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召喚結構 秦觀詞 空白 事在詞內 融情於景
“召喚結構”(appeal structure)是德國美學家伊瑟爾提出的接受美學的重要概念,用以指稱文學文本的基本結構。伊瑟爾認為,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的根本區別在於,非文學文本所描述的對象是現實的、具體的,其所使用的語言是解釋性和說明性的;而文學文本所表現的對象則是虛構的、不確定的,其所使用的語言是具備審美特性的表現性語言,包含諸多“空白”和“不確定點”(spots of indeterminacy),正是它們構成了文學文本的“召喚結構”[1]。讀者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地對這些“空白”和“不確定點”進行填補,從而參與到文學文本所敘述的事件中,進行美的再創造。因此,“召喚結構”是吸引讀者充分發揮聯想和想象、參與文學審美的動力性因素,是文學文本不可或缺的內在特性。秦觀作為北宋詞壇上的壹位婉約詞人,其詞深婉含蓄,引得讀者不自覺地悠遊品味其中。用接受美學的理論對其進行觀照,我們發現秦觀詞中蘊含著典型的“召喚結構”。
壹、秦觀詞中的“召喚結構”
宋代張炎在其《詞源》(下卷)中言:“秦少遊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由張氏之語可知,秦觀詞並非發露淺白之作,而是潛匿著多處“空白”、具備典型“召喚結構”的含蓄之作。且看其詞《滿庭芳》(山抹微雲):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錦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詞歷來為詞評家高度贊揚。晁補之曾贊之曰:“雖不識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語。”秦觀也因之被稱為“山抹微雲秦學士”,此詞的藝術魅力可見壹斑。細細品味此詞,我們發現詞中藏匿著多處“空白”和“不確定”之處。起筆“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三句,乃寫涼秋風物,讀者只覺壹層蕭颯之感籠面而來,但“雲”何為“微雲”,“草”何為“衰草”,“畫角聲”為何“斷”於譙門,其中又蘊含何種復雜情感,都為詞人所不道,但見景物而已。此為“空白”者壹。接下來,由“暫停征棹,聊***引離樽”兩句可知,詞人乃敘離情。所謂“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待讀者讀到“空回首”壹句而預感詞人要傾訴衷腸時,詞人卻突然宕開筆去,以壹句“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之景語作結。詞人的情感蓄積到頂點卻突然中止,令讀者仿佛懸於空中。詞人到底要表達何種情感,這種情感又是何等強烈,都為詞人所巧妙隱藏。此為“空白”者二。詞的下闋同樣如此,在摹寫離人分別的場景時,詞人發出“此去何時見也”的無奈詰問,更有錦袖啼痕之感傷,待要看他如何寫別難之情時,詞人卻又以拓宕之筆返棹歸來,不待情思說盡而結以“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之景語。在前敘離情和後寫景物之間,詞人欲語還休,令千般萬種情思如遊絲蕩空,不著於地。此為“空白”者三。這些空白之處所要敘寫之物、抒發之情都是不確定的,需要讀者結合自己的生活經驗並發揮豐富的想象力進行“具體化”,而這壹審美參與的動力正是來自於詞中的“不確定”之處,來自於詞的“召喚結構”。伊瑟爾認為,在參考文本已知信息的基礎上,“空白”和“不確定點”越多,文本“召喚結構”的動力就越大,供讀者進行自由闡釋的空間也就越大,從而賦予讀者更為強烈的審美感受,彰顯文本巨大的藝術魅力。由此看前人對秦觀詞“咀嚼無滓,久而知味”的評價,可知並非虛語。
在秦觀的詞中,類似於《滿庭芳》的詞作還有很多,如《八六子》(倚危亭)、《望海潮》(梅英疏淡)、《踏莎行》(霧失樓臺)等等都是含蓄深婉之作,其間有大量“空白”和“不確定”之處。其藝術效果如馮煦在《蒿庵論詞》中所說,“(淮海詞)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詞人的情感流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間。不過,這並不代表讀者與詞人無法進行對話,相反,正是“召喚結構”中的這些“空白”和“不確定點”構築起了溝通創作意識與接受意識的橋梁,這就需要讀者通過合理的途徑對它們進行填補和具體化。
二、秦觀詞“召喚結構”的實現
對文學文本中的“空白”和“不確定點”如何進行填補和具體化,伊瑟爾提出“連結”(connection)壹說。他說:“空白……表明,文本的不同部分需要被連結,盡管文本本身並沒有這樣說。”[2]其所謂的“不同部分”乃是指文本的“所言部分”和“未言部分”。“所言部分”指作者提供的參考信息,即文本的規定性,“未言部分”指前文所說的“空白”之處。這就意味著,讀者對文本的“空白”和“不確定點”進行具體化時,並不是隨心所欲、絕對自由的,而是必須依據文本“所言部分”的意指進行合理想象和闡釋,是“帶著鐐銬跳舞”。對於秦觀詞,要準確把握詞人的情感,就必須對詞中的“空白”進行合理填補,而要做到這壹點,就要剖析秦觀詞的描寫方式和結構性特征。
1.“事在詞內”的敘事特點
古代詩詞的敘事,可以分為“事在詩詞之內”、“事在詩詞之外”和“詩詞內外都有事”等三種情況[3]。秦觀的詞具有“事在詞內”的敘事特點,即讀者根據詞中所提供的事件信息足以把握詞人所設置的事件情境,洞悉該詞的敘事框架,從而為詞中的“空白”劃定合理闡釋的輪廓。這是文本的規定性之壹。
以《滿庭芳》為例。詞人以“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起筆,這樣的景物描寫顯然沒有傳達任何事件信息,讀者雖覺有種蕭瑟之感縈繞心頭,卻難以對情感類型進行框定。但是,接下來詞人的委婉敘事則消弭了這壹“不確定性”。“暫停征棹,聊***引離樽”表明詞人乃是與友人停鞭餞別,再由下句“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可知,詞人與所別之人曾經有過無數美好回憶,因而才難分難舍。據嚴有翼《藝苑雌黃》載:“程公辟守會稽,少遊客焉,館之蓬萊閣。壹日,席上有所悅,自爾眷眷不能忘情,因賦長短句,所謂‘蓬萊多少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是也。”[4]由此,讀者已經十分明確,該詞乃是離別之詞。再看下闋由“銷魂”至“錦袖上、空惹啼痕”幾句,則已經很明朗地確定是對離別之人繾綣纏綿之情狀的摹寫。如此壹來,讀者便可以明確《滿庭芳》壹詞的事件情境,了解詞人的創作心態,繼而結合自身的生活經驗進行合理化的想象和闡釋了。再如《八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