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我不敢說生命是什麽,我只能說生命像什麽?
生命像向東流的壹江春水.他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壹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註,壹路上他享受著他所遭遇的壹切;有時候他遇到峭巖前阻,他憤激地奔騰了起來,直到沖倒了這危崖他才心平氣和的壹瀉千裏,有時候他經過細細的平沙,看見了夾岸的紅艷的桃花,他快樂而又羞怯輕輕地度過這壹段浪漫的行程;這時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進的力量,仍催逼著他向前走……終於有壹天,他遠遠地望見大海,啊!他已到了行程的終結,大海莊嚴地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壹聲不響地流入她的懷裏。他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壹天,他再從海上蓬蓬的雨點中升起,飛向西來,再形成壹道江流,再沖倒兩旁的石壁,再來尋夾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
生命又像壹棵小樹,他從地底聚集起許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潤濕的泥土中,勇敢快樂地破殼出來。他遇著驕奢的春天,他也許展出滿樹的繁花,蜂蝶圍繞著他飄翔喧鬧,小鳥在他枝頭欣賞唱歌;他長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蓋的濃蔭,來蔭庇樹下的幽花芳草;他結出累累的果實,來呈現大地無盡的甜美與驕傲,也不是結果的快樂,而是成功後的寧靜和怡悅!終於有壹天,他無力地在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莊嚴地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壹聲不響地落在她的懷裏。他消融了,歸化了,他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壹天,他再從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來。又長成了壹棵小樹,再穿過叢莽的嚴遮,再來聽黃鶯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
宇宙是壹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氣中之壹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壹葉,大生命中之壹滴。不是每壹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壹粒種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若,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嘗不美麗?
生之歌
杏林子
生命是壹首歌,詠出諸天的奧秘
壹粒貌不驚人的種子
往往隱藏著壹個花季的燦爛
壹條醜陋的毛蟲
可能蛻變為壹只五彩斑斕的彩蝶
壹個不更事的嬰兒
卻足以包容壹顆追尋真理、渴羨美善的靈智
當壹年之春,萬象之始
讓我們也撥動生命之弦和大地應和吧
不論人生的曲調是長是短
是喜是憂,或艱澀或流暢
都是壹首莊嚴的歌
因為生命的本身就是壹樁奇跡
笑
雨聲漸漸的住了,窗簾後隱隱的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壹看,呀!涼雲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的動著。——真沒想到若雨孤燈之後,會有這麽壹幅清美的圖畫!憑窗站了壹會兒,微微的覺得涼意侵人。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裏的別的東西,都隱在光雲裏;壹片幽輝,只浸著墻上畫中的安琪兒。——這白衣的安琪兒,抱著花兒,揚著翅兒,向著我微微的笑。“這笑容仿佛在那兒看見過似的,什麽時侯,我曾---------”我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湧出五年前的壹個印象,——壹條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裏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時,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壹邊走著,似乎道旁有壹個孩子,抱著壹堆燦白的東西。驢兒赤字去了,無意中回頭壹看。——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這笑容又仿佛是那兒看見過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又現出壹重心幕來,也慢慢的拉開了,湧出十年前的壹個印象,——茅檐下的雨水,壹滴壹滴的落到衣上來。土階邊的水泡兒,泛來泛去的亂轉達。門前的麥壟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黃嫩綠的非常鮮麗。——壹會兒好容易雨晴了,連忙走下坡兒去。迎頭看見月兒從海面上來了,猛然記得有件東西忘下了,站住了,回過頭來。這茅屋裏的老婦人——她倚著門兒,抱著花兒,向著我微微的笑。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遊絲壹般,飄飄漾漾的合了攏來,綰在壹起。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壹時融化在愛的調和裏看不分明了。
沙之聚
張抗抗
千裏河西,十日隴上之行的最後壹站——敦煌。
去敦煌不全是為了莫高窟。我明白,卻不能說。其實心裏惦念了很久的,是茫茫大漠中那座神奇的鳴沙山。
人說在清朗幹爽的風天,傍晚時分,在山腳下能聽見沙子嗚嗚的鳴響。伴著月牙泉汩汩的水聲,這鳴沙山就是沙漠中的音樂之城。
血紅的夕陽隱去山後,天空純金壹般爍亮。鳴沙山從塵埃中靜靜顯露,眼前壹片混沌的金黃。天低了地窄了原野消失大海沈沒,惟有這座凝固的沙山,如同宇宙洪荒時代的巨型雕塑,出力與塔克拉瑪幹沙漠的起點或盡頭。
也許最初的創造只是出於壹場無意的遊戲。千古寂寞,朔風把大山和巖石揉成沙礫;然後又把白灼的細沙重新捏成壹座山巖——當鳴沙山成為鳴沙山時,它已是壹群雄健而威武的西北漢子,壯碩的臉膛上刻著重重的深邃而俊俏的線條。綿延的山脊如壹道鋒利的刀刃,挎於腰間,舉過頭頂。曾在夢裏見過許多回的鳴沙山,在這壹刻卻忽然變得不那麽真實——曾有過千姿百態的想象,可就沒想到,壹座沙子聚成的山,居然能聚得如此剛硬棱角分明。
那沙子是如何+壹粒粒匯攏堆積聚合又渾然壹體地升高壯大呢?
我讀不懂鳴沙山。
脫去鞋襪。光腳走上沙丘。沙極細且柔軟,有壹種溫熱的暖意,從腳跟緩緩升起。沿著山脊上坡,瘦削的山頂如地平線在遠天呼喚。沙中的腳窩很深,卻不必擔心會陷落,沙窩是有彈性,席夢思般的托著,起起伏伏沈沈浮浮,跳著即興而隨意的舞蹈,在自己身後扔下壹長串蕩逸的腳印,是沙漠之舟……
忽然恍悟,沙山原來還很溫柔。
沙山的溫情別有壹種表達的方式。天下也許再不會有比鳴沙山更坦率的山了——他從來沒有外衣也沒有包裝,沒有樹林,沒有青苔,只有金沙連著銀沙,壹無遮攔的鋪陳開去,裸露的身體無需任何壹點覆蓋,從從容容地展示著它優美的體態和曲線。坦坦蕩蕩,清清白白,冷峻中含有幾分柔韌,野性中有幾分羞澀,從春到冬,永遠敞開胸懷,呵護著來往西域的路人。
我驚異我惶惑,。我讀不懂鳴沙山的性別。
夕陽已完全沈落。月亮從大漠盡頭悄悄升起。沈浸在月色中的鳴沙山,如海上漂流的冰峰,煙籠霧繞,白璧無瑕。沙峰之頂,更加仙山瓊樓,難以企及。回望聲後,沙坡筆陡如削,四壁懸空,果然有降落傘的旅遊服務,可以山坡上迎風壹躍,降落到海綿般的沙谷中去。
月色迷茫,星星深遠。亙古大漠,冷峻寂然。有淒涼的風,從沙底壹絲絲透出來。那個時刻,我相信永恒。
也許是風。是風之手,在人們歇息之時,撫平了沙海的每壹道印痕;有將沙子驅回它們原來的位置,將它們重新凝聚,重新整合,重新磨礪。每日每日,風都這樣不知疲倦地完成著它手中不朽的雕塑。當人們發現風兒柔捏了再造了沙山時,風已飄然而去。
沙之聚,有自由的風之手。那麽人心呢?人心之聚,更如八面來風;若是壹盤散沙,解鈴還須系鈴人——風聚沙,便是壹個順其自然,循序漸進的演變之途。想必是,當風參透沙的心,風的需要成為沙子的需要時,沙子就自己走動起來,舞蹈起來,最後完成他的屹立。
聲聲駝鈴,再大漠上遠去,鳴沙山,卻無言。
雨 後
那晚,又是壹陣清風,又是壹場細雨。雨後,又是壹片清新。行於幽徑,以青山綠水為伴。當濕潤的空氣輕撫我的臉龐,壹切憂愁便都消失了,只剩下雨水沖刷過後,純粹的快樂與陶醉。
我們掀開雲蓋,再度擁抱陽光,雨水也在陽光下再度歡舞。在嫩葉上,水珠不停地歡跳著。有的跳到了花朵上,有的仍舊貼在綠葉的臉蛋上,不住地歡呼!
紅茶艷了,黃花鮮了,仿佛剛剛從花苞裏鉆出來壹樣,好奇地眨著明亮的眼睛,看著美麗的世界。風,柔情地吹著,萬物都隨風搖曳著,如同演奏著輝煌的樂章。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今天雖然不是春天,但在炎炎夏日,它也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壹場及時雨了。雨水沖刷著大地,帶來檸檬的清香,夜,便在這清香中熏然陶醉,渾渾睡去了。
雨後,路上還多了幾條歡快的小溪。雨滴從葉尖滑落到大地上之後,便愉快地匯入了淺淺的小溪中,壹路歡歌著向前奔去。夜,很靜,路上不時地傳來壹些行人匆匆的腳步聲。我漫步在小徑上,獨自遐想。燈光猶如蛋黃般朦朧,樓房的棱角也壹改往日呆滯,變得活躍起來了。
清晨,雨後的小徑重新回到和曛的陽光懷抱之中,壹個個積水的小水坑裏蕩漾著耀眼的亮光。路上開始灑下人們爽朗的笑聲。路邊的樹木翠綠鮮艷,各色花草也琳瑯滿目,經過昨日的沖洗,去掉了許久的骯臟和汙穢,帶來了純潔的新綠和美好。我深深地吸了壹口氣,啊,今天,又是壹個嶄新的日子。
綠
我躺在壹個小小山地上,四圍是草木蒙茸枝葉交錯的綠蔭,強烈陽光從枝葉間濾過,灑在我身上和身前壹片帶白色的枯草間。松樹和柏樹作成壹朵朵墨綠色,在十丈遠近河堤邊排成長長的行列。同壹方向距離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樹,正掛著無數玩具壹樣明黃照眼的果實。在左邊,更遠壹些的公路上,和較近人家屋後,尤加利樹高搖搖的樹身,向天直矗,狹長葉片楊條魚壹般在微風中閃泛銀光。近身園地中那些石榴樹叢,各自在陽光下立定,葉子細碎綠中還夾雜些鮮黃,陽光照及處都若純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積物,在園坎邊壹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儼然即可延展到天際。
肥大葉片綠得異常啞靜,對於陽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極多,生命力因之亦異常飽滿。最動人的還是身後高地那壹片待收獲的高粱,枝葉在陽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黃,各頂著壹叢叢紫色顆粒,在微風中特具蕭瑟感,同時也可從成熟狀態中看出這壹年來人的勞力與希望結合的莊嚴。從松柏樹的行列縫隙間,還可看到遠處淺淡的綠原,和那些剛由閃光鋤頭翻過赭色的田畝相互交錯,以及鑲在這個背景中的村落,村落盡頭那壹線銀色湖光。在我手腳可及處,卻可從銀白光澤的狗尾草細長枯莖和黃茸茸雜草間,發現各式各樣綠得等級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來捉捕這個綠蕪照眼的光景,和在這個清潔明朗空氣相襯,從平田間傳來的鋤地聲,從村落中傳來的舂米聲,從山坡下壹角傳來的連枷撲擊聲,從空氣中傳來的蟲鳥搏翅聲,以及由於這些聲音***同形成的特殊靜境,手中壹支筆,竟若絲毫無可為力。只覺得這壹片綠色,壹組聲音,壹點無可形容的氣味綜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視聽諸官覺沈浸到這個境界中後,已轉成單純到不可思議。企圖用充滿歷史黴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
地方對於我雖並不完全陌生,可是這個時節耳目所接觸,卻是個比夢境更荒唐的實在。
強烈的午後陽光,在雲上,在樹上,在草上,在每個山頭黑石和黃土上,在壹枚爬著的飛動的蟲蟻觸角和小腳上,在我手足頸肩上,都恰象壹只溫暖的大手,到處給以同樣充滿溫情的撫摩。但想到這只手卻是從億萬裏外向所有生命伸來的時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邊際,使我覺得生命在陽光下,已完全失去了舊有意義了。
其時松樹頂梢有白雲馳逐,正若自然無目的遊戲。陽光返照中,天上雲影聚攏復散開;那些大小不等雲彩的陰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從那些剛過收割期不久的遠近田地上壹壹掠過,引起我壹點點新的註意。我方從那些灰白色殘余禾株間,發現了些銀綠色點子。原來十天半月前,莊稼人趁收割時嵌在禾株間的每壹粒蠶豆種子,在潤濕泥土與和暖陽光中,已普遍從薄而韌的殼層裏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種較早的,且已變成綠蕪壹片。小溪邊這裏那裏,到處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陽光下旋成壹個柱子,隊形忽上忽下,表示對於暫短生命的悅樂。陽光下還有些紅黑對照色彩鮮明的小甲蟲,各自從枯草間找尋可攀登的白草,本意儼若就只是玩玩,到了盡頭時,便常常從草端從容墮下,毫不在意,使人對於這個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無限驚奇。
忽然間,有個細腰大頭黑螞蟻,爬上了我的手背,仿佛有所搜索,到後便停頓在中指關節間,偏著個頭,緩慢舞動兩個小小觸須,好象帶點懷疑神氣,向陽光提出詢問:“這是什麽東西?有什麽用處?”
我於是試在這個紙上,開始寫出我的回答:“這個古怪東西名叫手爪,和動物的生存發展大有關系。
最先它和猴子不同處,就是這個東西除攀樹走路以外,偶然發現了些別的用途。其次是服從那個名叫腦子的妄想,試作種種活動,因此這類動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壹切事事物物。這壹處動物和那壹處動物,既生存在氣候不同物產不同迷信不同環境中,腦子的妄想以及由於妄想所產生的壹切,發展當然就不大壹致。到兩方面失去平衡時,因此就有了戰爭。戰爭的意義,簡單壹點說來,便是這類動物的手爪,暫時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來撕碎身邊真實或假想的仇敵,並用若幹年來手爪和腦子相結合產生的精巧工具,在壹種多少有點瘋狂恐怖情緒中,毀滅那個妄想與勤勞的成果,以及壹部分年青生命。必須重新得到平衡後,這個手爪方有機會重新用到有意義方面去。那就是說生命的本來,除戰爭外有助於人類高尚情操的種種發展。戰爭的好處,凡是這類動物都異常清楚,我向妳可說的也許是另外壹回事,是因動物所住區域和皮膚色澤產生的成見,與各種歷史上的荒謬迷信,可能會因之而消失,代替來的雖無從完全合理,總希望可能比較合理。正因為戰爭象是永遠去不掉的壹種活動,所以這些動物中具妄想天賦也常常被阿諛勢力號稱‘哲人’的,還有對於妳們中群的組織,加以特別贊美,認為這個動物的明日,會從妳們組織中取法,來作壹切法規和社會設計的。關於這壹點妳也許不會相信。可是凡是屬於這個動物的問題,照例有許多事,他們自己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心和手結合為壹形成的知識,已能夠駕馭物質,征服自然,用來測量在太空中飛轉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象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終就不大能夠處理‘情感’這個名詞,以及屬於這個名詞所產生的種種悲劇。大至於人類大規模的屠殺,小至於個人家庭糾糾紛紛,壹切‘哲人’和這個問題碰頭時,理性的光輝都不免失去,樂意轉而將它交給‘偉人’或‘宿命’來處理。這也就是這個動物無可奈何處。到現在為止,我們還缺少壹種哲人,有勇氣敢將這個問題放到腦子中向深處追究。也有人無章次的夢想過,對偉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懷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卻已太舊,因之名叫‘詩人’,同時還有個更相宜的名稱,就是‘瘋子 ’。”
那只螞蟻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我的種種胡說,重新在我手指間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觸犯忌諱,急匆匆的向枯草間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壹個同船上路的大學生,當我把腦子想到的壹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時,他那種帶著謹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壹個人思索太荒謬了不近人情。我是個規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養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無事時玩玩牌,說點笑話,買點儲蓄獎券。這世界壹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關於人類向上書呆子的理想。我只見到這種理想和那種理想沖突時的糾紛混亂,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動搖,把我找出路的計劃妨礙。我在大學讀過四年書,所得的結論,就是絕對不做書呆子,也不受任何好書本影響!”快二十年了,這個公民微帶嘶啞充滿自信的聲音,還在我耳際縈回。這個朋友這時節說不定已作了委員廳長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嚴很幸福。
壹雙灰色斑鳩從頭上飛過,消失到我身後斜坡上那片高粱地裏去了,我於是繼續寫下去,試來詢問我自己:“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些什麽用處?將來還能夠作些什麽?是順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蔔課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無結論可得。壹片綠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這個時節就毫無用處,沒有取予,缺少愛憎,失去應有的意義。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色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麽不同處。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色翅膀,頸膊上圍著花帶子的斑鳩與樹木區別還來得大。我仿佛觸著了生命的本體。在陽光下包圍於我身邊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征人生。雖同壹是個綠色,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產生各種差異。這片綠色既在陽光下不斷流動,因此恰如壹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比樂律更精微處,是它所產生的效果,並不引起人對於生命的痛苦與悅樂,也不表現出人生的絕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壹種境界。在這個境界中,似乎人與自然完全趨於諧和,在諧和中又若還具有壹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壹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煽起的情緒相鄰,再次壹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等次的降落只是壹種比擬,因為陽光轉斜時,空氣已更加溫柔,那片綠原漸漸染上壹層薄薄灰霧,遠處山頭,有由綠色變成黃色的,也有由淡紫色變成深藍色的,正若壹個人從壯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復轉成老年,先是鬢毛微斑,隨即滿頭如雪,生命雖日趨衰老,壹時可不曾見出齒牙搖落的日暮景象。其時生命中雜念與妄想,為歲月漂洗而去盡,壹種清凈純粹之氣,卻形於眉宇神情間。人到這個狀況下時,自然比詩歌和音樂更見得素樸而完整。
我需要壹點欲念,因為欲念若與社會限制發生沖突,將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壹點狂妄,因為若擴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從這個現實光景中感到孤單。不拘痛苦或孤單,都可將我重新帶近這個亂糟糟的人間,讓固執的愛與熱烈的恨,抽象或具體的交替來折磨我這顆心,於是我會從這個綠色次第與變化中,發現象征生命所表現的種種意誌。如何形成壹個小小花蕊,創造出壹根刺,以及那個憑借草木在微風中搖蕩飛揚旅行的銀白色茸毛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裏那裏,還無不可發現壹切有生為生存與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這種種德性,又無不本源於壹種堅強而韌性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人的意誌是個什麽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麽變化和進展?它存在,究竟在何處?它消失,究竟為什麽而消失?壹個民族或壹種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壹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壹種觀念壹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壹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對於自然美的熱烈贊頌,對傳統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青壹代見出新的希望?”
不知為什麽,我的眼睛卻被這個離奇而危險的想象弄得迷蒙潮潤了。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跡中,和斑鳩壹樣,向綠蔭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的壹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
……壹切生命無不出自綠色,無不取給於綠色,最終亦無不被綠色所困惑。頭上壹片光明的蔚藍,若無助於解脫時,試從黑處去搜尋,或者還會有些不同的景象。壹點淡綠色的磷光,照及範圍極小的區域,壹點單純的人性,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由於它的復雜與單純,將證明生命於綠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展。
春
Oopsir
當春帶著她特有的新綠,海壹樣地漫來時,真能讓人心醉;
當春攜著她特有的溫煦,潮壹樣地湧來時,也能讓人斷魂。
春,絕對是壹楨浸染著生命之色的畫布。
新綠、嫩綠、鮮綠、翠綠,滿眼的綠色呀,溫柔著我們的視線。還有那星星般閃動的壹點點紅、壹點點黃、壹點點粉、壹點點紫呀,也驚喜著我們的目光。
於是,開始在春天漫步。
踩在她松軟的泥土上,才知道生命的溫床可以如此地平實。只要季節的老人飄然而至,所有沈睡的種子,都可以在這裏孕育,並賦予生命壹種變換的姿態。
春,絕對是壹幅飽蘸著生命繁華的畫卷。
無論是破土而出的,還是含苞待放的;無論是慢慢舒展的,還是緩緩流淌的;也無論是悄無聲息的,還是鶯鶯絮語的,只要季節老人把春的帷幕拉開,他們就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在這裏匯演自然那神奇的活力。
於是,開始在春天漫遊。
披著柔媚的春光,讓略帶甜意的風,從身邊掠過。就會領悟到春的氣息裏,其實包含著壹種最令人感動的柔情。也會覺得大自然就是壹位奇特的母親,她竟選擇在萬物蕭條的冬的盡頭,將千姿百態的生命孕育而出,讓它們踏著那最為柔媚的第壹縷春光,相擁而至,把無限的生機帶給人世。
春,也是壹拱彰顯著生命神奇的畫廊。
妳看,每壹種生命都有自己特定的形態,而每壹種特定的形態,都包含著特定的生命信息。無論是高大的,還是弱小的,都要經歷著有生也有死的歷程,也都有稚氣和成熟的時節。無論是引人註目的,還是平淡無奇的,都要沿著那特定的時令軌跡,在自己特定的生存空間裏,完成壹段生命的壯舉。也無論是否有名有分,無論是生在富饒的家園,還是長在貧瘠的沙土,所有所有的、所有的在春天萌生的萬物呀,都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用盡全部的熱情,譜出壹曲生命的頌歌。
這就是春,因著萌生在這裏的生命的齊奏,讓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壹種神奇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