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2005年的文字。內容無關跨年,含義或許可以借用。無關乎哪個時點,那個時代,何時更好,何時很糟,我們的人生註定如同梵高和莫奈,雕零與綻放輪番占據。
梵高、莫奈 — 雕零與綻放
2005 年5 月
AUVERS和GIVERNY,兩個離巴黎很近的小鎮,因為梵高(Vincent Van Gogh)和莫奈(Oscar-Claude Monet)而聞名,前者是梵高去世前創作和居住的地方,後者是莫奈傾盡情感建造的美麗家園所在。
由於壹天之內要去兩個地方,時間較緊,於是決定和幾個同學租壹輛車前往。從巴黎出發前,同行的夥伴問,是先去AUVERS還是GIVERNY?我問:妳是想先憂傷後快樂,還是反之?最終決定,把快樂留在後面。
驅車西北,直奔AUVERS。春天的巴黎,呼吸裏帶著花草的清香。城郊的路邊,郁郁蔥蔥的草木舒展著蟄伏了壹冬的腰身,十分惹眼。
自從在倫敦的“國家畫廊”看到梵高的“向日葵”開始,AUVER之行的渴望就日益在心裏滋生。梵高的個人悲劇和其作品強烈的表現主義,令妳睜大雙眼,渴望走進他的世界。在藝術學校,很多時候是就作品談藝術。但每個大師的作品,其實是他人生和情感經歷的折射,也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他們自己是無所謂被歸入何門何派的,或者說,這不是他們創作的根本目的。對於我這種不從事純粹藝術實踐,僅僅涉獵藝術欣賞的人來說,倒是對藝術以外的事更感興趣,總是希望著能夠透過作品,看到藝術家的人生。
想理解梵高的作品,不妨看看他的足跡。對出生在荷蘭的梵高(1853—1890)來說,37年的人生當中,基本上經歷了人生所有的重創:和父母關系破裂、終生為貧窮所困、沒有和諧的宗教支撐、為愛情所棄(第壹次失戀既導致情緒危機)、患有精神分裂癥、不被同行乃至社會接受、作品近千幅,生前卻幾乎沒有人買。難怪我們的導師曾說,梵高具備那種生前默默無聞,身後聲名卓著藝術家的所有“條件”。在同時代的人眼裏,他的“失敗”足以讓人迅速遺忘,但對於後來者,他的不幸和超前反而成為傳奇。
梵高唯壹的朋友是小他4歲的弟弟THEO。THEO傾其所有支持哥哥的創作,後人對梵高的了解多是從他們兄弟幾百封書信中得知。在梵高自殺後的6個月,THEO在巴黎因抑郁和憂傷而死。1914年,他的屍骨被移到AUVERS,葬在梵高墓旁。
雖然梵高真正的繪畫生涯不過才10年,但他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自信。他認為藝術家不僅僅只是畫出他們所看到的,更應該畫出他們所感知到的、靈魂深處的聲音,色彩則是情感宣泄的工具。
在給THEO的信中他寫到:“和真實繪制下眼睛所看到的壹切相比,我更傾向於用色彩自由地表現我的覺感。”這與當時的“沙龍”學院派(Academy)以及追求記錄下瞬時光影色彩變幻的“印象派”(Impressionism)都無甚相關,更不要說以描繪眼目所見事實為目標的“現實主義”(Realism)派別如:MILLER(代表作“拾穗者”)和COURBET了。梵高少小時清寂而壓抑的成長環境使他根本不具備迎合世俗的技巧,而他孤傲而怪癖的個性又使周遭環境無法接受他。
和他同屬壹個時代的“印象派”畫家PISSARRO就曾說:“這個人要麽是個瘋子,要麽就是遠遠走在我們前頭。”這些,和梵高對自己藝術天賦的極度自信形成強烈的沖突。創作成為他逃避世事的唯壹途徑。他生命的最後70天在AUVERS度過,期間創作了80多幅作品,目前均收藏在世界各地知名的美術館裏。他在自殺之前寫給THEO的信中說:“我無法改變壹個事實,就是沒有人要我的畫。但總有壹天,他們會認識到,這些畫和創作它們所用的那些顏料相比,更有價值。”
到達AUVERS,壹個安靜、樸素的小鎮。鄉間的小路,曲曲彎彎;兩邊依地勢而建的房舍和小花園,少有敞開的窗子;不遠處的田野和近處的柏樹,撩動著對梵高壹幅幅畫作的回想。這裏的安靜使我們不得不連說話都壓低聲音。
可能是為了讓自己心理準備更加充分,我不想馬上去看梵高的小屋。於是取道先去Le Chateau d’Auvers sur Oise,壹個中小規模的美術館,參觀那裏壹個關於19世紀法國“印象派”誕生、延革的展覽。由於塞尚(CEZANNE)也曾在AUVERS生活、作畫,所以這裏關於“印象派”的推介非常全面、生動。出了Chateau,我們又直奔GACHET醫生的房子。GACHET醫生受THEO之托,曾壹直照顧梵高,他本人也是壹個業余畫家,和梵高、塞尚都是好朋友。只是後來梵高精神分裂極度嚴重,認為GACHET也有病,兩人關系壹度破裂。1890年7月27日,梵高朝自己胸口開了壹槍,並堅持走回他在Ravoux夫婦的住所。是GACHET醫生為他包紮傷口,並通知THEO。29日,梵高在THEO懷裏死去。
GACHET醫生的住所在壹座小山旁邊。房前有個小花園,屋後有個依小山而建的園子,長滿花草。梵高為他畫的肖像和壹些作品的復制品,被裝禎在四周。和梵高壹樣,GACHET醫生也酷愛日本的版畫,在他家裏還看到塞尚為他作的素描。
走出GACHET醫生家,沿著以他名字命名的小路壹直往東走,約25分鐘,左拐進壹條幽靜的小街,我們來到了Ravoux Inn,梵高度過他生命最後時光的地方,壹座普普通通的兩層小樓。
來這裏的遊人並不多,沈默拾級而上,陰暗的樓梯、陰暗的石頭、狹窄的樓道。到了二樓,梵高的房間就在眼前,壹間7平方米、帶壹個小天窗的屋子。裏面只有壹把椅子,就是梵高作品中放煙鬥的那種椅子。光禿禿的四壁,和壹百多年前同樣陰冷。在這樣的空間裏,人生會被壓縮成怎樣,不得而知。然而被壓縮的渴望和絕望,亦可以成倍地釋放;對梵高來說,唯壹可以令他釋放的舉動,便是背上畫布,去塗抹色彩—他和這個世界唯壹可以連接的語言:如漩流般湧動的形態,模糊的景物和人,毫不妥協的、只存在於他理想世界的幻彩,如同壹個被拋棄的人,死守著自己去愛、去表達愛的最後權利,任由這個世界對他關上所有的門,只留給他7平方米,在那裏,他握著唯壹的親人THEO的手,數算完人生最後的時刻。
講解員是個當地的法國女孩,英文很有限。她說,現在梵高Institute在積極籌款,希望能買下壹幅梵高的代表作放在這間屋子裏,但還缺四千萬歐元!而且壹旦有了畫,整個Ravoux Inn的安全防衛系統全部要強化,以防竊賊,這又需要壹筆錢。
如果梵高知道,百年後人們要費如此周折把他自己的畫放到他自己的小屋子裏,他會做何感想。如同當代人把梵高的作品風格歸為“後印象派”和“表現主義”壹樣,其實之於梵高,最好的概括莫過於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短詩:
“他生下來。
他畫畫。
他死去。
麥田裏壹片金黃,
壹群烏鴉驚叫著飛過天空。”
這個世界在他有生之年沒有給他任何回應。如同梵高的那幅“Four Cut Sunflowers”。很多人知道他給高更(GAUGUIN)畫的“向日葵”,其實最震撼的是“Four Cut Sunflowers”!
帶著這種情緒,告別Ravoux Inn,繼續向東,經過梵高畫筆下那個質樸、古老的教堂,來到壹片稻田圍繞的墓地。
從正門進入,向左繞行,不久便是梵高和THEO極其普通、其上長滿青藤的墓碑。周圍的墓碑錯落紛呈,許多裝禎得非常奢侈,反襯著這個角落的寂廖,那種身在異鄉的冷落。今天,無論外面的世界賦予梵高怎樣的光環,AUVERS,他的小屋,他的墓地,其實才是他生命軌跡真正的濃縮。
我們的車子啟程前往GIVERNY了。耳邊縈繞著壹首歌:Starry Night(星夜)。這是紐約的創作歌手唐麥克林(Don McLean)紀念梵高的作品。Starry Night也是梵高著名的畫作之壹,而這首歌的另壹個名字VINCENT,則是梵高的名字。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a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Shadows on the hills
Sketch the trees and the daffodils
Catch the breeze and the winter chills
In colors on the snowy linen l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 did not know how
Perhaps they'll listen now
......
同學們讓我cheer up,因為壹小時之外的GIVERNY,世界如此美好。
莫奈的壹生給予妳希望。他比梵高早出生13年,晚去世36年,整整活了86(1840—1926)歲。莫奈的成長並不壹帆風順。他生在巴黎,家境並不寬裕,少小時對學業了無興趣,但很活絡,靠給人畫木碳漫畫賺錢;在諾曼底的海灘上,他遇到了藝術家 歐仁·布丹 (EUGENEBOUDIN),歐仁後來成了莫奈的良師益友並教授他學會畫油畫。之後,莫奈曾在阿爾及利亞服過兩年兵役。1862年,他在巴黎加入了 格萊爾 (CHARLES GLEYRE)畫室。在那裏他結識了雷諾阿(RENOIR)、 巴齊耶 (BAZILLE)以及 西斯 裏(SISLEY),這些日後“印象派”的代表性人物。
十九世紀的法國,是全世界藝術文化的中心。鐵路的開通、管裝顏料的出現,只在畫室做畫的傳統被摒棄。年輕的藝術家,開始背上畫架,進入更廣袤的空間,盡情塗抹大自然賦予的色彩光亮。這意味著,他們將不得不與傳統的宗教、神話題材的創作手法決裂 -- 那種人為的室內光線和色調,以及當時學院派推崇的技法。他們看到壹個全新的、可以捕捉瞬間光影變幻的室外創作世界。“要表現瞬間的變化,就要創造新的畫法”,但此舉招致了當時占統治地位的學院派的封殺,壹年壹度的“沙龍畫展”,印象派作品無緣入圍。年輕的畫家們只好自己舉行獨立畫展。
1874年,莫奈以Le Havre壹處風景為背景創作的《 印象·日出 》在第壹次印象派畫家展上亮相,如今它陳列在 巴黎 的Musée Marmottan-Monet。根據這幅畫的題目,藝術評論家LOUIS LEROI提出了“印象派”的說法,既按照正常的欣賞習慣,他根本看不出莫奈畫的是什麽,只有壹些模糊的“印象”,言語間充滿了對這種畫技的嘲諷和貶低。
壹度,莫奈和所有的印象派畫家壹樣,財務上捉襟見肘。但他對自然與藝術的迷戀,對所謂“市場”和“成功”的比較現實的態度,使他得到了壹些富有同行(BAZILLE和CAILLEBOTTE)和經紀人(Art dealer)的持續支持。19世紀80年代,莫奈開始周遊歐洲各國,盡情捕捉他所迷戀的“光”“影”和“色彩”,執著地延續他與傳統陳規告別的旅行。他的畫布開始記錄法國、英國及地中海的日出日落,天光水色---晨曦的清澈、正午的熾烈、黃昏的迷離;海的湧動,溪的微瀾,風吹過的葉尖,莫奈沈浸在光帶給他的奇妙感受中,也創立了自己對光線的描繪意境,讓他的畫筆,凝固壹個又壹個動人的瞬間,在感染了那些眼睛習慣於人造光線的巴黎人的同時,他自己也與大自然水乳交融……
1890年,當梵高在幾十裏外的AUVERS掙紮在自我毀滅的邊緣,莫奈已經成功地被巴黎所接受,開始在GIVERNY購置、建築自己被自然環抱的房屋、花園、池塘、小橋,和第二個妻子ALICE及8個孩子(2個是自己和前妻的,6個是ALICE帶過來的)過著田園般的生活,並開始創作他著名的睡蓮系列、盧昂大教堂系列及稻草堆系列。此時的莫奈,已無需行走天涯來追逐光的身影。從壹天當中太陽投向池塘的不同影象,從晨昏賦予田野的金燦與蕭肅,“光的詩人”,已經可以用身邊最樸素的事物,展現光線下的世界。
進入GIVERNY,我們沐浴著春天的暖陽。在AUVERS冰封的心,開始融化。
莫奈的房子、花園和池塘,承蒙世界各地熱愛他的人的慷慨解囊,在五月的芬芳中容顏綻放。
穿過窄小的入口,滿眼的姹紫嫣紅撲面而來。
莫奈的家園,由花園、池塘和青綠色的房子構成。花團錦簇的庭院,當年動用了8位園藝師設計而成,展現了莫奈將藝術與自然融為壹體的構思。
層層叠叠的花叢後方是壹棟青綠色的長型樓房,那就是莫奈的家。和梵高小屋的寂廖及僅有壹個當地講解員相比,這裏上下兩層有10幾間房,擠滿了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客;更有穿戴整齊的安全保衛人員禮貌地提醒妳,不要在室內拍照。畫家生前的起居習慣,在這裏都有跡可尋。日本浮世繪作品,廣重、北齋等畫家的版畫隨處可見,還有塞尚,MANET, RENOIR, DEGAS, COROT, SARGENT等同代藝術家的畫作。房子左側就有壹棟大畫室繞著清幽蓮池,這裏成就了莫奈晚期作品《睡蓮》。
晚年的莫奈,已經公認是法國最著名的畫家之壹,“印象派”最偉大的實踐者。他對自然的愛,他所留住的色彩世界和光影瞬間,完美地體現著人生“稍縱即逝”卻又“永恒”的含義。和梵高壹樣,創作成為莫奈呼吸的壹部分。老人雖然晚年患白內障,但還是畫到1926年12月5日去世為止。
告別GIVERNY的花紅柳綠,我們啟程返回巴黎。路上,法國司機操著半生不熟的英語問我們最喜歡哪裏。我們反問他,他笑著說:我不懂藝術,但我喜歡莫奈,因為他的東西好看。
此時,午後的太陽依然光艷迷人,映襯著遠處金黃的油菜花。如果莫奈在的話,他定會凝神眺望,然後用油彩幻化壹幅圖景,滿心溫暖,帶著詩意……但我心靈的另壹端,仍被梵高占據。或許,他註定是壹輪高於這個世界的清冷孤月,照耀暗夜裏的掙紮。
莫奈和梵高,可以說是性格決定命運;可他們的境遇與結局,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的人生―雕零與綻放輪番占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