模範”等壹大堆榮譽,那個時候他就是北京的名人了。和現在越是名人掙錢越多不壹樣,張廣義還是那麽認真地做著這個不掙多少錢的買賣。
講市場經濟了,修筆生意賺錢不多,好多修筆店都轉了行。有人好心多嘴:“老張,現在做買賣腦子要活點啊。”張廣義聽也聽著,完了還是按自己的壹套來。再往後講究“無紙辦公”,修鋼筆的人比以前少了,張廣義的顧客依然主要是學生、坐機關的和“爬格子”的。
他,修筆不是為了錢
修筆壹年收入不過萬元,於是有做服裝生意的跑來想轉租張廣義的店面,出價月租7000元,看見他搖頭,馬上加到8000元,但他卻說:“妳沒明白我的意思。”
“廣義修筆店”位於東四南大街的商業區,可算繁華的黃金地段。有做服裝生意的跑來想轉租張廣義的店面,出價月租7000元,看見張廣義搖頭,馬上加到8000元。張廣義說:“不是七千八千的事,您沒明白我的意思。”可張廣義也覺得,很難跟人家說明白自己的意思。
張廣義的修筆店壹年收入不過萬元,但修了55年筆的張廣義放不下手上的鋼筆:“這比錢重要。這麽大個城市需要這麽個行業,沒有不方便啊。”常人確實很難理解張廣義的心情,只有在看見他凝神專註於手中鋼筆的時候,或許才能有壹點恍然——那是感情的傾註。喜歡是簡單而又復雜的情感,何況張廣義的“喜歡”背後,是55年悠悠歲月的浸染,壹個“喜歡”已經足夠解釋。
“我也想住大房子,也想錢多點。”這壹點張廣義似乎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但好像他的這種願望只是停留在口頭而已。
這天的第壹位顧客拿來了十幾支鋼筆,說都是被正念書的兒子用壞的。張廣義拿起來壹支壹支檢查:“這兩支沒壞,能用;這支是墨水幹了堵住了,回去拿溫水泡泡就行……”最後,只留下5支是真正需要修理的,剩下的“生意”都被推了回去。
幾十年來,張廣義的規矩就是這樣,顧客自己能解決的小毛病就直接告訴顧客,能免費的就免費。凡是張廣義修理過或者賣出去的鋼筆,只要不換配件,張廣義都免費保修。有的年輕學生來修鋼筆,張廣義壹看是小毛病,修好了就不收費,這讓現在的這些孩子很不習慣。
兩個小時裏店裏來了12撥顧客,壞了的鋼筆根據配件不同,張廣義有的收了3元,最多的也就收了5元。這個下午張廣義最大的壹筆生意,是壹個小夥子買了壹支66元的鋼筆。有的顧客問,怎麽壹樣的鋼筆,您這兒只賣115,商場裏要150啊?張廣義趕緊解釋,商場那是合理的,人家職工、租金的費用都比我大。
物價十多年來已經今非昔比,張廣義的修理費用還是紋絲沒動。有人勸他,進貨價都漲了,您也應該把價格提壹點了。張廣義還是笑笑:“我能承受還是盡量讓大夥便宜壹點。”
只為那些來去的人
壹次張廣義收進了壹張百元假鈔,這讓他很郁悶。以後店裏多了壹臺驗鈔機。不過,這臺驗鈔機很少派上用場。因為張廣義嫌麻煩:“旁邊還有別的顧客等著哪。”
除了老鋼筆,張廣義這裏多的還有老顧客。
有的老先生退休了,跑到店裏來看看:“喲,老張,我上學的時候就在您這兒修筆,現在您還在修筆哪。”對於壹些有點年紀的人,張廣義的修筆店是觸發過去記憶的壹個驚喜。有新疆的顧客在張廣義這裏修好鋼筆回去了,過了壹陣,那人的同事到北京出差,拿著手畫的地圖壹路找到張廣義來修鋼筆。這樣的故事讓張廣義覺得滿足,也許還有壹點成就感。
壹位中年婦女看了電視後找到張廣義,拿出幾支鋼筆來:“原來木樨園有壹位老先生也修鋼筆,後來都拆遷了,以為北京沒有修筆的地方了。這些扔了可惜,想著還是物盡其用吧。”之後又補了壹句:“也就咱們這些人覺得可惜。”
張廣義如今經常遇見的,是拿著壹大把鋼筆來修理的家長,都是孩子不小心摔壞的。上世紀80年代初是張廣義最忙碌的時候,每天早上門還沒開,外面就排隊等著二三十號顧客。但那個時候,每個人拿來修的,不過是壹兩支鋼筆。這些年來沒有改變的,是張廣義還和過去壹樣,依舊不慌不忙地壹支支拿來檢查。
人在改變,變化的還有鋼筆。
有的顧客抱怨,幾百元的鋼筆剛買就壞了。張廣義說,鋼筆貴全貴在包裝上了,名牌筆更是貴在牌子上。和過去相比,張廣義發現如今的鋼筆最大變化是式樣時尚、包裝高檔、型號繁多,有些型號的配件張廣義這裏都不全。
鋼筆廠比過去多了,質量難免有點參差不齊,時常有顧客說,現在鋼筆質量越來越差。張廣義的回答總是沒有什麽火氣:“現在筆品種是多了,但筆尖質量應該把緊壹點。”張廣義進貨時會仔細檢查每壹支筆,確保沒有問題。時間長了,有的外地顧客來北京出差,會特意到張廣義這裏買幾支筆回去送人。
但張廣義能保證顧客不上當,卻保證不了自己不吃虧。壹次張廣義收進了壹張百元假鈔,這讓他很郁悶:“過去沒這個啊。”以後張廣義的店裏多了壹臺驗鈔機。不過,這臺驗鈔機很少派上用場,因為張廣義嫌麻煩:“旁邊還有別的顧客等著哪。”
張廣義的老伴和子女,對他堅守這麽壹個微利的小店,壹開始也不太接受。老伴原先就不樂意:房子壹租出去,錢多多了……但張廣義就這麽壹直固執著。看著那些老遠跑來的顧客,看著他們對張廣義的信任,家裏人慢慢地覺得,或者張廣義也有他的道理,或者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
家裏默認歸默認,張廣義的子女都沒有接過他的手藝,他當初的徒弟也沒人再幹這行:“沒人想學,都想多掙錢。學這個,不如擺壹自行車攤。”張廣義的孫輩也都上大學了,更不會想接張廣義的班。按張廣義現在的收入水平,還不夠壹個普通店面的租金,上哪再去找願意幹這行的另壹個張廣義?
張廣義身體硬朗,聲音洪亮,但畢竟是70多歲的人了,小店的營業時間已經縮短為每天下午兩個半小時:“我盡力而為,走到哪兒算哪兒。”張廣義的子女多年耳濡目染,對修鋼筆“看也看會了”。
張廣義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哪天收山了,也許子女會把這個行當繼續下去:“誰知道呢?”
修筆店,幾乎從未改變過
壹
張廣義和他的修筆店是北京的壹道風景,因為再沒有第二家修筆店了。
從搬到東四南大街以來,張廣義的店幾乎就沒怎麽變過。
張廣義曾經給國外壹家名牌鋼筆公司講過課,之後公司想把張廣義的店全面改造,成為他們在國內的專營店。張廣義壹想,這樣就不能給壹般顧客修筆了,條件都沒和對方談就回絕了。
於是,張廣義的店還是老樣子。墻上除了營業執照、各種獎狀獎旗,就是顧客送的書法條幅,其中有著名戲劇家吳祖光送給張廣義的題詞。店裏原來有壹本意見簿,但時間長了,張廣義發現顧客在上面寫的都是表揚,以後就沒有再擺意見簿了。
店裏沒有暖氣和空調,開著壹個電暖氣。電暖氣的風力有限,12月的北京,離電暖氣遠壹點就覺得店裏冷颼颼的。
二
除了顧客,附近的老住戶和派出所的民警路過的時候,都愛進來和張廣義打個招呼聊幾句。
壹位民警15年前在這個片區的時候認識了張廣義,10年前換了崗位,以後還經常來看望張廣義。有老顧客的時候,張廣義指著民警開玩笑:“這是我徒弟。”民警對鋼筆經常能說個壹二三出來,還真有點徒弟的樣子。
城管人員進店來給管區商戶分發冬季掃雪鏟冰的通知,張廣義樂呵呵地在通知上簽字。民警說:“大爺那麽大歲數了,真下雪妳們就掃了完了。”
“行,張大爺門口這兒我包了。”那邊回答得很痛快,壹看也是常來常往的熟客。
三
張廣義收入不高,但在為貧困地區學校捐資助學時,他壹下就捐了60支銥金筆。張廣義說:“這都是盡力而為。”
以前張廣義每年還到國旗班、武警部隊義務服務,現在因為年齡關系參加這些活動少了,但只要有戰士找到店裏來,張廣義還是義務為他們修筆。
每次修完了,張廣義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囑顧客:墨水別混在壹起用;鋼筆用完了就戴上筆帽,就不會老摔壞了;想字跡再細壹點,就把筆尖角度側壹下……那個細致認真勁就像他自己說的:“這行業雖小,可我把它當個事兒。”
四
張廣義抽壹點煙,也喝壹點茶。
以前在政協開會的時候,張廣義拿煙鬥抽關東煙。有人說,張大爺,您能改抽卷煙麽?以後張廣義就抽卷煙,從壹個月3條,慢慢降到了壹個月1條。煙,就是很普通的中檔煙。
張廣義劃船、打羽毛球都不錯。歲數大了偶爾和小孫女打球,還禁不住想和她較量壹番,但畢竟年紀不饒人,後來就幹脆不打了。現在的鍛煉,就是每天走走路,有時候出門也騎自行車。
和很多老北京壹樣,張廣義也愛聽京劇,過去還時常去劇場看現場演出,現在壹般就在電視、廣播裏聽聽了。問他為什麽不去劇場了,張廣義笑笑:“說實話,現在劇場的票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