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已完結）
「小姐，沈將軍今日大婚，老爺和夫人在前廳等您同去。」
傍晚時分，夕陽透過軒窗，照著手腕上淡淡的疤痕。
我坐在鏡子前出神，默默給自己戴上珠花。
鏡中的人美則美矣，但神色蒼白，已有日薄西山之相。
數月前，我從山崖跌落，壹覺醒來，身子便壹日不如壹日。
除了身子，心中煎熬更甚。
「新娘是誰？」
外頭丫鬟停頓了壹下，輕輕答：「路家二小姐，路秋月。」
我萎頓在軒窗前，虛弱諷笑：「又是哪來的路二小姐……沈京墨他——咳咳……」
如若真失憶便罷了，可我與沈京墨的過往，清晰無比地刻印在我腦海中。
然而這壹切在世人眼中，卻化作雲煙，獨我壹人記得。
當初有多用情至深，今日，便有多痛徹心扉。
「他可曾提到我？」
丫鬟答遲疑片刻，答：「不曾，只說邀白府參加喜宴。」
「好，我知道了。」
鏡中的唇染了正紅的口脂，我站起身來。
我的未婚夫，如今，要娶別人了。
壹個時辰後，沈家廳堂。
我用匕首橫在脖頸上，當著滿座賓客，語氣顫抖：
「沈京墨，妳若敢娶她，今日，我便死在沈家堂前！」
沈京墨立於堂中，眸色如深潭。
經年的風霜打磨，意氣風發的少年內斂得像把藏鋒利刃，又像越釀越香醇的烈酒。
他身姿挺拔巍峨，從前站在我身邊，他的肩膀是我最堅實的依仗；如今，他卻用它護住了路秋月。
眾人嚇壞了，無人敢上前。
四周竊竊私語：
「聽說她就是糾纏沈將軍的女子。滾落山崖，摔壞了頭，臆想自己是沈將軍的未婚妻，硬要拆散人家，這個月已經第三回了。」
沈京墨擁著懷裏的路秋月，冷眼旁觀：「白小姐，再壹再二，不可再三。」
我心如刀絞，笑著笑著，淚眼模糊。
當年初識沈京墨，他尚年幼。
十七八的年紀，縱馬於長街。
第壹次，我擋了他的馬，他冷眼瞧著我，問：「不要命？」
第二次，他急急勒停，滿身霜氣，「妳是不長眼？」
第三次，他眉眼終於帶了笑意：「白小姐，再壹再二，不可再三，上馬來。」
我向他伸出了手，壹牽就是十年。
我曾擁有過他全部的偏愛，寵愛，溺愛，壹身風骨的白小姐，被他寵壞了。
那夜秋月高懸，沈京墨的手指輕輕勾勒著我的發絲，說：
「沅薌（yuan xiang），嫁給我吧，我等太久了，將軍府，只認妳壹位女主人。」
壹場秋雨，壹場事故。
我不慎跌下山崖，醒來時，壹切都變了。
說起往事，他們都像看怪物壹樣看著我。
只說：與沈將軍情意繾綣的是路二小姐，與我們白家從無交集。
人人都當我是摔壞了頭，記憶錯亂。
只有我知道，關於沈京墨的記憶，有多清晰，絕不會錯。
我在病中，日日期盼。
那日，床前來了個人。
壹身白衣，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像天邊的皎皎明月。
他似乎剛下朝回來，身上還沾著露水，墨發在身上洇出水漬。
他伏在我床邊，輕輕勾住我的手指，眼中盛滿溫柔和疼惜。
「沅薌，妳要好起來。」
看著他，我燥郁的內心竟慢慢平靜。
母親說，他叫路澤謙，沈京墨的未婚妻，路家二小姐的哥哥，也是我的未婚夫。
我推開他，轉過身去。
路澤謙嘆了口氣，「如果妳想見他，我陪妳去。」
那日聽丫鬟意有所指在外間議論：
「路公子忙於追查小姐墜崖壹案，晝夜顛倒，滴水未進，剛忙回來便來看小姐。到底，還是被傷著了。」
我蜷縮在屋中，淚流不止。
我有什麽辦法呢？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正如沈京墨，他也不記得我。
今夜，燭火明艷，他的身邊，站著路秋月。
多麽明艷嬌麗的美人啊。
我好嫉妒。
笑著笑著，突然胸前壹口腥甜，血花噴在碧色羅裙上，身子壹軟，如失重的鳥兒，向前撲去。
最後壹刻，有人接住了我，語氣裏是不加掩飾的心疼：「沅薌……何至於此……」
我心中壹喜，喃喃低語：「京墨，妳終於肯認我——」
擡頭，晃眼的明光裏，是另壹張面孔。
他蹙著眉，沒有沈京墨淩厲的眉，也不似沈京墨暗沈的眼。
唇色單薄，唇線柔和，眼睛如深秋的碧波，閃著細碎的光輝。
美人如明月，孤獨皎潔。
路澤謙滿眼疼惜，臉色發白。
他雪白的袖袍被血染上斑駁，也毫不嫌棄。
用小臂托住我，溫柔而有力，「沅薌，我帶妳回家。」
「家……」我努力擡起頭，看向壹旁沈京墨沈靜如水的眸子，苦笑著，「我的家在哪兒啊……」
沈京墨沒有說話。
也沒有理會路秋月泫然欲泣的哭訴。
只是靜靜地站著。
他真的不認識我了。
那個對著我笑，對著我伸手，肆意張揚說「上馬來」的少年，不認識我了。
我伏在路澤謙肩膀上，痛到窒息後便只剩麻木，緩慢而虛弱的喘氣，
「勞煩……帶我回家。」
這輩子，我白沅薌從未如此狼狽過。
回去的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
我閉著眼，靠在軟枕上，抽幹了全部力氣。
腦海中循環往復壹句話：沈京墨要娶別人了。
路澤謙取了藥來，替我細細擦拭受傷的脖頸。
「沅薌，今夜好好睡壹覺，明日，我帶妳去松子山散心。」
我睜開雙眼，輕輕握住他的袖擺，問：「我把妳忘了，妳也這般難過嗎？」
路澤謙手壹頓，半晌，語氣幹澀：「是。我也會痛。」
「對不起。」眼淚從眼角緩緩滴落，「我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我不想讓妳痛，可我自身難保……」
路澤謙慢慢抱緊我，
「沅薌，妳只是病了……妳還記得以前，我給妳折過壹千只千紙鶴嗎？」
我順著他的話，追溯過往。
記憶就像塵封在舊箱子裏的書信，驀然被人提起，清晰無比地浮現出來。
黑暗中，我輕聲說：「記得的，十五歲那年生辰，妳送了我好多千紙鶴。」
「嗯，後來，妳去我家，跟秋月因為壹碗湯羹拌過嘴。妳將碗扣在了秋月頭上。」
壹種溫馨縈繞心頭，我的心開始雀躍，
「對……好長壹段時間，我都討厭秋月。妳回來，我惡人先告狀，把秋月給氣哭了。」
那日他反倒輕斥秋月：「不要欺負沅薌，她是妳嫂嫂。」
馬車咕嚕滾過壹道楞。
我軟軟地朝前栽去。
路澤謙攬住我，慢慢抱緊，像把我揉進骨血，
「沒關系。妳慢慢想，我可以等，我們沅薌只要好好的，我便什麽都不怕。」
我思緒混亂，疲憊地點點頭，睡去。
夢裏是沈京墨的臉，窗外雨聲淋漓，我和他相擁而眠。
鼻息交纏之間，熱意橫生，他把我壓在床榻上，解開了衣裳。
「沅薌……」是沈京墨低啞的嗓音。
「沅薌——」兩個聲音重合，我驀然睜眼。
黑暗中，路澤謙正抱著我，「沅薌，到家了，妳方才做夢了，出了壹身汗。」
我低低嗯了壹聲。
「可是夢到了什麽？」
那畫面難以啟齒，略微粗糙的炙熱觸感仿佛還停留在胸前，我紅了臉，矢口否認：「沒什麽。」
我和路澤謙下了車。
壹瞧，楞住了，他把我帶回了路家。
路澤謙解釋道：「今夜伯母受驚，病倒了，白家忙著請大夫，無人照料妳。」
我正對著門前那匹馬出神。
「瞧什麽？」路澤謙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指指那匹馬：「我見過。」
沈京墨曾騎在那匹馬上，對我伸手。
旁邊的小廝笑道：
「白小姐自然見過，妳當街攔過我們主子三次，我們主子都騎在這匹馬上。說是定情信物，也不為過了。」
我有些茫然。
我的確攔過馬，可馬上的人，是沈京墨啊……
「沈將軍……」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小廝的笑驟然壹頓，臉色逐漸變得難看：
「白小姐難道要連這份回憶，都壹並奪去帶入沈將軍？」
路澤謙皺皺眉，輕斥：「路拾！」
被喚作路拾的小廝頗為激動：
「旁的也就罷了！當年主子入京，白小姐再三攔馬，主子愛上，從此就變了個人似的，對她唯命是從。如今她壹覺醒來，移情別戀算怎麽回事？您不憋屈，我替您憋屈！」
「……就因為沈京墨是將軍，他就該騎馬！那主子為了白小姐，再不碰馬，合該苦巴巴地瞅著她！」
面對指摘，我有剎那的無措。
「對不起……」
自醒來，道歉成了我的常態。
他們說我患上癔癥，說我不正常。
父母的痛心、路澤謙極力掩蓋的失望、沈京墨幾近冷漠的眼神，變成了插在我心頭的壹把刀。
我在痛苦的泥沼裏掙紮，拿歉疚示人，不得壹日安生。
我茫然地擡起頭，對上他略微濕潤的眼，問：「妳也會騎馬？」
路澤謙眼中的痛楚壹閃而過：
「妳攔過我三次。第三回，我帶妳騎馬，妳嚇壞了，從此，我再也沒騎過。」
我思緒很慢，漸漸回想起來：他雖是文臣，當年聖上獵場遇險，是他救的。
他會騎馬，武藝也不錯。
記憶中沈京墨的臉漸漸淡去，變成路澤謙壹身白衣，騎在馬上。
第壹回，他對我不冷不熱，擦肩而過。
第二回，俊眉輕蹙，嚴肅提點：「姑娘，性命不可當做兒戲。」
第三回，他亦對我伸出手，無奈嘆道：「上馬來，我送姑娘回家。」
可我在馬上嚇哭了，那日路澤謙登門，對著我父母躬身發誓：
「沅薌既然不喜我縱馬，以後澤謙便不再碰馬。」
我心驀地壹疼，壹直是路澤謙……
是我……記錯了。
我反抱住他，「對不起，澤謙。是我病了……」
……
我的病壹天天好起來。
沈京墨似乎變成了壹張泛黃的紙，深埋進了記憶深處，丟在塵埃裏。
等到能見人，便是路秋月歸寧。
我遠遠站在臺階上，瞧見沈京墨從車裏下來。
他穿了身玄衣，腰封緊束，英氣爽朗。
如今早晚各壹副藥，我情緒穩定許多，瞧著他們站在壹處，也不礙眼了。
路秋月緊隨其後，喚了句夫君，待沈京墨回頭，伸出手。
他似乎沒料到路秋月有此壹舉，壹楞，站在原地半晌，神色漸漸柔和，牽住她手，抱下車。
不知不覺秋風起了，天氣漸涼。
墻角的海棠開得正盛，壹串串的。
據丫鬟說，數月前，路澤謙親手栽下時，還是半死不活。
近來我病好，連花都好看了，寓意我與路澤謙和和美美。
我聞言，笑了笑，「海棠太苦情，我不喜歡。」
丫鬟不懂，抖開大氅替我披在肩頭：
「白小姐，天冷，公子囑咐您多添衣裳。」
火紅的狐貍毛做的，裹在身上很暖和。
路澤謙不知從哪裏淘來的稀罕貨，全用在了我身上。
我站著未動，慢慢摩挲著柔軟的狐貍毛。
沈京墨轉身時，看見了我。
遠遠壹望，壹個眼神，我卻猛地攥緊了手。
僅在剎那間，有過壹個小小的停頓。
是他不經意的細節，我心中卻掀起軒然大波。
「他認識我。」胸腔之下，心臟在劇烈跳動。
丫鬟疑惑地看看我，又順著視線看過去，
「沈將軍嗎？白小姐是沈夫人未過門的嫂嫂，往後都是壹家人，本就該認識的。」
她不懂。
這種微妙的感應，只有我知道。
倘若我沒有病入膏肓，那便是另有隱情。
「沅薌，站了多久了？」路澤謙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有些低啞。
那種怪異的違和感，伴隨著路澤謙的出現，卷土重來。
我轉身時，已經勾起了燦爛的微笑，「今天回來得早，怎的從後門來了？」
路澤謙風塵仆仆，壹怔，「妳是在……等我？」
「竈上熱了湯，秋月他們來時定然用過了，但妳還沒用。」
我低頭兀自講話，半天沒聽見動靜，擡頭，見路澤謙眼中隱隱有水光閃爍：
「沅薌，妳肯記得我，我很高興。」
我微微笑著，「我站在風裏，渾身都冷。」
路澤謙牽住我的手，在掌心裏溫了片刻，「倘若累了，不必去前堂。」
「我許久沒見秋月了。」
他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做反駁。
我跟著路澤謙來到前廳。
昨日下過雨，空氣還潮著。
路秋月輕快的聲音傳出來，
「這是我出閣前栽種的月季，等過幾日摘了做花醬，加點蜜，定然好吃。」
「秋月。」路澤謙喚了壹聲，路秋月和沈京墨都回過頭來。
路秋月個子矮，只到沈京墨的肩膀。
站在壹處，郎才女貌，分外登對。
她看見我，神色略顯尷尬，「嫂嫂病可好些了。」
我目不斜視，笑道：「好許多了。」
路澤謙的目光壹直沒離開過我，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沅薌，我有些餓了。」
我楞怔片刻，「好……那便先回房，拿熱湯頂壹頂……」
「累了壹日，走不動。」
路澤謙少有地耍起了脾性，路秋月掩唇偷笑：
「哥哥和嫂嫂感情甚篤，我便放心了。」
當著沈京墨和路秋月的面，路澤謙獨占壹碗熱湯。
用小勺徐徐吹涼，第壹口遞到我唇邊，「不熱，妳嘗嘗。」
我有些為難，觸及路澤謙執著的目光，還是張嘴含住。
路澤謙眸色加深，用拇指緩緩擦拭我的唇，語氣溫柔：「瞧妳，吃東西都吃出來。」
路秋月回門，自然要與沈京墨在此處用飯。
壹番寒暄，路澤謙和沈京墨坐在壹處，聊朝中之事。
我與路秋月坐在壹處，她許是嚇壞了，言談間頗為小心。
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
「我記性不大好，前幾日對不住。這是我的壹點心意，恭賀妳與沈將軍新婚之喜。」
我從白家的房產下，劃了幾處鋪子給她。
路秋月連連推拒：「嫂嫂……我怎麽能收妳東西呢。」
我驀地按住她的手，語氣沈穩又堅定，「我送出的東西，從無拿回壹說。」
「素聞白小姐果斷，今日壹見，果真名不虛傳。」
沈京墨語氣幽幽，隔著桌子看過來，叫我壹時間摸不清他的意思。
「夫君……」路秋月遲疑。
沈京墨語氣隨意：「給妳便拿著，不要辜負了嫂嫂的壹番好意。」
他這語氣頗為不善，似乎在為我欺負了路秋月而出頭。
他不認我便罷，病時我軟弱好欺，可天性並不柔和，於是隔空冷冷望著他，劍拔弩張。
「沅薌，若是累了，我送妳回去。」路澤謙適時打破了僵局。
我起得有些急，晃了晃才穩住身子。
臨走前，笑著對路秋月說：「今日廚房還燉上了馬蹄羹，算是向妳道歉了。」
路秋月抿唇，靦腆地笑著：「都是陳年往事，嫂嫂莫要再提。」
「何事？」沈京墨多了句嘴。
路秋月說：「當年嫂嫂來府，我與嫂嫂因壹碗馬蹄羹起了爭執……」
我的笑容漸漸淡下去，袖底的手緊緊掐進手心。
回頭對上路澤謙溫柔專註的目光，心裏咯噔壹聲，低頭從他身邊走過。
壹路無話。
路澤謙始終與我並肩而行。
快到房門前，我頓住腳，「我到了，妳快快回去——」
「妳不信我。」路澤謙淡淡出聲，打斷了我的話。
「方才，妳在試探秋月當年之事的真假。」
我屏住了呼吸，背對著路澤謙，沈默以對。
「沅薌，妳到底在怕什麽？」
路澤謙語氣發顫，慢慢從背後抱住我，「怕我對妳用蠱嗎？」
我閉上了眼。
傳聞，西方有種幻術，言語間便可置換壹個人的記憶。
路澤謙猛地將我拽入房中，哐當，壓在門上，大手護住了我的後腦。
他雙眸猩紅，臉色帶著病態的慘白。
我才意識到，他已經忙了數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白沅薌，妳還有沒有心啊……倘若我對妳用蠱……」
他深吸壹口氣，有清淚劃落，
「倘若我對妳用蠱……蒙蔽這蕓蕓眾人，早該流幹心頭血！哪輪得到站在這兒陪妳！」
我的呼吸變得很輕很輕。
此刻的路澤謙，脆弱得可怕。
我認得這種眼神，當被壹個人傷到極致，滿眼的無望會令人窒息。
「我能騙妳壹人，如何騙得了眾人？」路澤謙額頭緊緊抵在我肩膀上。
「路澤謙，妳放開我……」
「不想我死，就別動……」他低低囈語。
屋中的光線漸漸暗下。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受到肩膀出來的滾燙熱度。
他竟然發熱了。
單手覆在他額頭，輕輕喚了句：「路澤謙……」
他喃喃道：「我在……沅薌，別怕，我在……」
接著，人便從我身上栽下去。
……
路澤謙病了。
連日勞累，外加怒火攻心，病來如山倒。
大夫瞧過，開了些藥，臨出門前欲言又止：「姑娘……心病吶……藥石無醫……」
那日我從晌午坐到黃昏，光影在路澤謙的臉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他是壹種清潤的美，像壹彎秋月，臉上掛著病態後，更惹人疼惜。
路府不比世家，沒深厚的根基。
當年路澤謙帶著年幼的路秋月入京討生活，是靠自己壹步步走到今天的。
小廝蹲在榻前，哭得傷心欲絕，
「我們主子擔了太多。如今江山動蕩，誰不知道武將值錢。白小姐害怕，他便收了鋒芒，心甘情願做起文臣。如今，您還要在他心上捅壹刀。小姐可知道良心二字怎麽寫？」
路澤謙的手動了動，睜開眼，虛弱道：「路拾……滾出去……」
室內重歸寧靜。
他想起來，被我摁住。
「妳想喝水嗎？我餵妳。」
路澤謙點點頭，眼神落在我身上，像看壹件難尋的寶貝。
我有些難堪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潤潤喉嚨，該吃藥了。」
路澤謙的身子片刻僵硬，不自然地扭過頭去，「嗯……待會兒就喝……」
「已經涼了。」我端起碗，盯著他看了半晌，忽覺好笑，「妳怕苦？」
路澤謙幾乎立刻反駁我：「不怕，我喝就是。」
壹場病，緩解了我與路澤謙緊張的關系。
天氣漸漸轉涼，路澤謙向朝中告假，在家靜養。
再過兩個月，便是年關。
屋中早早燃起炭火，我穿上厚實的襖子，坐在爐火邊剪窗花。
路澤謙氣色好了不少，便也陪著我剪。
他手指靈活修長，起初動作笨拙，被我嘲笑幾次後，熟能生巧，比我的還要精致幾分。
這壹日將窗花給了下人，我說：「年節將至，大家分壹分，貼在窗戶上，討個彩頭。」
幾個膽子大的丫鬟便挑挑揀揀，最後，竟是路澤謙的先被挑幹凈。
他目光柔和看眾人散盡，眼角蕩漾出淡淡的笑意，「沅薌，虧妳還自詡老師。」
我揉了個紙團朝他丟過去，「得了便宜還賣乖！」
話落，手腕驀地被他拽住，我猝不及防，撲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路澤謙眸色中藏了欲望，語氣輕緩：「沅薌，元夕之後，嫁給我好不好？」
那壹刻，我差點心軟地答應他。
他哪裏都好，如果可以，我也想把壹顆心完完整整地捧給他。
可感情這事，說不準的。
答應他，是要騙誰呢？路澤謙，還是我自己。
就當我病了，腦子壞了，惦念了壹段虛妄的記憶，在夢裏愛上了壹個人……
我看見路澤謙眼中的光，壹寸寸湮滅，只剩死寂。
他沒有說，只是松開我，替我整理衣襟：
「我窗花剪得這般好，希望明年不要生疏才是。」
我扯扯嘴角，「妳忘了，我教妳。」
路澤謙的眼中驟然升起壹道璀璨的明光。
他緩緩笑開，晃了我的眼：「好。」
年節前幾日，下了場雪。
近來母親病重，父親叮囑我不要回府，以免惹得母親傷心。
有這功夫，不如好好同路澤謙增進感情。
坊間早有我的傳聞，說白府小姐恨嫁，日日住在未婚夫府上，名不正言不順。
只是傳聞沒過幾日，便被人壓下去。
路澤謙那夜頂著壹頭霜雪回來，解大氅的時候順口說了句：「我的沅薌，誰也說不得。」
他笑得暢快，我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路澤謙雙手舉在爐子上烤火：
「過幾日雪停，聖上要去松子山獵鹿。前幾年我送過妳雪兔子，妳挺喜歡，如今再給妳弄幾只養著。」
我撓撓頭，「還是……不用了……」
「為何？」
我皺皺眉，「不太好吃……」
路澤謙表情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半晌忍不住笑出聲來，「沅薌，那是送給妳養的……」
壹句話叫我鬧個大紅臉，扭過頭去賭氣：「妳愛送什麽便送什麽吧……」
路澤謙收了笑，過來哄我：「妳既喜歡吃，我弄些灰兔來。」
去松子山這日，雪還未化。
山路濕滑，馬上不去，聖上好興致，眾人只好隨之徒步登山。
我穿了件石榴紅襖子，路澤謙特意讓人在我領子上加了層白狐貍毛，可抵禦風寒。
他牽著我，邊走邊說：
「山裏地廣人稀，若是走丟了，也千萬不要脫襖子，我總能找到妳。」
「好。」我淡淡應著，反手握緊了路澤謙冰涼的手指。
他背影壹僵，繼而慢慢松懈下來，連腳步都輕快了。
「嫂嫂。」壹聲輕快的呼喚。
我尋聲望去，路秋月小臉通紅，對著我招招手。
沈京墨站在旁邊，壹如既往的沈默寡言，任憑路秋月拽著他的袖子，往山上走。
他眼神從我手上掃過，移開目光。
路澤謙停下腳步，回頭確保我站在了平坦地方，開始與沈京墨閑聊。
「沈將軍年後便要出征了吧。」
沈京墨嗯了壹聲，「正月就走。」
「冬日仗不好打，京城有牽掛在，沈將軍多保重。」路澤謙笑笑。
沈京墨眼神越發不可捉摸了，半晌，嗯了壹聲。
稍時，聖上身邊的太監總管來了，對著路澤謙拱拱手，
「方才聖上在皇後娘娘面前誇了路大人，娘娘想見上壹面，特讓奴才來請。」
路澤謙不卑不亢道：「微臣遵旨。」
太監目光溜過去，笑道：「喲，沈夫人也在，正巧壹並過去吧。」
路澤謙風光無兩，連帶著路秋月也風光，這是故意擡舉路家。
路澤謙瞧了我壹眼，目露遲疑：「妳鞋襪濕了，不要亂跑，等我回來。」
我安撫道：「去吧，我就在此地等妳。」
寒風蕭瑟，我裹緊大氅，站在松樹下，大雪壓枝，撲通掉下壹簇雪。
「白小姐何時成親？」
沈京墨淡淡開口，打破了僵局。
四周人漸漸稀少，只剩運送行李的隊伍。
由於數量太多，他們雇了幾匹騾子往山上走。
「大概……年後。」我漫不經心地答。
沈京墨稍微挪動了步子，隔在我和隊伍中間，「路澤謙是真心待妳。」
沈京墨總能輕而易舉挑起我脾氣，他這麽說，難不成是怕我上趕著非他不嫁？
「妳不說我也知道。」
我清楚自己說話過於尖酸刻薄了，可我樂意。
他住了嘴，轉頭看著騾子從身邊經過。
嗖！
輕巧的破空聲打破了山間的沈默。
伴隨壹聲慘叫，運送物資的人正中眉心，死了。
屍體倒在雪地裏，砸出壹聲悶響。
僅在瞬間發生的事，緊接著，場面大亂，喊殺聲四起。
「兄弟們！幹完這票！過個好年！」
我便知道，遇上山賊了。
沈京墨第壹時間拽住我的手腕，「走！」
身後粗狂的喊聲傳來：「截住那壹男壹女！最值錢的都在他們身上！」
背後的腳步聲密集雜亂，我濕了鞋襪，縱使被拉著，也跑不了多快。
千鈞壹發之際，我猛地抽出發間的金簪，向遠處拋去。
金子這種東西，只要不是瞎子，便知道有多金貴。
金簪掉進石頭縫裏，短暫轉移了強盜的註意力。
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著沈京墨往前跑，沿途的樹枝無情地劃過我的皮膚。
壹瞬間，眼前的背影，與某個記憶重合……
「沅薌，我受了傷，撐不了太久。」
「乖啊……我替妳擋著……」
「往前跑……別回頭……」
「沅薌，別讓我白死……」
「白小姐！」
「白小姐！」
沈京墨的聲音叫我驟然回神。
「我在。」
「他們人太多了，我敵不過車輪戰，跑是上策。只是運氣實在不佳，天冷得不夠徹底，可能要吃點苦頭。」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河上還未結冰，山澗中碧水湍急。
沈京墨扭頭不由分說解我的領子。」
我氣喘籲籲道：「我們要跳下去嗎？」
「對，大氅吸飽了水就是累贅。這群山賊心狠手辣，方才皆是壹刀斃命，不跑只能等死。」
沈京墨眼中暗藏鋒銳，「總會打回來的，不急。」
我遲疑了片刻，「好。」
脫掉大氅，森涼的寒氣如附骨之疽，叫我直打哆嗦。
沈京墨看了我壹眼，突然道：「白小姐，得罪。」
說完緊緊抱住我，壹躍而下。
撲通！
冰涼刺骨的湖水灌進口鼻，耳中只余水聲。
我盡可能的屏氣，卻還是嗆了好幾口。
頭頂粗糙的辱罵不絕於耳。
我掙紮著浮出水面，渾身凍得發抖。
溪水湍急，我抱住壹塊石頭，往岸邊遊去。
「白小姐……」
沈京墨還想拽我，被狠狠抖開。
他直接拉住我的胳膊，用了更大的力氣，將我往岸邊拖。
我惱恨道：「我自己可以！妳放開我！」
「聽話。」
這句不經意的安撫，不僅沒平息心中焦灼，反而叫我愈發惱怒，劇烈掙紮：
「沈將軍都是成親的人了，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嗎？我白沅薌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用不著妳抱我跳下！」
沈京墨突然折身，壹把將我抗在肩上，咬牙道：
「下面就是石頭灘，不想摔得粉身碎骨就給我閉嘴！」
我近乎歇斯底裏，「妳放我下來！沈京墨妳不要臉！」
「命都沒了，要臉何用！再吵把妳丟下去餵魚！」
他油鹽不進，壹副混蛋樣，直到將我撂在岸邊，解開外衣，不容拒絕地拉著我的手，放在自己左胳膊上。
「幫我正骨。」
我這才發現沈京墨壹條胳膊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胳膊脫臼了。
「我沒那麽大力氣。」
「無礙，妳抓穩，我自己來。」
沈京墨微微蹙眉，墨發緊貼在他冷硬的下頜，水珠順著肌膚紋理，滾進寬闊的胸膛裏。
他死死咬著牙，往外壹拽，只聽咯嘣壹聲，又找了個角度，往裏壹懟，手指便活動如常。
接著他做的第壹件事，就是過來掀我裙子。
「沈京墨！」我出言呵斥，作勢要躲，被他勾住腳腕。
他低著頭，動作迅速幹練，「腿擦破了，還在淌血。別動。」
沈京墨撕爛了自己的衣裳，簡單用布條捆紮了傷口。
我因寒冷而微微打顫，明明怒火中燒，卻發作不得。
這算什麽？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說：
「待會有場雪。在此之前找不到出山的路，咱們兩個，就困死在這兒了。」
「沅薌，站得起來嗎？」
話落，連他自己都楞住了。
沅薌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熟悉而流暢，此情此景，在夢中已發生過千百回。
我靜靜望著他，半晌陡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在想，幹脆死在這裏算了。
做什麽折磨我？明明認識，沅薌叫得這樣順口，卻不肯認。
沈京墨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白沅薌。」沈京墨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