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與甲午戰爭史研究者陳悅先生(頭條號:海研會)相識多年,因誌同道合,故引為知己。同許多歷史研究者壹樣,陳悅先生也有收藏古董的雅好,尤其專註於與中國歷史特別是中國海軍歷史方面的有關的文物收藏。不過,因其為人隨和、處世低調,所以他的藏品並不輕易示人。但前幾日,壹個非常偶然的機會,在陳先生家做客的本人無意間發現了壹件看似很不起眼的古董墨盒,柚木材質、采用旋木工藝手工旋成,直徑46毫米、高21毫米、通體深褐,從做工上看,並無什麽精致之處。如果沒有盒蓋上的文字,這個墨盒可以說完全是極為平淡無奇的普通之物,但就是上面的聊聊二十余字卻讓本人震驚不已——這件看似普通的墨盒背後,居然見證了甲午年的壹段悲愴辛酸史。 陳悅先生收藏的舵柄墨盒 墨盒盒面上赫然刻著「 ”威海灣沈沒軍艦來遠號舵柄之選材,已亥之秋,石山人並記”之二十四字,施以綠彩,文字的內容和這顯冷調的淡綠使本人感到了絲絲的淒涼之意,本人心中的五味瓶頓時被打翻,壹時百感交集—— 「 ”威海灣沈沒軍艦來遠號舵柄之選材”清楚無誤的說明了這個墨盒的選材——來自北洋海軍「 ”來遠”號上備用輪舵。而備用輪舵是19世紀末的軍艦露天甲板上的必備設施,說到這裏,壹艘中國軍艦的身影浮出水面。 舵柄墨盒取材自來遠艦應急輪舵的手柄 這艘軍艦就是來遠號!大清帝國海軍「 ”來遠”號! 「 ”來遠”號,是清 *** 於1885年9月18日通過駐德國公使許景澄向德國伏爾鏗造船廠訂購的兩艘「 ”經遠”級裝甲巡洋艦的第二艘,由伏爾鏗廠首席設計師魯道夫-哈克(中國人稱為哈格總辦)操刀設計,作為德國造船工業自行建造的第壹型裝甲巡洋艦,在德國的重視程度之高——甚至受到了著名的「 ”鐵血宰相”俾斯麥的特別指示:「 ”卓越地和準時地執行中國的這壹次訂貨具有重大的意義”,在老首相的關註與過問下,軍艦建造壹切順利,「 ”來遠”艦於1887年3月25日下水,同年9月12日,「 ”來遠”與「 ”經遠”結伴到達英國,與在英國訂購建造完畢的穹甲巡洋艦「 ”致遠”、「 ”靖遠”、魚雷艇「 ”左壹”等匯合後壹起回國,12月10日到達廈門和南下過冬的北洋水師主力合兵,並在該地加入了北洋水師。該艦長82.4米、寬11.99米、吃水5.11米、排水量為2900噸,主要的火力為2門威力巨大的210毫米克虜伯主炮,另有2門150毫米克虜伯副炮,4門75毫米舢板炮,另有47毫米和37毫米機關炮多門,魚雷發射管4具。全艦官兵202至270人,唯壹的壹任管帶(艦長)為福建閩侯人,副將銜的邱寶仁。 來遠艦唯壹壹任管帶邱寶仁 「 ”既管駕‘來遠’快船,又拖帶新購魚雷艇,遠涉重洋數萬裏,壹人而兼數人之事,並未用洋行保險之費,不特中國水師向未所經,亦為外洋各國所罕有。沿途疊遇風滔,異常險惡,竟能出其死力,得保無虞,實屬膽智過人,較之同往接艦各員事難功倍”,《李文忠公全集》卷六十五描寫的邱寶仁管駕「 ”來遠”回國途中的表現以及邱寶仁在大東溝海戰中的表現已經可以證明:邱寶仁無愧於壹個閱歷豐富、勇敢幹練的軍官。 來遠艦模型 「 ”來遠”和「 ”經遠”作為「 ”裝甲巡洋艦”,壹直頗受微詞,原因就是該級艦號稱擁有最大厚度為9.5英寸的「 ”鐵甲堡”式的水線裝甲,可限制於2900噸的排水量,還有沈重的艦炮,這壹「 ”條”裝甲高度甚低,整個高度只有5英尺11英寸(1.8米左右),僅僅高出水線1米多,如若處在重載狀態,整條裝甲帶將完全沒入水面下、成為「 ”水線下裝甲”,根本無法保護水線以上的艦體;另外,據說由於德方初次嘗試建造裝甲巡洋艦的經驗不足,這壹「 ”條”鐵甲堡是由三段裝甲板拼接而成,並沒有采用相互噬合的制造工藝,因此在戰時壹旦接縫處中彈,將會造成裝甲帶漏水甚至斷裂的嚴重後果。因此,「 ”來遠”號和姊妹艦「 ”經遠”號自誕生的那壹刻起就被後人貼上了「 ”高質量等付品”的標簽,並且聯想到之前中國在德國訂造的穹甲巡洋艦「 ”濟遠”號而發生的有意無意的節外生枝,壹個結論也就得了出來:「 ”中國人替德國人發展造艦技術的探索付了帳,當了冤大頭”。 不過,陳悅先生在得到德國多特蒙德工業博物館館長Eckhard Schinkel先生帶來的「 ”經遠”級軍艦設計圖紙後判讀後得出結論:「 ”經遠”級所謂的缺陷遠沒有之前想象的那麽糟糕,所謂的「 ”三段拼接法”很有可能是自從「 ”定遠”級鐵甲艦起被德國人搶走中國人訂單而感到憤憤不平的英國人對德造軍艦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結果之壹,原廠圖紙的裝甲帶並沒有什麽「 ”拼接”的痕跡。大東溝海戰中兩艘裝甲巡洋艦的頑強表現似乎也有力的回擊了裝甲缺陷的說法,況且作為總設計師,在沒有任何經驗可循的情況下,在中國人有關噸位、炮位和裝甲乃至建造預算的近乎苛刻的要求下,魯道夫-哈克能設計出這樣的軍艦,已經非常的不容易了——不然,兩艘軍艦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通過已經不是懵懂不知的中國方面的驗收。 來遠艦原廠圖紙 1894年的大東溝海戰,「 ”來遠”和英制穹甲巡洋艦「 ”靖遠”結為壹個小隊,列為北洋艦隊隊列右翼,互為犄角,協同作戰,與「 ”經遠”、「 ”致遠”等軍艦主動出擊,截斷了日艦隊列,重創日艦「 ”比睿”和「 ”赤城”,激戰中軍艦後部不幸被「 ”赤城”艦壹彈擊中,日艦炮彈填充的下瀨火藥使得艦上燃起熊熊烈火,「 ”艙內中彈過多,延燒房艙數十間”,軍艦壹度陷入危機中。全賴管帶邱寶仁和駕駛二副謝葆璋(著名作家謝婉瑩、也就是冰心女士的父親)指揮全艦官兵頂著高達九十攝氏度的高溫奮力撲救才使軍艦轉危為安。在日方烈性炸藥炮彈引起的火焰荼毒下,整艘軍艦上層甲板以及軍官艙以上木質部分幾乎燒光,只剩下被燒得變形的鋼鐵骨架,但經官兵們頑強拯救,重傷的軍艦仍然能自航返回旅順基地,引起中外驚嘆,當這艘傷痕累累、就連風筒上都密布彈洞的軍艦噴吐著煤煙、破口處依然噝噝的冒著煙,跌跌撞撞的駛入港口——裝甲巡洋艦強大的生存能力和中國海軍官兵的勇敢堅韌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來遠駛回旅順之際,中西各人見其傷勢沈重,而竟安然返旆,無不大奇之”。 曾任來遠艦大副的謝葆璋,左壹即為其長女謝婉瑩(冰心) 黃海海戰後,受傷最重的「 ”來遠”艦雖然被優先送入船塢修理,但因為旅順基地修理能力不足,又兼遼東戰局惡化、旅順修理人員大量逃散,導致「 ”來遠”艦壹直遲遲未能修復。1895年,帶著滿身的創傷,來遠艦又在劉公島畔參加了威海保衛戰,在南幫炮臺群爭奪戰最激烈的時刻,「 ”來遠”隨「 ”定遠”等軍艦壹起炮轟了日軍剛剛奪占的摩天嶺炮臺,擊斃了日本陸軍第11旅團長大寺安純少將,取得了北洋海軍在甲午戰爭中的最大戰果之壹。 大寺安純少將 大寺安純少將軍服上留下的彈孔,正是這個傷口最終要了他的命 1895年2月6日淩晨,日本聯合艦隊魚雷艇隊在重創定遠後再次趁著夜色,對威海灣進行襲擊。黑幕中,「 ”來遠”艦遭到日本魚雷艇「 ”小鷹”號的攻擊,兩條魚雷接連命中了「 ”來遠”的左舷,在水線下各造成了直徑分別為4米和1米多的破口,兩個破口相距僅半米。水線下沒有任何裝甲保護,且艦內結構此前已經嚴重受損的「 ”來遠”,再也承受不了如此沈重的打擊,沒有能夠等得及和她曾經壹起浴血的官兵們奮力搶救,在巨大的悲嘆聲中,滿目瘡痍的艦體向右側翻轉,露出了紅色的艦底,最後整體傾覆在了海中,與她的姊妹「 ”經遠”幾乎是同樣的姿態結束了她的生命。由於災難來得太快,「 ”來遠”艦內的官兵根本來不及逃生,大都與他們的戰艦長眠在海底。根據親歷劉公島保衛戰的北洋海軍軍官盧毓英回憶:只有在露天甲板上的管帶邱寶仁、駕駛二副謝葆璋等50余人落水得救。甲午戰爭結束後,邱管帶心灰意冷,返回故裏、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海軍。但是,後世卻有謠言汙蔑其在來遠遭受攻擊之際「 ”登陸逐聲伎未歸也”(姚錫光《東方兵事紀略》)。使得邱寶仁背上了長達壹百多年的不白之冤。 壹本個人筆記,給邱寶仁扣上了壹個大大的屎盆子 在當時舉國忿斥海軍「 ”抗敵不力”的輿論大形勢下,在沒有辦法從技術上解釋戰敗原因的情況下,壹些雞毛蒜皮的小節甚至是捕風捉影的臆想都能被廣泛的接受,所以並沒有親歷大東溝海戰和劉公島保衛戰的姚錫光僅僅憑借著「 ”聽說”就定了邱寶仁管帶的罪,並且很快的被大眾輿論所接受;可是歷史是要當事人的第壹手敘述印證的,不然最多算是市井的八卦,並沒有什麽可信的價值。所以本人相信:邱管帶頭上的不白之冤終有徹底 *** 昭雪的那天—— 邱寶仁管帶的孫子邱世驥先生如此回憶他的祖父:每次在回憶這段歷史的時候,我都在想,如果我也遇到這種情況,我是否也這樣勇猛呢?但歷史畢竟不會回頭,中國也不是當時的中國,我慶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 今天,本人望著平靜而又祥和的威海灣,壹切依然是那麽的美麗,但是熟知甲午歷史的人大都知道,平靜的海面下埋藏著壹個百年之謎,那就是甲午沈船的歸宿。很多年以來,普遍認為包括「 ”來遠”在內的北洋海軍沈艦大都完整保留在水下,所以近年來打撈的呼聲很高。但是這件文物的出現,猶如壹個訊號,揭開了不為人知的歷史壹角,根據日方的檔案的片段披露,實際上日本人在占領威海期間就對沈沒在威海灣的「 ”來遠”艦殘骸實施了大規模破壞性的拆撈。「 ”來遠”艦的應急輪舵就在這個時候被打撈出水,並被當時在威海的日本人得到(由於打撈工作不僅僅是日本軍方,當時在威海的日本民間團體也參加了拆撈工作,所以「 ”來遠”的應急輪舵既有可能是由日本軍方打撈上來後拍賣給民間的私人,也有可能是民間打撈人士直接撈得),後在1898年隨著日軍壹起撤離了威海被帶回到了日本。1899年,輪舵持有者截取了舵柄上的壹塊材料,制成了這個墨盒(根據Eckhard Schinkel先生帶來的「 ”經遠”級軍艦圖紙,應急輪舵舵柄的直徑剛好是46毫米),並在墨盒上落款「 ”已亥之秋”四字(1899年正是己亥年)。應急輪舵的其余部分以及「 ”來遠”艦上拆撈出來的所有東西如今都下落不明,留下的就只有這個墨盒—— 在和陳悅先生的交談中本人得知:由於舵柄墨盒的繼承者並不知道這件文物的價值,因此,該文物幾經流轉,出現在2009年的壹場拍賣會上,陳悅先生得知後即刻在第壹時間委托在日本的朋友參加競拍,期間雖然遭遇數名日本人的擡價爭奪,但是陳先生本著將北洋海軍軍艦的遺物迎回故裏的初衷,決意不計代價也要將此文物拿下!因為用陳先生自己的話說:此物已經不是壹個墨盒,而是壹段歷史的見證,更是壹艘中國軍艦的遺骨!壹個老兵的遺骨! 2010年8月8日顧氏造船廠廠長寫於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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