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女詩人薛濤
在四川成都望江樓公園內,有壹副流傳甚廣的對聯:古井冷斜陽,問幾樹枇杷,何處是校書門巷?大江橫曲檻,占壹樓煙月,要平分工部草堂。望江樓又名崇麗閣,清代為紀念壹位女子所建,這個人居然能夠與詩聖杜甫平分秋色,其才情可見壹斑。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她的命運也相當坎坷。她,就是唐代著名女詩人薛濤。
堪比卓文君的才女
薛濤的父親薛鄖在朝廷當官,學識淵博,把這個唯壹的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從小就教她讀書、寫詩。她天分很高,有時讓父親極為驚訝。
壹年夏天,薛鄖在庭院裏的梧桐樹下歇涼,微風吹來,梧桐樹葉沙沙作響,他忽有所悟,吟誦道:庭除壹古桐,聳幹入雲中。然後對在壹邊玩耍的女兒說:妳能續上這首詩嗎?薛濤頭都沒擡,隨口應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那壹年,薛濤不過八九歲。
薛鄖聽罷,心內五味雜陳,又喜又憂。喜的是女兒小小年紀,卻聰慧過人,出口成章;憂的是,迎送往來對壹個女孩子而言,是個不祥之兆。果然,不幸很快向這個家庭襲來。
薛鄖為人正直,敢於說話,結果得罪了當朝權貴而被貶謫四川,壹家人跋山涉水,從繁華的京城搬到了遙遠的成都。沒過幾年,他又因為出使南詔沾染了瘴癘而命喪黃泉。
父親死時,薛濤年僅14歲。失去了家庭的支柱,母女倆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薛濤不得已,憑借容姿既麗和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在16歲加入樂籍,成了壹名營妓。
唐朝的營妓由國家財政供養,屬於正式編制,有穩定的工資收入,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在官員們飲酒聚會時,侍酒賦詩、彈唱娛客。
那時的官員們往往都是科舉出身,文化素質不低,要讓他們看得上眼,不僅需要美貌,更需要才藝、辭令和見識,而這正是薛濤的長項。史書中說她詩酒之外,尤見才辯,在酒席場上遊刃有余。
宋代人所編的《唐語林》裏記載了薛濤的壹件逸事。有壹次黎州刺史舉辦宴會,提議行《千字文》令。這個酒令的令格是,取《千字文》壹句,句中須帶有禽魚鳥獸之名。刺史率先做示範,行令說:有虞陶唐。估計這位大人小時候背《千字文》不求甚解,誤把虞當成了魚。眾賓客都聽出了謬誤,但因為是主人所為,只好掩面而笑,誰也沒好意思站出來說該罰酒。不壹會兒,酒令轉到了薛濤這兒,她應聲說:佐時阿衡。這位刺史壹下聽出了問題,激動地站起身:妳這4個字裏沒有魚鳥,該罰該罰!薛濤笑著回答說:不管怎麽樣,我這句裏‘衡’字中間還有壹條小魚,刺史大人的‘有虞陶唐’中,連條小魚都沒有呢。眾人再也忍不住,哄然而笑,弄得刺史大人甚是尷尬。
薛濤最擅長的,還是作詩。身在娛樂場中,使得她與當時許多著名詩人都有來往,在這份名單中不乏像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詩壇領袖。據記載,薛濤作詩500多首,然而這些詩歌大多散失,流傳至今僅存90余首,十分令人惋惜。
詩寫得好,薛濤的字也堪稱大家。北宋時期的《宣和書譜》評價她:作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其行書妙處,頗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學,亦衛夫人之流也。意思是說,只要她稍加努力,就能與晉代書法家、王羲之的啟蒙老師衛夫人相匹敵了,足見其書法之妙。而據《悅生所藏書畫別錄》記載,宋末權相賈似道曾收藏她的《萱草》詩真跡,可惜後來就無從睹其真容了。
憑借過人的才華,薛濤能夠與蜀中最著名的才女卓文君比肩。後人又把她與李冶、魚玄機、劉采春相並列,稱為唐朝四大女詩人。
大帥府裏的女校書
貞元元年(785年),中書令韋臯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韋臯是壹位軍事家,臯治蜀21年,數出師,凡破吐蕃48萬,軍功卓著;他還是壹位儒雅的詩人,曾寫下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的妙句,是壹個有相當藝術水準的人。正是他的到來,讓薛濤迅速走紅。
在壹次酒宴中,韋臯讓薛濤即席賦詩,薛濤神態從容地拿過紙筆,提筆而就《謁巫山廟》,詩中寫道: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雲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韋臯看罷,拍案叫絕。這首詩雖寫巫山雲雨,卻沒有半點娛樂大眾的粗俗,而是大有壹種憑山眺望,惆悵懷古的味道,氣勢之大,全不像出自壹個小女子之手。
壹首詩就讓薛濤聲名鵲起,從此帥府中每有盛宴,薛濤成為侍宴的不二人選,很快成了韋臯身邊的紅人。
隨著接觸的增多,韋臯覺得以薛濤的才華,只讓她在酒席場上當個花瓶實在是屈才,於是就讓她參與壹些案牘工作,相當於現在的女秘書。這些事對於薛濤來說,不過是小菜壹碟,她寫起公文來不但富於文采,而且細致認真,很少出錯。韋臯仍然感覺大材小用,有壹天他突發奇想,要向朝廷打報告,為薛濤申請作校書郎(壹說為武元衡所奏)。
校書郎的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寫和典校藏書,雖然官階僅為從九品,但這項工作的門檻卻很高,按規定,只有進士出身的人才有資格擔當此職,大詩人白居易、王昌齡、李商隱、杜牧等都是從這個職位上做起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哪壹個女子擔任過校書郎。
韋臯的創新之舉遭到了幕僚們的壹致反對,有人勸他說:軍務倥傯之際,奏請以壹 *** 為官,倘若朝廷認為有失體統,豈不連累帥使清譽?即使僥幸獲準,紅裙入衙,不免有損官府尊嚴,易給不服者留下話柄,望帥使三思!意思說得很明白,壹是奏請讓壹個 *** 為官,有損您清高的名聲;二是衙門裏坐著壹個穿裙子的姑娘,有點不成體統。這事就此擱下了,但女校書的名字卻不脛而走。
不管有沒有校書郎的稱謂,薛濤被韋臯重用卻是顯而易見的。有壹年,南越給韋臯進獻了壹只孔雀,韋臯非常喜愛,薛濤建議在府衙內開池設籠以棲之,象征大唐王朝昌隆的國運和韋帥顯赫的治跡。她的建議被欣然采納,這件事因為有美人佐政的風韻,而被文壇極力渲染,成為壹段佳話。
薛濤紅得發紫,不免有些恃寵而驕。據五代時期何光遠所撰的《鑒戒錄》所載,應銜命使者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意思是說,前來四川的官員為了求見韋臯,多走薛濤的後門,紛紛給她送禮行賄,而薛濤性亦狂逸,妳敢送我就敢收。不過她並不愛錢,收下之後壹文不留,全部上交。雖然如此,她鬧出的動靜還是太大了,這讓韋臯十分不滿,壹怒之下,下令將她發配松州(今四川省松潘縣),以示懲罰。
松州地處西南邊陲,人煙稀少,兵荒馬亂,走在如此荒涼的路上,薛濤內心非常恐懼。她用詩記錄下自己的感受: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輕率與張揚,於是將那種感觸訴諸筆端,寫下了動人的《十離詩》。其中寫道: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十首詩中,她分別以犬、筆、馬等物自喻,而把韋臯比作主、手、廄等,細膩地表達了壹種對主人的依靠之情、懊悔之意,情感哀婉,卻很有分寸,並沒有搖尾乞憐之態。
《十離詩》送到了韋臯手上,他的心壹下子就軟了,於是壹紙命令,又將薛濤召回了成都。
這次磨難,讓薛濤看清了自己,她在詩中說: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歸來不久,她就脫去了樂籍,成為了壹個自由身,寓居於成都西郊浣花溪畔,院子裏種滿了枇杷花。那壹年,她不過20歲。
面對高官始終超然
韋臯死後,劉辟任西川節度使。他起兵謀反,並想借薛濤的名人效應來籠絡人心,可不管是威脅還是利誘,都遭到了薛濤的斷然拒絕。劉辟大怒,將她發配邊地。這次赴邊,薛濤全然沒有第壹次的茫然與驚慌,她從容而行,沒有半點求免之意。高崇文平叛了劉辟後,派人專程把薛濤迎回。
從高崇文開始,西川節度使走馬燈似的換,每壹任節度使都被薛濤的絕色與才華吸引,奉她為座上賓。而薛濤面對這些高官,從來都保持著壹種超然的姿態。
高崇文鎮蜀時,壹次在宴會上行酒令,要求須得壹字象形,又須逐韻。高崇文先行說:口似沒梁鬥,薛濤馬上接了壹句:川似三條椽。高崇文搖頭說:妳這三條椽子,第壹條怎麽是彎的呢?薛濤應聲答道:高大人當西川節度使這麽大的官,用的都是沒有梁的破鬥。我不過是壹介陪酒的婦人,家裏的椽子有點彎,有什麽好奇怪呢?眾人聽了,不禁大笑。
李德裕鎮守西川時,在成都命人建了壹座籌邊樓,樓成之時,他在上面大宴賓客,薛濤應邀前來,即席賦詩,寫下了著名的七言絕句《籌邊樓》: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首詩詩意豪邁,風格雄渾,意境深遠,李德裕等人看罷,無不扼腕嘆息。
壹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
薛濤雖然身份低微,但接觸的人卻十分高端,不是高官,即是名流,然而多數時候,她也只是逢場作戲而已,能入她法眼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在她42歲那年,她的心卻隨著壹個人的到來,而打破了寧靜。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當時正如日中天的詩人元稹,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地方。他久聞薛濤的芳名,所以到蜀地後,特地約她在梓州相見。對薛濤而言,這本是壹場司空見慣的應酬活動,可與元稹壹見面,就被這位年僅31歲的年輕詩人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所吸引,內心裏激起了如同少女般萌動的漣漪。
這並不奇怪,元稹是北魏宗室鮮卑族拓跋部的後裔,身材高大,儀形美丈夫,壹個典型的高富帥形象。他的才學更為出色,25歲進士及第,兩次策問考試都名列第壹。他的詩與白居易並稱元白體,每壹章壹句出,無脛而走,疾於珠玉,他的詩歌僅壹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就賺足了世人的眼淚。
薛濤的愛情之火壹經燃燒,就極為熾烈。盡管她已經步入中年,但那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 *** 告訴她,這個男人就是她夢寐以求的人,於是她便不顧壹切,如同飛蛾撲火般將自己投身於愛的烈焰中。第二天,她滿懷真情地寫下了壹首《池上雙鳥》,無限向往地說:雙棲綠池上,朝暮***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這全然沒有了憑欄遠眺、懷古幽思的冷靜,完全壹副柔情萬種的小女子神態。
愛情雖然來得有些遲,但卻讓薛濤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兩個人流連在錦江邊上,相伴於蜀山青川。那段時光,是薛濤壹生最快活的日子。然而幸福總是最為短暫,這年7月,元稹調離川地,任職洛陽,細算起來,他們在壹起的日子不過3個月而已。
分別已不可避免,薛濤十分無奈,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是她落寞心情的真實寫照。令她欣慰的是,很快她就收到了元稹寄來的書信,同樣寄托著壹份深情:別後相思隔煙水,葛蒲花發五雲高。
勞燕分飛,兩情遠隔,此時能夠寄托她相思之情的,唯有壹首首詩了。那樣的日子肯定非常難過,無以排遣的薛濤迷上了寫詩的信箋。她喜歡寫四言絕句,律詩也常常只寫八句,因此經常嫌平時寫詩的紙幅太大。浣花溪本地有造紙的傳統,薛濤又性喜紅色,便對造紙的工藝加以改造,以芙蓉皮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將紙染成桃紅色,裁成精巧窄箋,特別適合書寫情書,人稱薛濤箋。
用這種信箋,給元稹寫詩,便有了格外的韻味。薛濤在《牡丹》壹詩中寫道: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說相思。
令薛濤失望的是,元稹是個用智,而不是用心去談戀愛的人。才子多情,元稹的情商天分很高,他的初戀情人是崔鶯鶯,為了求取功名而將其拋棄,為此他寫作了《鶯鶯傳》(又名《會真記》),這就是著名的《西廂記》的原型。妻子韋叢去逝後,他又先後納妾安仙嬪,續娶裴淑,此後也都亡故。長慶三年(823年),元稹前往浙江紹興任越州刺史兼浙東觀察使,已過不惑之年的他忽然舊情萌發,頗有意想把十幾年未見的薛濤接過來敘舊,不巧他又遇見了浙東名妓劉采春,於是將薛濤拋在了腦後,用他的話說她(指劉采春)詩才雖不如濤,但容貌美麗,非濤所能比也。
盡管元稹如此花心,但薛濤對他的思念還是刻骨銘心。她朝思暮想,就像壹個空閨女子等待遠出丈夫歸來壹樣,滿懷的幽怨與渴盼,匯聚成了流傳千古的名詩《春望詞》,其中寫道: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簪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壹張薄薄的桃色紙箋,終究留不住情場中虛幻的情感。只是讓人唏噓的是,為了元稹當初壹句相思的許諾,薛濤終身沒有出嫁。
壹襲道袍了余生
相思雖然苦澀,但薛濤並不後悔,那種心態有點像現代歌手王菲所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辜負我,但如果好不容易碰到壹個喜歡的都不敢去愛,那我也太辜負自己了。
其實元稹沒有回來,有著自己的理由。兩人年齡懸殊過大,31歲正是男人的風華歲月,而薛濤即便風韻綽約,畢竟大了11歲。另外更重要的是,薛濤樂籍出身,相當於壹個風塵女子,對元稹的仕途只有負作用,沒有正能量。對於這些,薛濤也能想明白,所以很坦然,全然沒有壹般小女子那種壹失戀便尋死覓活的做派。
只是,從此她脫下了極為喜愛的紅裙,換上了壹襲灰色的道袍,她的人生從熾烈走向了淡然,浣花溪旁仍然車馬喧囂,人來人往,但她的內心卻堅守著壹方凈地。正如她以蟬自喻:露滌清音遠,風吹數葉齊。聲聲似相接,各在壹枝棲。
當時有壹種說法,男詩人們寫出了詩,第壹個想給皇帝看,第二個就想給薛濤看。劉禹錫在贈她的詩中寫道: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王建則說: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欽佩之情,溢於言表。即使到了暮年,她依然得到年輕詩人杜牧的仰慕:斜倚玉窗鸞發女,拂塵猶自妒嬌嬈。在杜牧眼中,身披道衣、手執拂塵的她,仍然如此嬌美。
人生垂暮,薛濤逐漸厭倦了世間的繁華與喧囂。她離開了浣花溪,移居到碧雞坊(今成都金絲街附近),築起了壹座吟詩樓,獨自度過了最後的時光。大和六年(832年)夏,薛濤安詳地閉上了雙眼。第二年,曾任宰相的段文昌為她親手題寫了墓誌銘,墓碑上寫著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薛濤平靜地離開了世間,然而千百年來對她的毀譽卻從未平息,譽之者論其詩清奇雅正,毀之者惜其名節不彰。薛濤壹生愛竹,她在《酬人雨後玩竹》中曾經寫道: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這正是她壹生品格的追求。不管如何,薛濤在歷史和文學史上所產生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錦江之畔的遍地翠竹,是對她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