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韓少功認為文學的“根”應該從民族傳統文化中去尋找,但《爸爸爸》卻表現了出對於傳統文化的辯證式的批判和懷疑態度,認為“尋根”不應該盲目地將傳統民俗和習慣不加以區分地全部運用到文學創作當中。民族文化中既有能夠作為“精神根基”的積極的部分,也有著呈現出病態、愚昧、落後的思維模式的消極的部分。
小說從主人公丙崽及雞頭寨村民的身上折射出了壹個在生存觀念上集體無意識的愚昧蠻荒的群體形象,從而對傳統文化中這種落後畸形的民族文化形態進行了批判。
小說中,丙崽是壹個天生只會說兩句對立的話的癡呆兒:在他眼裏凡是好的,就稱之為“爸爸爸”;凡是壞的,就稱之為“X媽媽”,這種話語方式隱喻著壹種典型的二元對立的思維和話語模式,是壹種對於世界的簡陋片面的認知。丙崽其實並沒有區分真正的好與壞的能力,他對世界的所有認知不是壹種出於理性的清醒的認知,而是壹種生理上的對周圍事物的反應。丙崽的人物形象是對傳統文化中愚昧、蠻荒的“集體無意識”的壹種象征,清晰地指出了閉塞落後的民間文化對於理性認知的缺乏。
《爸爸爸》中還出現過壹個雞頭寨全體村民將丙崽奉若神明的情節:他們在面對天災祈求上天庇佑時,莫名其妙地將丙崽的癡呆和只會說“爸爸爸”與“X媽媽”的病態看作是壹種能夠預測先知的神秘能力。雞頭寨在面對災難時將命運交付給壹個癡呆兒口中無謂的胡言亂語,最終導致了全村傷亡慘重,壹步步走向滅亡的悲慘命運。
這又壹次體現了整個原始村落的愚昧與荒誕?——將自身的命運交付給純粹非理性的東西,從而陷入壹種盲目的無意識之中。因此《爸爸爸》實際上從地域文化中提出了對於傳統文化中落後愚昧形態的無情批判。
二、對重建文明新秩序的期冀
以往文學評論家們普遍認為韓少功《爸爸爸》中對文學的“根”持否定態度,即壹種對落後愚昧的民族傳統文化的批判。但是,通過對作品中人物與情節的反復琢磨和思考,還可以看出韓少功對尋“根”態度的積極的壹面,即對尋找和建立壹種文明新秩序的期冀。
由於全體村民對荒誕事物的盲從和集體的無意識,雞頭寨不得不陷入全體覆滅的悲慘命運中。丙崽雖被偶然地奉為神明,但最終也逃不出這種宿命。但小說卻描述了丙崽在被仲裁縫餵過毒藥後又“復活”的情節,他不僅沒有死,還變得更加富有生命力,努力在四周尋找自己的家園。丙崽的“復活”實際上體現了《爸爸爸》對於新文化的期冀態度,在壹個落後愚昧的文明走向覆滅後,文明如鳳凰涅槃般重生。舊的文明被顛覆,預示著新的文明的蘇醒和崛起。
?因此,有理由相信小說中雞頭寨滅亡的設計預示著舊的文明秩序被推翻,小說結尾中丙崽的復生則寄托著作者對壹種新的民族文化的“根”的追求和希冀,它將以壹種具有現代文明理性態度的新秩序形式出現。
三、對鄉村生存環境和文明重建的深刻反思
《爸爸爸》雖未對雞頭寨滅亡悲劇的原因作直接呈現,卻有著對這個原始村寨整體落後環境的反觀,文本中對鄉村社會的文化結構提出了質疑與反思。小說中並未明確指出雞頭寨的地理位置,但卻對它的偏僻和落後有著詳細的描述,如同《歸去來》中那個遙遠的山莊壹樣,雞頭寨的偏僻閉塞也帶給人壹種陌生感和隔絕感,即使在外部世界中已經有了“汽車”的存在,但是這種地理和精神上的隔絕使得整個村寨的文明都處於壹種孤立狀態,進而培育出了雞頭寨山民野蠻粗鄙的精神氣質和愚昧盲目的思維方式。
小說中也存在著人物對非理性和愚昧落後文明的反抗。《爸爸爸》中的另壹個主要人物仁寶是壹個稍有反叛意味並且通過與外界的接觸而逐步覺醒的角色。仁寶壹開始只是懷有對異性的向往和對傳統禮俗秩序的反叛,也由於他在村寨中沒什麽地位,因此對話語權也有著極度的渴望。抱著沖破現實生活禁錮的強烈願望,仁寶逐漸開始接觸外部世界,學會了不少新名詞,在思想上也有了壹些新變化。他渴望外界的現代文明能夠改變雞頭寨的閉塞環境,但也最終抵不過這個原始村寨落後愚昧、積重難返的頑固事實,最終選擇了離開。仁寶在這個村子裏顯然是個特殊的異類,作者通過對這個異類的邊緣化命運的刻畫隱喻了現代文明之於愚昧落後的傳統文明的邊緣化狀態。?
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新文明秩序重建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是《爸爸爸》對於“根”的壹種探索性反思。丙崽的死而復生雖然折射著作者對新文明秩序的期冀,但是正如小說結尾中並無交代丙崽的最終命運,作者對於文明的重建持有的是壹種觀望式的態度。
? 結語
以上對《爸爸爸》中尋根色彩和對“根”的態度進行了簡單分析。這篇小說對於文學的“根”的追尋是依托楚巫文化的歷史積澱,對整個人類超時間超空間的壹種生存狀態和生存精神的探索。
通過分析可以看出韓少功在《爸爸爸》中對“根”持有的並非單純的否定態度,這種“否定”至少有著三個層面的不同意味: 對愚昧落後的民族文化形態的批判、對重建文明新秩序的期冀、對鄉村生存環境和文明重建的深刻反思 。這三者之間並不是相互對立、相互否定、相互孤立的,在這篇對尋根理念的實踐式的小說中,它們之間是壹種相互依托、層層遞進的關系。
《爸爸爸》以社會歷史為著眼點,對楚巫文化背景下壹個民族的理性和荒誕作出揭露和批判,但又同時通過作者強烈的“理性設計”意圖,重構了文明新秩序的建立,也有著對於“我們應到何處尋根”這個難題的深刻反思。
《爸爸爸》提供了壹種文學上的精神表達:我們不能從落後的原始傳統文化和神話思維中尋找“根”,而是應該從傳統文化中得到反思,去尋找文化建設的可行性途徑。正如韓少功本人所說,我們的責任是利用現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本民族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