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壹個相愛的人並不難,難的是遇到對的人。
黃永玉遇到張梅溪的時候才19歲,是壹個刻木雕的青年,在江西的壹個文化館混溫飽,才半只腳踏入文藝圈,職業不穩定,收入無保障。
張梅溪是將軍之女,相貌出眾、氣質不凡,從小酷愛藝術和文學,詩詞歌賦無壹不精。
她出門隨從十幾人,身邊的追求者個個都發著光。有個年輕的軍官知道張梅溪愛騎馬,每次都牽壹匹馬來邀她出遊。
黃永玉什麽都沒有,只有壹點小手藝,剪個紙人,老遠吹著壹把小銅號,像迎接她的到來,連情話都說得幹巴巴的:“我有壹百斤糧票,妳要嗎?”
月老的紅線竟然就這樣牽起來了。
平常人眼裏少言寡語的張梅溪,在黃永玉的陪伴下,敞開了心扉。
時值抗戰末期。
壹天,防空警報拉響,兩個人跑到同壹個防空洞。
那晚,借著月光,黃永玉終於鼓起勇氣大膽表白:“如果有壹個人愛妳,妳怎麽辦? ”
張梅溪說:“要看是誰了。”
黃永玉連忙說:“如果是我呢? ”
張梅溪笑著說:“妳為什麽現在才問?妳早問,我就早答應了。”
這壹回,輪到黃永玉措手不及:“問不問其實關系不大,是不是?
張梅溪卻壹臉認真地說:“怎麽不大?妳愛我,我怎麽曉得?”
“我有點害怕,這方面我沒有經驗。”黃永玉尷尬地笑了。
“妳怎麽能說'經驗'呢?”張梅溪笑著用鼻子擦擦黃永玉的下巴……
這壹段溫馨而浪漫的經歷,黃永玉曾多次描述過他還把當年兩人的這段溫馨對話畫了下來。
黃永玉的老師沈從文這樣寫遇到對的人:“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壹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黃永玉更願意這樣表達:“我見過壹月的雪覆於白山,又漸變於蔥蘢。我在峨眉的林裏雲興霞蔚,壹徑之後,霧水成露,沾於衣襟。我聽過柔櫓漂浮,聲聲入水,又歸於沈寂。無論何時憶起,它們實在是人生可喜,但都不如我那時那刻遇到的妳。”
但這段愛情註定得不到張梅溪家裏的祝福:“妳嫁給他,沒飯吃的時候,在街上討飯,他吹號,妳唱歌嗎?”
不顧反對,張梅溪竟然從家裏跑了出來,要和黃永玉私奔。
得到消息的那個晚上,黃永玉既意外,又激動。
那時他已經逃難到贛州的壹個報館工作,住的是連被子都沒有的雞毛店,蓋的是滿地的雞毛。
去接新娘子的時候,黃永玉頂著滿頭雞毛,讓新娘子笑得差點流出眼淚。
就這樣,他們舉行了簡單而溫馨的婚禮。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而他們證明了愛情和婚姻只是讓彼此簡單。
壹無所有的日子,她不覺得苦。
張梅溪曾寫道:“那時我們很貧窮,我們的家很小很小,但有壹個窗,窗外面有很多木瓜樹,也可看到壹口水井,當時他買了壹副很漂亮的窗簾回來,拍了壹張很美麗的照片,他說,這是我們破落美麗的天堂。 ”
在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任教的日子,因為有了張梅溪、黃永玉創作的木刻《春潮》《阿詩瑪》等作品轟動了畫壇。
張梅溪陪著丈夫去采風的時候,見過滄海的雲、巫峽的雨,也見過春風十裏,但她更願意保持那顆純簡的心,去寫那些有趣且精彩的童話故事。
好日子沒過幾天,他因畫了壹幅貓頭鷹的“黑畫”被批判。
張梅溪身體壹天天差下去,黃永玉心急如焚,請醫生治了也不見好。
他靈機壹動,在房子墻上畫了壹個兩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是絢麗的花草,還有明亮的太陽,頓時滿屋生輝。
當年從家裏壹個人跑出來時,她沒有哭過;黃永玉去臺灣藝術界發展,她留守香港異地分居的那段日子,她沒有哭過;黃永玉下放農場三年,她壹個人拉扯大幾個孩子,照顧老老少少,她也沒有哭過。
只有這壹次,她哭得特別傷心。
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安慰她,就給她寫了壹首很長的詩《老婆呀,不要哭》 :
“……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我們是洪荒時代/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我們的愛情/和我們的生活壹樣頑強/生活充實了愛情/考驗了生活的堅貞/我們欣慰於心靈的樸素和善良……”
張梅溪較真:“我們這壹輩子都沒過完,怎麽就相愛十萬年了呢?”
他壹本正經地告訴她:“不是說人生百年結為壹世夫妻嗎?十萬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 ”
壹生中所有溫柔獻與妳,仍覺不夠
晚年的黃永玉功成名就,不論國畫、油畫、版畫、雕刻、書法、篆刻還是詩文之類,自學成才,皆成巨匠。
那把見證兩人戀情的小號在顛沛流離之中丟失了,黃永玉有錢了,就在香港九龍壹家琴行買了壹把近萬元的小號,豪氣地問張梅溪:“妳想聽什麽?”
只是,裝上假牙的嘴吹不動了。
他在她面前,越來越像老小孩。
年過九旬的他自稱90後,喜歡穿紅衣服,叼著煙鬥,戴著貝雷帽,開著心愛的紅色法拉利跑車帶她去兜風。
他想在死前就開追悼會,找個躺椅躺在中間,然後聽聽大家怎麽誇他。
他甚至對自己的骨灰想了幾種方案,跟張梅溪煞有其事地商量,“不如把我的骨灰倒進馬桶,請個老先生來沖水”,或者“分成壹個個小包,送給追悼會上的客人,拿回去種花”。
這個想法讓張梅溪笑得合不攏嘴,說:“妳就是想半夜嚇人。”
他想到了自己的後事,死前把自己的畫作和收藏都捐出去,只是沒有想到,陪伴了75載的張梅溪會先走。
2020年5月8日,張梅溪走了,96歲的黃永玉親手寫了壹份訃告:“尊敬的朋友,梅溪於今晨六時三十三分逝世於香港港怡醫院。享年98歲。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請原諒我們用這種方式告訴您。”
端正的筆墨下凝聚著萬千不舍——漂泊中有她的身影,成就中有她的祈福,患難中有她的分擔,這壹輩子的溫柔,還沒有給夠。
這壹輩子,他只愛過壹個她,“小屋三間,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壹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人生如駒,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