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記憶”是壹個巨大的話題。為了說話方便,我把自己的發言限定在“文化記憶和偽文化記憶”這個小範圍內。但即使只是觸及壹個相對狹窄的話題,也要面對由此引發的諸多問題。我想從幾件具體的事情開始。
2002年夏天,我在北京接待了壹對德國夫婦。女士是畫家,先生是老師,老嬉皮士。他們想在到處高樓林立的北京找到“真正的”北京(幾乎所有的外地人潛意識裏都認為只有老北京才是真正的北京),於是我帶他們去了北海的後海,也叫什剎海。北京是壹個缺水的城市,什剎海有壹個罕見的湖,和中南海的湖相連。因為這個湖和它周圍的老房子,那個地區已經成為北京白領、小資和外國人喜歡的地方。於是很多酒吧應運而生。當時是黃昏,我們坐在什剎海邊上的壹家酒吧前。酒吧靠近過去著名的“燕京八景”之壹的“銀錠觀山”。我們前面是湖。遠處是西山,夕陽西下。老嬉皮士由衷感嘆:“這風景太美了,這簡直就是日本!”我知道他沒有任何意思。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描述眼前的風景,如何表達自己當時的感受。我厲聲對他說:“這明明是中國,怎麽會是日本人?”老嬉皮士只好用假笑來回應我的表白。但事後我心想,也許是老嬉皮說了什麽,也許是風景真的有點日系!至少關於那種風景的當代命名,在老嬉皮士心中,“日本”這個概念占了先機!
什剎海酒吧街並不是中國唯壹壹條有所謂“中國味”的酒吧街。廣西陽朔。雲南大理有壹樣的酒吧街:壹樣的大屋檐,壹樣的卡布奇諾。風景和屋檐屬於中國,但酒吧或咖啡館是新事物,是來自西方的東西。坐在酒吧裏的人需要這種異國情調的東西。西方人舒服地覺得這是東方,中國人即使不完全覺得這是過去的中國,也會被大屋檐喚起去想象過去。而且,這種在想象中消費過去的行為,帶有某種國際色彩。顯然,大檐欄呈現的“記憶”並不十分可靠。這些東西將來可能會成為我們文化記憶的壹部分(這是另壹個問題),但目前來看,還不是。生命的覺醒可能需要記憶的覺醒,但記憶的覺醒可能是選擇性的、逃避性的、隱秘性的、創造性的。它可能指向某種歷史、文化、政治、經濟條件下的壹種虛假的文化記憶,用虛假的記憶抵消真實的記憶。甚至可能將原本真實的記憶對象轉化為虛假的記憶符號(比如壹些地方專門保留在墻上的文革口號,幾乎不再服務於歷史記憶,而是服務於消費)。這些現象引發的問題涉及認同、遺忘、文化焦慮和文化建構。虛假的記憶讓歷史變成傳說和神話,讓人生變成笑話和笑料。從我們面臨的現實來看,也許記憶的生成方式並不是從過去到現在,相反,記憶來自於需要和想象。
所以在這裏,在什剎海或者大理或者陽朔的酒吧街,可以說所謂的中國文化只是壹個空殼。這種現象的本質是消費主義,這種消費主義既有右也有左。既滿足了全球化對異域消費的需求,也滿足了地域主義保護本土文化遺產和文化特色的要求。此外,這對於地方政府來說也是壹件“好事”:沒有借助中國文化為外殼的消費主義的興起,上述地方不可能真正發展起來,因為維護和發展文化記憶需要錢;如果不給這種地方註入資金,那麽記憶還是記憶,文化還是文化,但與追求現代化的社會目標是矛盾的。2005年7月至6月5438+00,因為參加了德國聯邦文化基金會組織的“北京現場”項目,參觀了北京的壹些宗教古建築。在北京西郊壹座大型購物中心現代而色彩斑斕的建築背後,有壹座年久失修的道教建築。按照文物部門的要求,誰開發某個地面,誰就必須負責保護和維護地面上的古建築(文物部門沒有錢維護和保護,除非是國家級古建築)。文物部門通常會把“不合格”古建築的經營權轉讓給當地房管部門,後者也沒錢投入。於是,購物中心不得不三心二意地建設和修繕這座破舊的道觀建築。在我參觀的地方,購物中心只投入了所需維護費用的壹半,目的是將道教建築改造成茶館或酒吧。換句話說,他們想把壹個文化記憶的載體,改造成壹個文化記憶的虛假符號。
而那些不能改造成茶館或者酒吧的老寺廟,他們唯壹的命運可能就是自己垮掉。北京西四地區有兩座廢棄的寺廟。壹座名為“雙帝廟”的寺廟,原是壹座道觀,裏面原來供奉著“雙帝”,即關羽和嶽飛。壹般北方的這類寺廟只供奉關羽,南方的只供奉嶽飛。這樣的寺廟在中國北方很少見。另壹座是廢棄的佛寺,名為龍場寺。它的大雄寶殿現在是“西四日用品”的倉庫,它的附殿和僧房完全被居民占為“大雜院”。私人修建的小平房、小廚房、煤池,讓位於“曲徑”,但這個“曲徑”並不通向“隱居”,而是通向其他的小平房、小廚房、煤池。龍昌寺和雙帝廟都離繁華的西四街很近,這個“繁華”可不能偏離街道半步!據雙帝廟的居民說,雙帝廟大概建於明朝,現在已經破爛不堪了。房管部門沒錢維護,或許他們覺得根本沒必要維護這麽壹個破廟。住在裏面的人,原本是上世紀50年代被民政部門安置在這裏的無家可歸者,50多年過去了,他們或他們的後代依然住在這裏。他們想搬家,但是無處可搬,當然是因為沒錢。他們的抱怨。那真是“老北京”的牢騷,從文字到語調(文化記憶在人們的牢騷中根深蒂固)。
舊建築要拆還是要保護,要拆多少舊建築,保護多少,這是壹個很復雜的問題,涉及到民用建築的壽命極限(不同於西方的磚石建築),保護舊建築的成本(高於建造現代建築的成本),街道加寬與建築的比例(汽車工業的發展需要加寬街道),居民對自己生活的預期等等。過高質量的傳統中國生活是極其昂貴的。只有富裕的中國人和富裕的外國人才能過得起這樣的生活。普通中國人現在只是想讓生活變得方便。即使在知識界,對老建築的態度也不是壹邊倒,傾向於保護。壹種觀點認為,要有博物館意識,像保護文物壹樣保護老建築。另壹種觀點認為,民用建築的自然壽命是有限的,中國人傳統上保護的其實是建築的技藝(於是有了北京的平安大街:拆舊建新)。其實,保護老建築的呼聲頗具諷刺意味:我們從西方人那裏學到了保護老建築的意識。換句話說,我們保存文化記憶的願望依賴於我們文化記憶之外的精神資源。北京的城市規劃部門和政府決策機構,只是在最近五六年,把美國發展城市的例子換成了歐洲。面對這壹系列問題,我雖然贊成盡可能保護好我們為數不多的老房子,但我並不想站在梁思成這個有遠見的英雄壹邊。
再說壹遍:保護我們的文化遺產極其重要。但在這裏,我並不是說要輕率地將話題推進到呼籲保護老房子上。之所以說雙帝廟,龍昌寺,還有購物中心後面的道觀,就是想用它們的情況來襯托什剎海和大。
以李和陽朔酒吧街為代表的虛假記憶。今天實現了怎樣的記憶話語權?這種假記憶符號是對真記憶的侮辱。所謂的文化記憶,不能只靠幾個看似傳統的文化符號的再現來傳承,甚至幾個真實的文化載體也不能完全描述文化記憶的復雜性。在中國歷史上,古今中外,為了政治需要,篡改記憶的事情屢見不鮮。王莽篡改的儒家經典甚至已經在我們的文化記憶中生根發芽。既然過去被篡改的記憶對我們文化的走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麽我們現在對記憶的篡改也壹定會對未來產生同樣深遠的影響。我們不需要擔心這個,因為歷史往往是這樣演變的,但對於基於錯誤記憶的歷史演變,我們可能需要做好心理準備。另壹個不斷修正我們記憶的因素是遺忘——主動遺忘和強迫遺忘,完全遺忘和部分遺忘。除了我們的身體因素,政治、經濟、文化因素更是致命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我們目前的經濟高速增長,正是“受益於”我們的“遺忘”,讓我們沒有負擔,繼續前行。“文化記憶”是壹個很容易讓人陷入虛無的話題。虛假的文化記憶也是歷史的壹部分,但因為它關系到我們的文化認同,關系到我們此時此刻對生活的判斷和期待,所以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涉及文化記憶的問題非常復雜,當然記憶的方向也不應該由我們簡單的生活狀況、道德立場、懷舊情緒、現代化觀念等等隨意決定。討論文化記憶,首先要面對記憶的分類,包括民族記憶、社會記憶、集體無意識記憶、個人記憶等等。其次,記憶可分為短期記憶和長期記憶,它們在我們的生活中產生不同的文化、經濟和政治結果。第三,時代,臨時文化和道德。政治立場會給記憶封面上色,讓我們不自覺地對時代做出評價。這樣評價記憶可能會導致記憶的扭曲(除非我們不在乎記憶的真假)。扭曲的記憶大致可以分為四類:1,標準化記憶對集體和個人記憶的修正和驅逐,比如文革時期儒法鬥爭史的整理,比如昨天革命記憶和今天消費記憶對個人真實記憶的壓倒性勝利;2.片面的或者簡單化的記憶,比如無論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都會出現痛苦記憶或者快樂記憶單獨保存的情況。忽略記憶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如果看五四或文革或我們80年代的個人生活,我們將別無選擇,只能走上壹條偏執的道路;3.把別人的記憶當成自己的記憶,比如政治上的自我洗腦,比如文化上的自我殖民;4.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用自己編的東西填空(這裏不涉及藝術創作)。
既然文化記憶如此復雜,我們就不能指望只用幾個文化符號來表達我們的文化記憶,更不要說用偽符號了。這在跨語言、跨文化交流中尤為重要。對於壹個外國人或者旁觀者來說,某種文化的呈現往往是靜態的,而對於該文化的參與者來說,文化記憶是動態的東西(比如對於燒香拜佛的老太太們來說,蓮花座上的佛像是新是舊並不重要,她們只需要崇拜的對象;對於佛教徒圍觀者或者遊客來說,他們想看的是古代的造像。之所以會有這種不同的文化感受,可能是因為外國遊客和旁觀者在面對某種文化時,只承擔了“文化道德”,而對於本地人來說,既要承擔“文化道德”,也要承擔“生存道德”。但是,缺乏生存內容的文化記憶很容易成為虛假的文化記憶。有壹個指標標準可以用來區分真文化記憶和假文化記憶,即真文化記憶充滿了自我反駁,而假文化記憶呈現的只是靜態的文化符號。這也是為什麽我在前面說過,在討論北京的城市規劃和城市建設時,我今天不想站在梁思成這位有遠見的英雄壹邊(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必須站在他的對立面。把任何事情分成黑白都是欠考慮的。
回到對待老建築的態度。歷史上的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漢族人,真的那麽在意老建築嗎?今天我們有紫禁城。感謝滿族人。滿清入關時文化落後於漢朝,所以羨慕漢族文化,從而保留了明朝的那些宮殿。如果是漢人內部的改朝換代,我真的不敢想象那些宮殿的命運。在《文冠林茨》壹書中,有壹個關於三國時期偉大詩人曹植的故事。當他被封為鄄城侯時,那個地方有壹座古老的宮殿,是漢武帝的宮殿。他派人來拆,於是有人用神話來反對。為此曹植下令:“昨日湯久,不見夏亭蹤跡。武功若盛,陰臺無根基。周死了,伊和羅就什麽都沒有了。隨著秦國的滅亡,阿芳沒有了腳。若漢道衰微,則撤銷;靈帝崩,兩宮焚。.....漢絕業,大魏龍興,只腳土,不追漢。鹹陽是魏國的西都,伊、洛陽是魏國的東京。因此,有必要通過建立壹棵樹和建立壹個楊來建立阿泰池。更何況夏縣爛堂是狐貍的藏身之地!”歷史學家顧頡剛讀到這段話時感嘆:“他說話多麽爽快。有了新王朝,就應該徹底摧毀舊王朝的東西!看了這篇文章,誰敢說中國人這麽古老!”(《中國歧視假貨簡史》)
所以,破壞舊建築也是壹種傳統,也是我們文化記憶的壹部分。中國的人太古老了。好的只是古代的壹部分,也許是很大壹部分,但仍然不是全部。從曹植的故事可以看出,中國人的文化記憶確實充滿了反駁。20世紀,中國人民在西方激進革命的鼓舞下,孜孜不倦地追求現代化道路,推翻孔家店,移風易俗,掃除各種妖魔鬼怪。但歷史的悖論是,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尋求現代化,可能或多或少與我們文化記憶的某壹方面相吻合。否則,壹個完全西方化的思想怎麽可能在這片土地上從勝利走向勝利?90年代市場經濟充分發展後,借助普遍的歷史遺忘,消費主義迅速出現。在消費主義看來,最好的消費主義是無情的消費主義。這種情況下,老房子還有救嗎?直到世紀之交,人們才對消費生活的文化質量稍感擔憂。他們擡頭壹看,原來老房子都被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應該都保護起來了。這種博物館意識實際上來自西方,當然也與中國人文化記憶的另壹部分不謀而合:好古。所謂的現代化概念來自西方,所謂的暴力革命來自西方,所謂的市場經濟來自西方,所謂的消費主義來自西方,現在所謂的博物館意識也來自西方。也許它們都與我們的文化記憶不謀而合,也許它們都改造了我們的文化記憶,或者它們都被我們的文化記憶改造了,那麽我們有必要討論我們真正的文化記憶嗎?這個問題太大了!
我們的祖先對世界有自己的想象。不像我們,他們只能在所謂全球化的背景下想象西方,在西方想象力的刺激下想象自己。和印度人、拉美人壹樣,現在我們也遇到了“身份”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們似乎失去了想象世界的能力和權利,但我們卻失去了想象世界的能力和權利,在想象西方和我們自己時代的文化背景下,開始了制造虛假記憶的“偉大”工程。反對什剎海、大理、陽朔的酒吧街沒有意義。當然,它們是我們努力想象西方,滿足消費主義需求的結果。我們的文化狀況應該會產生這樣的文化現象。同時,只為那些坐以待斃的老房子嘆息是沒有意義的,除非我們今天能改變我們的文化生態。如果我們要這樣做,那麽,我認為,超越消費主義可能是我們需要采取的第壹步。然後,讓我們試著想象壹下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