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保定城南有壹家裝裱店。店主姓常。三十幾歲,穿長袍,很斯文,人叫他常先生。
常先生沒有雇傭夥計,自己裝裱字畫,手藝很神,壹些樣子容貌落魄的舊字畫到了他的手裏,壹經裝裱,便神氣嶄新。
常先生是外地人。幾年前到了保定,開了這店,常先生無有家室,經常壹個人到保定看湖樓來飲酒。常先生善飲,久之便與劉三爺相熟了。
劉三爺是保定富戶,三代經營綢緞,頗有些家財。閑來也做些收藏生意。
三爺是看湖樓的常客,保定的酒樓茶肆是富商們談生意的地處。三爺來看湖樓是奔生意而來。三爺不飲酒,上樓只喊壹壺茶。有時沒有生意,三爺便與常先生閑聊神侃。常先生學問大,善談。三爺考過秀才,飽學。兩人漸漸淡得進港,由此熟了。三爺就經常到常先生店裏購些字畫收藏。常先生也偶然推薦壹些字畫給三爺。王爺爽快,凡是常先生推薦,壹概買下,且從不斬價。三爺的娘子馬氏放心不下,瞞著三爺,讓下人拿著字畫到京城找行家鑒定。皆貨真價實。如此幾次,馬氏也就不再疑。三爺後來知道,就譏笑:“婦人之見。”
那天,三爺又與常先生在酒樓閑侃,侃了壹會兒,三爺就問:“我真是不懂,今天冒失地問壹句,先生目力老到,辨得真偽優劣,如何不做些收藏生意?”
常先生呷壹口酒,笑道:“凡事依性情而定。三爺是聚財的性子,我是散財的脾氣,好東西到了我手裏,只怕是日後嘴饞挨不住,要換了酒吃的。”說完,就笑。
三爺也笑了。
常先生左右看看,湊近三爺。低了聲音道:“我手上現有壹張古畫,主顧要大價錢。我勸三爺吃進,三爺可否有意?
三爺笑道:“先生替我看中,買進便是。但不知那邊開價多少?”
常先生道:“三千大洋。”
“三千?”三爺倒吸壹口氣,就有些口軟。
常先生笑道:“我仔細看過,此畫實為無價之寶。唐代珍品。委實是主顧急著用錢,才忍痛拋出。三爺不可錯過機會。”
三爺點點頭:“既然先生已經認定,我明日湊足銀子就是。”
常先生又道:“三爺若收下此畫,萬不可示人。若是有人開價,出多少也是不能賣的啊。”
三爺看常先生壹臉鄭重,點頭說記下了。
三爺回家告訴了馬氐,讓馬氏去湊足大洋。
馬氏聽得呆了:“什麽寶貝?值這麽多?”
三爺道:“常先生看中,斷不會錯的。妳莫要再多言了。”
第二天,常先生攜壹布包,來到三爺家中。三爺屏去下人,又關門閉窗,常先生才打開布包,裏邊又是布包,如此四五層,最後取出壹幅畫來。打開,那紙已泛深黃。但托裱壹新。
三爺埋頭看畫,卻看不出名堂。擡頭淡然壹笑;“劉某眼拙,還看常先生指點。”
常先生笑了笑,就把畫卷好,重新包裹嚴密,雙手交與三爺,鄭重說壹句:“三爺啊,關於此畫。我不再多說,此畫價值連城,悉心藏之啊。”
三爺也莊重接下:“劉某記下了。”就喊進馬氏,取來三千大洋的銀票,交與常先生。
常先生就告辭。
第二天,三爺剛剛起床,下人來告,說常先生的店展被官府抄了,已查封,常先生也不在店裏。
三爺驚了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常先生從此失落,保定街上便傳常先生原是江洋大盜,犯了重案,改名換姓,來保定藏身。三爺聽過,無動於衷。
又過了些日子,馬氏終是放心不下那幅畫,差下人到京城請來壹位古董行家家,鑒定那幅畫。
那行家認真看過,壹陣無語之後,長嘆壹聲:“此畫不假,可惜是揭品,便不值幾文了。”
三爺壹怔,忙問作甚揭品。
行家道:“所謂揭品,即壹張畫分兩層揭開。這非是壹般做假者能所為之。此畫更為厲害的,是將壹張畫揭為兩張,且不露壹點痕跡。這張是下邊的壹層,不值錢的。但此畫揭得平展,無痕,均稱,也算得上世上罕見的裝裱高手所為了。”
三爺聽得發呆,許久,點頭稱是,就送走了古董行家。
馬氏忍不住心疼地罵起來:“姓常的黑心,坑了咱三千大洋啊。”
三爺登時沈下臉:“不可胡說,我與常先生非壹日之交,他坦蕩爽直,怎麽會哄騙我。千慮壹失,或許常先生走了眼。即使常先生知此內情,也或許另有難言之隱。不可怪他。”
馬氏就不敢再說。
這年冬天,常先生竟又回到保定。夜半敲動三爺家的門。三爺的下人急忙來報。
三爺大喜過看,披衣起床,忙不叠喊下人擺下酒席。
二人相對坐下,剛剛要舉杯,馬氏進來,譏笑道:“常先生果真走了眼力,賣與我家老爺壹張好畫?”
常先生壹楞,旋即大笑起來。
三爺怒瞪了馬氏壹眼,也笑:“不提不提,吃酒吃酒。”
常先生喝了壹會兒酒,嘆道:“我與三爺相交多年,甚是投緣。或許就今夜壹別,再不能相見了。”
三爺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我觀先生舉止非凡,將來或許能成大事啊。”
常先生哈哈笑了:“多謝三爺誇獎。”就大杯痛飲,十分豪氣。
喝罷酒,天已微明。常先生就告辭。
三爺依依不舍:“常先生何日再回保定?”
常先生慨然壹嘆:“三爺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已啊。”說罷,重重地看了三爺壹眼,拱拱手,大步出門去了。並不回頭。
三爺急急地送出門去,在晨霧中怔怔地呆了半晌。
再壹年,三爺店展中的夥計到京城辦貨,回來後戰戰兢兢地告訴三爺,說親眼見常先生在京城被砍了頭,罪名是革命黨。臨行前常先生哈哈大笑,面色如常。
三爺聽得渾身壹顫,坐在椅子上壹動不動,淚就匆匆地淌下來,直打濕了衣襟。
馬氏聽了,壹聲冷笑:“真是報應,那次被他坑去了三千大洋。”
三爺暴喝壹聲,直如猛虎壹般。
馬氏壹哆嗦,不敢再說,靜靜退下去了。
入夜,三爺獨自關在房中,把所有常先生幫他買下的字畫,其二十余幅,掛在房中,呆呆地看。看久了,就含了淚,嘆壹聲。直看到天光大亮,才逐壹摘下,悉心收起。
又過了幾年,戰禍叠起。三爺的生意便不再好做。後來軍閥在保定開戰,壹場大火,三爺的店展皆燒盡。災患叢生,又壹年,三爺又讓土匪綁了票,索去很多財物,壹個大大的家業就敗落下來。三爺也就病倒在了床上。
這壹年冬天,保定來了壹個姓王的商人,收購古董字畫。馬氏就瞞著三爺,把三爺的收藏拿去賣了。下人偷偷地告訴了三爺,三爺大怒,讓下人喊來馬氏。
三爺黑下臉怒問:“妳怎麽敢去賣常先生幫我買進的字畫?”
馬氏便落淚哀告:“家中已經敗落到這步田地,我拿去換些錢,也好度日啊。”
三爺看看馬氏,許久,長嘆壹聲,無力地擺擺手:“妳也不易,我不再多說了。”就讓馬氏取來賣字畫的錢,顫顫地下了床,拄壹根拐杖,頂著細細的雪花,到客棧去尋那姓王的商人。
王商人聽了三爺的來意,皺眉道:“已成交,怎好反悔?”
三爺搖頭嘆道:“好羞慚人了。先生有所不知,這些字畫,都是壹位朋友幫我買進,說好不賣的。”就把常先生的事情細細說了壹遍。
王商人聽得呆了,楞楞地點點頭,就把字畫退給了三爺。
三爺謝過,把錢退了,讓下人提著壹捆字畫告辭。
王商人送到客棧門前,忍不住叮囑壹句:“劉先生,這些字畫大多是國寶,還看您悉心收好才是啊。”
三爺壹怔,回轉身笑問:“敢問其中壹幅唐代珍品,不知真偽如何?先生慧眼,請指教壹二。”
王商人笑道:“那幅畫為寶中之寶,實為揭裱後倒裝置了。”
三爺忙問:“何為倒裝置?”
王商人道:“所謂倒裝置,即把原畫揭為三層,後倒裝裱。我猜想裝裱者擔心此畫被人奪走,才苦心所為。此畫裝裱實為特技,天下壹流。論其裝裱,更是絕品。古人雲,畫賴裝池以傳。果然是了。”
三爺聽得迷了,就問:“先生可能復原?”
王商人搖頭嘆息:“若復原,怕是要有盡代高手才行。我家三代做收藏生意,父輩只說過有倒揭兩層者的特技,不曾想還有倒揭三層者的。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三爺點點頭,又問壹句:“王先生做收藏生意,不知收藏可賣?”
王商人正色道:“不敢。祖上有訓,餓死不賣收藏。”
三爺微微笑了,贊嘆壹句:“好;”就讓下人把那捆字畫交與王商人:“這捆畫,我送與先生了。”
王商人停住:“劉先生此為何意?”
三爺鄭重地再說壹句:“我送與先生收藏。”
“如何使得?使,使,使不得啊。”王商人驚了臉,口吃起來。
三爺嘆道:“我自知不久人世,已無意收藏。這些都是國寶,我恐家人不屑。送與先生收藏,我終於算是對得住常先生了。”就唱壹個喏,轉身走了。
門外已經是滿天大雪。
王商人追出門來,呆呆地看劉三爺由下人扶持著壹路去了。
雪,啞啞地落著。
四野壹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