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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死的河道理

徐光耀先生的晚年發力,是令人景仰的,在如涓涓細流般的敘說中所蘊含的膽氣和俠氣,是我景仰這位前輩的所在。

徐光耀是誰?《小兵張嘎》這部給我們帶來無數歡笑的片子,是徐光耀創作的,當我讀到徐光耀寫這本小說的生活背景以及小說所處區域的歷史背景時,我為我淺薄的笑聲感到無知,感到慚愧。

十三歲參加八路軍的徐光耀回顧自己的壹生,“有兩件大事,成了我永難磨滅的兩大情結,這便是:‘反右派運動’和抗日戰爭”。這本散文集,主要就是圍著這“兩大情結”展開的,讓我們跟隨徐光耀的指引,將目光和思緒投向不太遙遠卻似乎已經遠離我們記憶的過去。

烽火抗戰的碧血黃沙,是殘酷的,是悲壯的。在《滾在刺刀尖上的日子》、《戰地拾零》的篇章裏,徐光耀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向我們敘說了“壹本本抗日戰爭的史書上”見不到的“具體真實”。樸實無華、真情流露,有些情節可說是妙趣橫生,但總是透著壹種沈重的淒美——這種真實,這種優良傳統,是多少烈士的鮮血澆鑄而成的!《忘不死的河》、《不能忘!不能忘!》、《殺人布告》則表達了作者對歷史和人性的反思,提升了作品的格調。《神遊故校》記述了作者抗戰勝利後在華北聯大就讀的經歷,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真真正正的“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生活,也很值得壹讀。

作為歷史的“在場者”,作為壹個比較“純粹”的作家,徐光耀關於反右大背景的《千萌大隊》和《昨夜西風雕碧樹》兩篇文章,在反思歷史和反思人性的層面上,比之前面的《殺人布告》更是透辟、深邃。我以為,這兩篇文章是這本散文集子的脊梁,尤其是《昨夜西風雕碧樹》這壹長文,堪稱最具血性和本真的歷史大散文之壹。

《千萌大隊》講述作者於1960年參加“大躍進”後的“整風整社”運動的經歷,那時徐光耀已是右派分子了,卻因為人手不夠,也被編到工作隊,下到徐水縣千萌大隊,整頓農村因糧食危機所帶來的巨大社會問題。天怒人怨,誰之過?我註意到了這個細節(我以為這是這篇文章最大的亮點):

有壹次,我們工作組長在群眾大會上傳達文件,剛念了壹句“由於三年自然災害,使我們遭到了……”便被壹個白胡子老頭兒截住:“同誌妳慢點兒念!妳先給人們說說,是什麽自然災害?這三年有什麽自然災害?”

工作組長瞠目結舌。他在城市住著,確乎沒有見過水旱風雹,農村呢,又沒怎麽來過,他只是念誦文件。

“告訴妳吧!我活了這就七十了,”白胡子老頭兒嘴唇抖得很厲害,“就沒有見過這麽好的老天爺,要風有風,要雨有雨,還都是輕風細雨,點點入地。不論是溝兒,是坎兒,是沙窪,是高崗兒,種什麽收什麽,塊塊莊稼都跟壹領席兒似的!——妳都是從哪兒找來的自然災害?”老頭兒伸出他粗黑的食指,點打著工作組長的臉吼到,“說白了,全是叫妳們鬧的!到現在了還說虛話!餓死人,餓死妳們才活該哩!”

擲地有聲的大白話,鞭辟入裏,似乎不用再扯什麽鳥蛋了吧,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吹盡狂沙始到金,歷史是活生生的存在!

在《昨夜西風雕碧樹》裏,徐光耀回憶了始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壹段頭朝下腳朝上的歷史”,回憶是可靠的,因為徐光耀說了,這段回憶“原則是不離開大題,而事實則保證字字真確”,事實是否如此呢?我們可參看劉白羽(反右時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讀完後給徐光耀寫了壹封“痛切自責,讀來令人十分感動的信”。

這是壹段什麽樣的歷史呢?同樣有切膚之痛的老作家邵燕祥說到,這是壹段人怎樣變成“歷史的垃圾”然後同時也參與制造“歷史垃圾”的歷史;徐光耀認為,這是壹段“使人神誌昏崩,理性和良知陷入混亂,整人的也挨整,挨整的也整人,大家互相醜詆,互相嘶咬,最無可奈何時,甚至互相欺詐,互相葬送” 的歷史。通過徐光耀的回憶,我們走進了這個有如古羅馬競技場的歷史時空,我們看到了徐光耀是如何荒唐地成為垃圾的,又是如何荒唐地自覺的和不自覺的參與制造垃圾的,字字血淚。

被人整的徐光耀是痛苦的,整人的徐光耀更是痛苦的,痛苦的徐光耀做此回憶,並非僅僅在於控訴痛苦,在給劉白羽的復信中,徐光耀披肝瀝膽地指出:反右派鬥爭是時代性體制性地壹場悲劇,都不是個人之間地恩怨造成的。他說:“如果您我換掉了位置,我整起您來也會毫不手軟的”。他的目的在於秉持“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的歷史信念來探討這出悲劇的根源,這是徐光耀真誠流露出來的壹種穿透無盡蒼穹的歷史感!

我很相信薩特的壹句話:如果我們不從歷史中學習,那麽我們將不斷重演歷史。其實我們老祖宗也早有訓誡了——“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矣”,所以我願不時地沖出周遭“軟乎乎的幸福感”的甜膩包圍,去回溯歷史的碎片,將它仔細擦拭,解決些許疑惑,從而尋找當下的以及未來的“人”的生活,這讓我很快樂,由衷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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