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大學》的人知道,《大學》含經與傳兩部分,經文的內容朱熹概括為“三綱領”“八條目”。“三綱領”是“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八條目”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經文後面是傳文,也就是後儒對經文的解釋與發揮。朱熹認為傳文的作者是曾子。應該說,傳文的解釋與發揮,未必完全符合經文原義,但對讀者理解經文還是大有幫助。由於其思想的深邃,傳文本身也成了經典的壹部分。可是,稍微細心壹點的讀者會發現,《大學》原文裏八條目中的“誠意”“正心”“修身”以及再後面的“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有傳文,而排在前面最要緊的兩條即“格物”“致知”卻沒有傳文。今天人們看到的傳文是宋儒朱熹在作《四書集註》時補作的。
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麽說“格物”“致知”是“最要緊的兩條”呢?
仔細看壹下經文就會明白: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這裏明確告訴人們,外王以內聖為基礎,修身而後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身修然後才有家齊國治天下平。而要修身,必須有正心誠意的功夫,但要做到意誠心正,根本在於格物致知。格物致知的重要性,或者說作者對格扮致知的註重,可以說是再突出不過了。所以我們說“格物”“致知”是“最要緊的兩條”。
但恰恰是這“最要緊的兩條”,沒有傳文,沒有相關的解釋與論述,而其他條目卻壹個不拉都有。
為什麽會這樣呢?
有人推測,“格物致知”沒有傳文的原因,可能是由於斷簡。古代的書是由壹片片的竹簡組成,在流傳過程中壹旦貫穿竹簡的繩子斷掉,竹簡散落,丟失,壹些文字就丟失了。這就是所謂“斷簡”。
但這種推測不能解釋我們上面的提問,就是為什麽丟掉的正好是最為要緊的兩條,而不是別的?
我認為,“斷簡”之說大概率只是壹種臆斷,與實際並不相符。
實際情況應該是,“格物致知”原本就沒有傳文,沒有解釋。
原因是兩個字:保密。
之所以這樣說,是基於對傳統文化的壹個基本認識。傳統文化之所以叫傳統文化,就是因為它是從古代傳承下來的,是經過漫長的歷史,由壹代又壹代的人悉心保護、繼承才得以存續不絕,從而成為壹個民族的文化財富。這種傳承是怎樣實現的?為什麽壹些傳統文化能穿越時空、歷經千年而不絕?原因何在呢?我認為可以用三個定律來加以說明:第壹個定律我們叫它“需要定律”。我們知道,壹種商品,要受到人們的歡迎,首先它必須能滿足人們的某種需要,幫助人們解決某些問題,壹旦喪失這種功能,人們便不再需要它,它便會“壽終正寢”。壹種技術也是這樣,比如說過去傳下來的補鍋補碗的技術,現在沒有人再需要,便自然消失了。不同形式的文化也不能例外。第二個定律我們叫它“勢能定律”。比如說,長江黃河,為什麽源遠流長?因為它們發源於青藏高原,從那麽高的海拔由西向東流註下來,具有強大的勢能,所以滾滾滔滔,勢不可擋。好像壹套輸水系統,它有很高的水塔,或者足夠大的壓力,所以能把水送到遠處,高處。同樣,那些能傳之久遠的文化,必定具有強大的勢能。比如中國的儒道釋三教,從古至今壹直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壹個重要原因就是它們的起點很高,三教的創始人都是人類的頂極代表,他們的智慧與道德遠遠超出普通大眾,所以能受到世世代代無數人的景仰,因此他們的教化也自然流播久遠。但僅僅這兩條還不夠,古代聖者的思想、學術,特別是他們的道統之所以能夠流傳下來,澤被後世,必須有壹個管道,壹個現實的系統才行。我們再拿輸水系統做比,假如要把某水源的水輸送到遠方,除了水源要夠高,壓力要夠大,還要有什麽?要有合理鋪設的管道,而且管道必須很好的銜接,不能讓水隨便跑漏,到處漫流,否則,水都浪費了,遠方的人根本用不上。同樣,高等級的文化、智慧要傳之久遠,必須有相應的傳承系統,壹旦系統故障,傳承斷絕,這種文化便會僵化,腦死亡。我們把這個定律叫它“管道定律”。這種傳承的管道需要壹代又壹代的人精心維護,接續,古人是怎樣做的呢?
為了保證文化的延續,古代的學派大都是封閉式運作,就是說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傳承,並不是什麽都對外公開。傳承的核心內容壹般來說包括特定的方法以及口訣,傳承的方式是由本門壹代又壹代的掌門人向下壹代口傳,只對門內,不對門外。比方說同仁堂這樣的百年老店,它之所以能興旺發達,固然有多方面的因緣,但其中的壹個原因是,它有自己的絕活,某些方藥,從配方比例到炮制,都是獨家特有的,“關鍵技術,密不外傳”。這是古代的專利保護機制。古人雖然沒有專利法,但保護專利的意識早就有了。
這種秘密傳承壹方面有保護專利的意義,但又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專利,對於象儒家道家這樣的學派而言,秘密傳承還有壹個很重要的意義就是保護道統的神聖性與純潔性,避免它遭到輕視與褻瀆,防止它受到汙染與破壞。因為唾手可得的東西,人是不會珍重的;而隨意傳播的信息很容易走樣變形。老子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所以真正的道,不是滿大街隨便叫賣的東西,它只能給適當的人才有意義。好比國家機密,不可以隨便放在網絡上,報紙上。
所以從古到今,有許多學派,他們都有嚴格的傳承規矩,入門者都會被要求作出神聖的承諾,遵守規矩,保守秘密,決不“傳之匪人”。“匪人”就是不合乎條件的、未入門的人,主要是指品行不端,不能持守戒律,不尊師重道的人,這樣的人不允許進入團隊,成為門徒。比如在佛陀時代,妳要成為佛陀的入門弟子,就必須皈依三寶,持守戒律。在許多學派中,還有重要的壹條是,為了保密,“關鍵技術”與“口訣”禁止形諸文字,只可內部口傳,不可外泄。
我們知道有的家族有“祖傳秘方”,世代傳承,為了保護專利,甚至規定只傳兒媳不傳女兒。我們也聽說禪宗有“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規矩。在《壇經》中,我們看到五祖對六祖半夜傳法,要用袈裟遮上窗戶。
所有這些,都在向我們提示,傳統文化是如何運作的。理解了這壹點,我們就很容易理解“格物致知”為什麽沒有傳文。
但作《四書集註》的朱熹顯然並不這麽認為,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壹點,就如今天的許多學者壹樣,他們以為,只要有足夠的學問,通過說文解字,就能讀懂古人的經典。這也難怪,有些書也確實就是這樣。所以我們看到,朱熹做了壹件前所未有的事,就是給“格物致知”做壹個補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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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知道,《大學》《中庸》原來是《禮記》中的兩篇,到了宋代,才被二程從《禮記》中抽取出來,與《論語》《孟子》合編壹處,做為教材。到了南宋,朱熹作《四書集註》,從此才有“四書”之名。朱熹的這個註在當時就廣為流傳,從現象看,對儒學的弘揚是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到了元代,《四書集註》成為各級學校的必讀書,也成了士子求取功名利祿的考試書,壹直到明代,前後近六百年間,這部書被無數的讀書人朝夕誦讀,其影響之深遠可以想見。
但朱熹到底是儒家的功臣還是相反?《四書集註》到底是加深了人們對儒家的理解還是誤解?
我們還是先來看壹下朱熹補作的“格物致知”的傳文: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壹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格物,此謂知之至也。”
以朱熹的意思,“格物”就是窮究事物之理,“致知”是窮究事物之理後獲得知識。通過對種種事物的透徹理解與認識,最後達到豁然貫通的境界,就是格物致知。朱熹說:“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在壹般人看來好象這沒有什麽不對,大家不是都這樣認為嗎?
殊不知,我們今天之所以這樣認為,就是因為朱熹的這個解釋,千百年來,代代相傳,大家都被洗腦,習非成是,再也不覺得它有什麽不對了。
那有人會問,朱熹的解釋到底哪裏不對?
我們知道,孔子說過:“吾道壹以貫之”。壹以貫之意思是大道至簡,不是支離破碎,它有壹個根本的東西。所以孔子說過“吾少也賤,多能鄙事。”自己小時候窮困,所以學會許多小技能。然後他說;“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意思是君子並不是壹定要學各種知識和技能。孔子還說種莊稼我不如老農,種菜我不如老圃。
可是,朱熹對“格物致知”的解釋,正好反其道而行之。“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這談何容易?世間的事物無窮無盡,知識也無窮無盡,哪裏是個盡頭?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則殆矣。”人生不過百年,七十已經是古來稀了,太小還不懂事,長大又要養家糊口,人壹生能學多少東西?哪能把天下的事事物物表裏精粗都搞明白?
再者,泛泛地去研究事事物物,怎麽能達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境界?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考察,這兩者之間都不能說是因果關系,甚至根本就南轅北轍。因為研究事事物物,是外求法,而要體認心的本體,則必須反身內求,斷沒有向外馳求而能明心見性的道理。所以,這樣的“格物致知”,與誠意正心修身完全不在壹條道上!
《大學》經文裏分明說,“欲修其?者,先正其?;欲正其?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後知?,知?後意誠,意誠?後?正,?正?後?修”。格物致知與誠意正心之間有密切的邏輯關系,就是通過格物才能致知,通過致知才能誠意,通過誠意,才能正心,修身…壹環扣壹環。誠意的意思《大學》傳文解釋為毋自欺,如討厭惡臭,如喜歡美色。許多人會在這裏發蒙,因為理不順上下文的邏輯關系。實際上誠意的核心是讓自己的心專註,專壹,不散亂,不是整天東想西想,這和“知止而後能定”的定是壹致的。所以《中庸》說“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正心是糾正自己的心,讓它光明正大,沒有偏私,邪曲,乖戾,悖謬。如果把格物泛泛理解為研究事事物物,把致知理解為研究事事物物之後獲得知識,那在這裏就講不通。我們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都可以體會到,壹般世間的知識對於誠意正心並沒有多少作用,古今中外都不乏這樣的人:他們很聰明,而且論學問可謂淵博,論知識堪稱豐富,但就是心術不正,這種人禍國殃民的能量比普通的街頭無賴不知要大多少倍。
所以說,朱熹的解釋不符合《大學》的精神,那樣的治學路線不是“大人之學”,不是內聖之道。
朱熹的這個補傳,屬於典型的望文生義,膽大妄為。(這樣不是對人,只是對事)。自古以來,孔孟之道代表著壹種崇高偉大神聖的人生境界,可是被朱熹這麽壹解釋,壹下子從九千六百米的高空拉到了地面的爛泥塘中。孔孟之道不再是孔孟之道,變成了程朱理學,儒家只剩了壹個神聖的外殼,內部卻被徹底世俗化了。
所以朱熹的思想在當時就遭到陸九淵的批評。陸九淵認為,儒家的內聖外王之道,是教人“先立乎其大者”,“發明本心”,而不是去沒完沒了的研究事事物物,或尋章琢句。他說:“學茍知本,六經皆我註腳。”陸九淵和他的哥哥陸九齡與朱熹曾在江西鵝湖會面,就彼此在學術上的分歧展開討論,這就是儒學史上有名的“鵝湖之會”,會上壹個重要議題是“為學之道,教人之法”。陸九淵門人朱亨道有壹段記載這樣說:“論及教人,元晦(即朱熹)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在這次會上,陸九齡曾作詩壹首表示自己的觀點:
“墟墓生哀宗廟欽,斯人千古最靈心。
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太華岑。
簡易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沈。
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古今。”
全詩的意涵限於篇幅,這裏不能展開討論。我們只看第三聯,即五六兩句,詩中的“易簡功夫”正是陸氏兄弟強調的治學要領,這是《易傳》中的古聖心法,也是《大學》“格物致知”的精神;而“支離事業”,則是直指朱熹治學思想的痛點。
? 今天有不少學者認為,朱熹與陸氏兄弟兩種不同的治學思想各有道理,不必是此非彼。這樣說似乎很公允,中道,實則脫離了問題的背景。要知道,他們討論的核心問題是儒家學說的根本在哪裏,換言之,是在討論內聖外王之道也就是大學之道的關鍵如何把握。或者幹脆說,就是如何才能破迷開悟,超凡入聖。《大學》巳經開宗明義指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可是朱熹把“格物致知”作了那樣的解釋,與內聖外王可謂驢唇不對馬嘴。
但這裏需要補充的壹點是,朱熹對《大學》乃至整個儒學的誤解,不是因為他學問不夠好,更不是他有意曲解古人,而是因為儒家的道統斷絕已久,如韓愈所說,孟子死後,儒家的道統就失傳了。朱熹沒有得到真正的傳承,他得到的僅僅是書本上的知識。而“道”從來就不在書本中。莊子說:聖人的書,也只是聖人留下的糟粕。因為如果沒有傳承,人們就不可能真正讀懂聖人的書。
到了明代,王陽明接過陸九淵的心學旗幟,繼續批判朱熹的治學思想。因為朱熹人雖然死了,但他的思想卻深深地影響著當時的每壹個讀書人,《四書集註》是國家指定的教材,是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孔孟之道被程朱理學悄悄的取代了。王陽明知道,要復興真正的儒學,就必須讓人們認識到朱熹的問題。而“格物致知”就是突破口。
對於格物致知,王陽明壹開始是相信朱熹的解釋的,他“遍讀考亭(朱熹)之書”,並親身實踐格物之說,據說他曾“亭前格竹”,就是坐在亭子裏壹整天觀察竹子,但最終壹無所獲,所以王陽明對朱熹的格物致知說產生了懷疑。這或許僅僅是壹種戲劇化的表達。王陽明思想的形成,肯定不會是這麽簡單。王陽明是怎麽理解格物致知的呢?他說“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之所在謂之物”,他把“物”界定為心意所關註的對象、事物,它們與私欲及不正當的念頭相互關聯,蒙蔽了人心的良知,而“格物”中的“格”王陽明認為是革除、去除的意思,這樣壹來,“格物”便有了格除私欲妄想的意思。“致知”在朱熹看來是獲取知識,而王陽明則認為是“致良知”,就是回復人本來具有的良知良能。良知良能壹旦恢復,做子女的,自然懂得孝敬父母,做臣子的自然懂得忠於君主,為國效力,面對不同的情況,人都能作出應有的適當的回應,這就是“致知”,“致良知”意義。
我們必須承認,王陽明比朱熹進了壹大步,他把註意的焦點從外在的事事物物轉向了內在的心體,抓住了修學的主腦。這樣壹來,格物致知與誠意正心就搭上了關系,從邏輯上看順當多了。
但是,王陽明所理解的“格物”之“物”,還是泛泛的,不確定的,私欲也好,妄念也罷,世間的每個人,除非大聖高賢,都很難沒有,而且可以說是根深蒂固,如果把格除物欲做為修學的起點,實施起來談何容易。因為欲望的力量常常大於理性,好比馴服壹匹野馬,野馬的力量比人大得多,如果壹味與野馬對抗,人哪裏是野馬的對手?這樣格物,有幾個人能成功?
不過,話說回來,人的根器不同,如果是上根利器,壹旦認識到心的重要性,明白吉兇禍福的關鍵,提起正念,念念不忘,這樣的人,也是有的。禪宗裏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正是這樣的理念。繼神秀之後,郭庵的《十牛圖》,湛愚老人的《心燈錄》,叫人認識“心牛”,認識“此我”,然後時時保任,直到“靈光獨耀,迥脫根塵”,也不失為壹條走向覺醒的路。
但是,這種路向,就是《大學》格物致知的真義嗎?
(待續)
請看《格物致知的真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