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男女的問題，很小的時候，我問過姐姐。
我：“姐姐，什麽叫淫蕩？”
姐姐：“……熱情奔放，活潑開朗。”
我：“姐姐妳真淫蕩。”
“啪。”我的左臉被抽腫。
我：“姐姐，什麽叫下賤？”
姐姐：“……就是謙恭有禮，勤勞節約。”
我：“姐姐妳真下賤。”
“啪。”我的右臉被抽腫。
我：“姐姐，什麽叫愛情？”
姐姐：“……就是淫蕩加下賤。”
我：“姐姐妳壹點兒也不愛情。”
過了半天，姐姐“嗯”了壹聲。
過了十年，我才明白，為什麽淚水突然在她的眼眶裏打轉。
2
十年之後。
我坐在寫字桌前，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精神恍惚，腦海空白，痛到不能呼吸。
姐姐過來，鼓勵我：“小夥子把胸膛挺起來。”
我：“我們都沒有胸，挺個屁。”
姐姐出奇地沒有憤怒，壹甩頭發說：“幫我下碗面條去，人壹忙就沒空胡思亂想。”
我垂頭喪氣：“吃什麽面，用舌頭舔舔牙床好了。”
“啪啪。”我被連抽兩個耳光。
“好了好了，我去下面我去下面。”
忙活壹會兒，把面遞給她。姐姐笑嘻嘻地端著面，看著我。
她吃了幾口，突然回到自己房間。
三年之後，我看到她的日記。
“弟弟下的面裏，連鹽都沒有加，我想，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難過，也就不會做出這麽難吃的面。我也很難過。”
我突然嘴角有點兒鹹。
我想，如果這滴眼淚穿過時光，回到三年前，回到那個碗裏，姐姐壹定不覺得面很淡，那麽她就不會難過。
3
“抓小偷啊！”街頭傳來淒厲的尖叫。
我跟姐姐互相推諉。
“弟弟妳上！妳懂不懂五講四美？”
“姐姐妳上！妳懂不懂三從四德？”
“推脫什麽，抓小偷不是請客吃飯，上！”
“好，上！”
兩個人迅速往前沖。沖到壹半，我往左邊路口拐，姐姐往右邊路口拐。
兩個人躲在巷子口大眼瞪小眼。小偷從兩人之間狂奔而過。
呼，差點兒被撞到。兩個人同時拍拍胸口。
這時緊跟小偷後面，狂奔過去另壹個人。
我們壹看……是老媽。
老媽壹邊追壹邊喊：“抓小偷啊！”
兩個人拼死抓住了老媽，沒抓到小偷……回家之後，壹人賠給老媽五百塊。
第二天醒來，姐姐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五百塊。
我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五百塊，鬧鐘底下發現了五百塊。
我壹直搞不清楚，為什麽放走壹個小偷，我憑空賺了五百塊。
等到學會四則混合運算之後，我終於計算明白。
很久之後，我想，如果我還有機會把五百塊放回姐姐枕頭底下，那麽即使小偷手裏有刀，我也會沖上去的。
嗯，是這樣。
4
小時候家裏只有壹輛自行車。28吋大杠永久。
爸爸說生日那天給我騎。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妳終於不愛姐姐只愛我了。”
爸爸說：“妳姐姐早就騎過了。”
過了幾年，姐姐有了壹輛自行車。每天上學都是她騎車帶我。
我：“姐姐我騎車帶妳吧。”
姐姐：“滾。”
我：“媽的，老子力氣太多了用不完。”
姐姐：“滾。”
得到這樣的回復，我很生氣，就在車子後面滾來滾去。
“啊！”“砰！”兩個人從小橋上摔下去了。
姐姐：“嗚嗚嗚嗚，我以後再也不帶妳了。”
我：“嗚嗚嗚嗚，妳騎車水平跟阿黃壹樣。”
姐姐：“阿黃是誰？”
我：“阿黃是舅舅家養的狗。”
姐姐：“妳是渾蛋。”
我：“妳是母渾蛋。”
就如此吵了很久，直接導致上學遲到。
又過了幾年，我們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
姐姐又騎車帶我。有人喊，下車。哇，是交警耶。
我：“警察叔叔妳抓她，是她騎車帶我的，我是小孩子妳不能抓。”
姐姐：“警察哥哥妳抓他，是他要坐我車的，我是中學生妳不能抓。”
警察壹身冷汗。
我：“警察叔叔妳抓她，我不認識她。”
姐姐：“警察哥哥妳抓他，他是我在路邊揀的。”
我：“揀個鬼，妳要不要臉。”
姐姐：“要個魂，馬上要罰款了，還要什麽臉。”
警察：“妳們走吧……以後不要騎車帶人了。”
姐姐終於要去外地上大學了，把那輛自行車留給了我。我很開心。
壹晚上沒睡著。
我們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車。
我突然眼淚嘩啦啦流，壹邊流還壹邊追火車。
姐姐我把車子還給妳，妳不要走啦。
姐姐隔著車玻璃喊。
我聽不見，但是可以從她的口型認出來：
不要哭。
我拼命追，用手背抹眼淚，拼命喊：“狗才哭，我沒有哭！”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最害怕聽到火車的汽笛。
聽到汽笛，就代表要分離。
送走姐姐之後，我騎車去上學，被很多很多同學笑話。
因為那是壹輛女式自行車。
大家說我是人妖，說我娘娘腔。
我依舊騎，因為感覺姐姐就在自己身邊。
到了現在，我走到儲藏間，看到這輛自行車，還是會不停掉眼淚，小聲說，掉妳大爺，掉妳大爺。
5
1988年，舅舅送給我壹個從未見識過的東西，郵票年冊。
我很憤怒：“姐姐，舅舅太小氣了，送壹堆紙片給我。”
姐姐：“那妳十塊錢賣給我。”
我：“太狡詐了！妳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後面寫著定價，壹百九十八。”
姐姐：“紙片越來越不值錢，妳現在不賣，明年就只值壹塊。”
我：“為什麽？”
姐姐：“妳沒看到這裏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麽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我：“……二十塊。”
姐姐：“成交。”
於是每年的郵票年冊，我都以二十塊的價格賣給姐姐。
壹直賣到1992年，四本壹***八十塊。由於壓歲錢都要上繳，所以這八十塊成了我無比珍貴的私房錢。而且從這壹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氣鬼。
當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學。
第二天她就要離去。我在床上滾了壹夜，十六張五塊錢，妳壹張，我壹張，數了壹夜。
壹直在想：她去外地，會不會被人欺負？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負，都是給我兩毛錢，讓我罵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麽遠的地方，壹定要帶錢。
嗯，給她十塊。可以請人罵……罵五十次。
萬壹被人打怎麽辦？她上次被嬸嬸打，她說給五毛錢，我都不願意幫她打，外面人肯定價格更高！
打手請壹次算壹塊好了，給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著錢被分成了兩沓，而且她那沓慢慢比我這沓還高。
算著算著我睡著了。
最後我塞在姐姐包裏的，是八十塊。
送走姐姐那個瘟神，我人財兩空，回到家裏，忽然非常沮喪，就躲進被子睡覺。
在被子裏，我發現了四本年冊。
每本年冊裏，都夾著二十塊。
我躲在被子裏，壹邊哭，壹邊罵，姐姐和舅舅壹樣小氣，壹本只夾二十塊，人都走了，起碼夾五十塊對不對？
到了今天，這些夾著二十塊的年冊，整四本，還放在我的書架上。
壹天我擦擦灰塵，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寫著定價壹百九十八。
“那妳十塊錢賣給我。”
“太狡詐了！妳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後面寫著定價，壹百九十八。”
“紙片越來越不值錢，妳現在不賣，明年就只值壹塊。”
“為什麽？”
“妳沒看到這裏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麽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眼淚滴滴答答，把壹百九十八，變得那麽模糊。
6
姐姐：“壞人才抽煙。”
我：“那舅舅是壞人。”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煙，就是好人。”
我：“妳有沒有邏輯。妳會算log函數，妳懂風雅頌，妳昨天把黑格爾說成格外黑，妳是邏輯大王。”
吵了好幾天，姐姐回大學了。
我在抽屜裏找到報紙包好的壹條香煙，裏面是壹條中華。
姐姐寫著紙條：如果壹定要抽，那也抽好壹點兒的，至少對身體傷害少壹點兒。
我至今還記得，那是壹張《揚子晚報》，1997年5月22日。
後來我遇到了壹個姑娘叫姜微。
姜微：“妳喜歡抽什麽煙？”
我：“我喜歡抽好壹點兒的。”
姜微：“為什麽？”
我：“對身體傷害少壹點兒。”
寒假結束之後，她帶了壹包煙給我。壹包中華。裏面只有十壹根煙。四根中華，四根玉溪，三根蘇煙。
總比沒有好。
我：“妳哪裏來的煙？”
姜微：“過年家裏給親戚發煙，我偷偷壹根根收集起來的。”
我：“寒假二十天，妳只收集到十壹根？”
姜微：“還有七根，被我爸爸發現沒收了。”
後來姜微消失了。《揚子晚報》在我的書架上。那張《揚子晚報》裏，我夾著壹個中華香煙的煙殼。
只有這兩個女人，以為抽好壹點兒的煙，會對身體的傷害少壹點兒。
突然聽到winamp（壹種音樂播放器）裏在放《電臺情歌》。
壹個美麗的女子要伸手熄滅天上的月亮，壹個哭泣的女子牽掛不曾搭起的橋梁，自此壹枕黃粱，壹時荒涼，疼輒不能自已，掌紋折斷。
這裏是無所不痛的旋律。
姐姐再也不會痛，姜微不知道在哪裏。希望她比我快樂。並且永遠快樂。
7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時間。打字課程，1998年8月27日開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學，自動轉為函授。
我：“A後面不是B嗎，為什麽排的是S？B後面不是C嗎，為什麽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機之父）發明的，跟我沒有關系。”
我：“字母這麽亂倫，姨媽和叔叔湊在壹起，它們家譜和希臘神話壹個教養。”
姐姐：“妳他媽的學不學？”
我：“字母太亂倫了，玷汙我的視線！”
姐姐：“讓妳掌握鍵盤的順序，和亂倫有什麽關系？”
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要是我摸妳胸妳壹定用刀殺了我。”
“啪啪”。我左臉和右臉全部腫了。
姐姐：“學會打字對妳有好處的，可以泡妞。”
我：“泡什麽妞，我不如把錢省下來買三級片。”
姐姐：“妳看妳看，這叫作QQ，可以讓遠方的MM脫胸罩。”
我：“是黛安芬的嗎？”
姐姐：“妳學會了不就可以自己問了嗎？”
於是姐姐幫我申請了壹個QQ號，然後兩個人搜索各地的MM。在姐姐指導下，我加了壹個北京MM，ID是無花果。
我有了點兒興趣。
發了句話：Girl，fuck fuck，哈哈。
壹點兒反應也沒有。
我又發了句話：Dog sun，please fuck！
壹點兒反應也沒有。
我發火了，壹下發了三句話：MBD，MBD，MBD。
姐姐發火了，說：人家頭像是灰色的，說明不在線。
不在線，還Q什麽，Q他媽蛋。
我立刻失去興趣。
姐姐誘惑我，如果學會打字，就可以用流暢的語言勾引她。這被我斷然拒絕，正直的青年，壹定和我壹樣會拒絕的。
這些亂倫的字母，不是好東西。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學，把電腦帶回去了。
我唯壹遺憾的是，《仙劍奇俠傳》沒有通關，月如剛剛死在鎮妖塔。
但姐姐不會這麽小氣吧？我就開始翻姐姐的房間。
我在她房間翻到的東西有：席絹的《交錯時空的愛戀》，沈亞、於晴全集……這是什麽玩意兒？星座是什麽玩意兒？把所有東西摔出來，箱子底下是壹張紙制鍵盤。
鍵盤上有壹張字條：我知道妳會翻到這裏，麻煩妳學習壹下字母的順序。
我大驚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這麽狡猾嗎？
結果我就在紙質的鍵盤和電話裏督促的聲音中，過了壹個學期。
我：“A後面為什麽是S，而不是B？”
姐姐：“A後面是S，B後面是N。”
我：“復雜得要死。”
整整半年，我依舊不能理解字母為何如此亂倫。亂倫的東西，如我般正直，都不會學習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11點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車站。
因為姐姐說她那壹分鐘回到家。
結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點30分。
姐姐和壹輛轎車拼命，瞬間損失了所有HP（生命值）。
1999年2月8日17點48分，我趕到了北京。
房間壹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間雪白。病房的床單雪白。姐姐的臉色雪白。
她全身插滿管子。
臉上蓋著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過去：“哈哈，不能動了吧？”
她臉上沒有壹絲表情，緊閉雙眼，為什麽我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要麽我眼花了，要麽她又偷了我寫給隔壁班花的情書。
旁邊壹個穿白大褂的人說：“她不能說話，希望有力氣寫字給妳。”
可是，姐姐抓不住筆。
這貨，從來就沒有過力氣。
坐她自行車她沒有力氣上坡，和她打架她沒有力氣還手，爭電視節目她沒有力氣搶遙控器。
她不寫字，我就不會知道她要說什麽。我想，她應該有力氣寫字的呀！
她幫我在考卷上冒充媽媽簽字。她幫我在《過好寒假》上寫作文。
她幫我在作業本子上寫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著她，怎麽突然就沒有力氣了呢？
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幾下。
1，2，3，4，5，6。
壹***六下。
她戳我六下幹什麽？
六六大順？她祝我早日發財？
六月飛雪？她有著千古奇冤？
六神無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輪回？她想看聖鬥士冥王篇？
我拼命猜測的時候，突然沖進來壹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獨自待在這病房裏，看著壹切雪白，努力戳著自己的手掌。
1，2，3，4，5，6。
壹***六下。
上面戳壹下，右邊戳壹下，上面再戳壹下，下面戳壹下，上面再戳壹下，又戳壹下。
我拼命回憶著有關鍵盤的記憶。
壹張紙質的鍵盤，看了半年，也開始浮現在腦子裏。
A後面是S，B後面是N，C後面是V……我壹下壹下地在這張鍵盤裏敲擊過去。
1，2，3，4，5，6。
鍵盤慢慢清晰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這六下分別戳在什麽地方。
I LOVE U。
眼淚奪眶而出，壹滴滴滾下來，滴下來，撲下來。
1999年2月8日19點10分，我終於掌握了鍵盤的用法，學會了打字。
並且刻骨銘心，永不忘記。
I LOVE U。
我縮在走廊裏面。
在很久之後，我才有勇氣把姐姐留下的電腦裝起來。
裝起來之後，又過了很久，我才打開了那個QQ號碼。
只有壹個聯系用戶。
無花果。
雖然是灰色，據說是灰色，是因為不在線。
可這個頭像是跳動的。
我雙擊它。
無花果說：
笨蛋，我是妳老姐。
我哭得像壹個孩子，可是無論多少淚水，永遠不能把無花果變成彩色。
無花果永不在線。
如果還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沒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著Windows98。
到了今天，MSN退役，弄潮兒對著攝像頭跳脫衣舞，我書房電腦的顯示屏上，依舊掛著五位數的QQ，永遠只有壹個聯系用戶，並且頭像灰色，永不在線，ID叫作無花果。
生育總是有壹次陣痛。結果無數次陣痛。
相愛總是有壹次分離。結果無數次分離。
四季總是有壹次雕零。結果無數次雕零。
自轉總是有壹次日落。結果無數次日落。
然而無花果永遠是灰色。
傷心欲笑，痛出望外，淚無葬身之地，哀莫過大於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