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名作《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原文|主題|賞析|概要
作者簡介 (見“大淖記事”條)。
內容概要
嶽陽樓記
嶽陽樓值得壹看。長江三勝,滕王閣、黃鶴樓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座嶽陽樓了。嶽陽樓最初是唐開元中中書令張說所建,但在壹般中國人印象裏,它是滕子京所建的。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於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很少沒有讀過《嶽陽樓記》的。《嶽陽樓記》壹開頭就寫道:“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然範記寫得很清楚,滕子京不過是“重修嶽陽樓,增其舊制”,然而,大家不甚註意,總以為這是滕子京建的。嶽陽樓和滕子京這個名字分不開了。滕子京壹生做過什麽事,大家不去理會,只知道他修建了嶽陽樓,好像他這輩子就做了這壹件事。滕子京因為嶽陽樓而不朽,而嶽陽樓又因為範仲淹的壹記而不朽。若無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不會有那麽多人知道嶽陽樓,有那麽多人對它向往。《嶽陽樓記》通篇寫得很好,而尤其為人傳誦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名言。可以這樣說:嶽陽樓是由於這兩句名言而名聞天下的。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久,亦為範仲淹始料所不及。這位“胸中自有數萬甲兵”的範老子的事跡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傳後世的,除了幾首詞,最突出的,便是壹篇《嶽陽樓記》和《記》裏的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哺育了很多後代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品德的形成,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匹夫而為百世師,壹言而為天下法,嗚呼,立言的價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寫這篇《記》的時候,範仲淹不在嶽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延安,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嶽陽,《記》中對嶽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象。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沒有到過嶽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嶽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嶽陽的景色是想象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於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看來壹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象,才能把在別處所得到的印象概念集中起來。範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他是吳縣人,太湖是壹定看過的。我很深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現在的嶽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這座樓燒掉了幾次。據《巴陵縣誌》載:嶽陽樓在明崇禎十二年毀於火,推官陶宗孔重建。清順治十四年又毀於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康熙二十七年又毀於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復。因此範記所雲“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已不可見。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嶽陽樓記》系張照所書,樓裏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也很可能,後來兩次修復,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仿佛,斯可貴矣。我在別處沒有看見過壹個像嶽陽樓這樣的建築。全樓為四柱、三層、盔頂的純木結構。主樓三層,高十五米,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地到頂承荷全樓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寶柱作為內圍,外圍繞以十二根檐柱,彼此牽制,結為整體。全樓純用木料構成,逗縫對榫,沒有壹釘壹鉚,壹塊磚石。樓的結構精巧,但是看起來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很壓得住,很有氣魄。嶽陽樓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占的地勢。“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來和長江是有壹段距離的。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樓自樓。嶽陽樓則好像直接從洞庭湖裏長出來的。樓在嶽陽樓西門之上,城門口即是洞庭湖。伏在樓外女墻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腳底,丟壹個石子,就能聽見水響。樓與湖是壹整體。沒有洞庭湖,嶽陽樓不成其為嶽陽樓;沒有嶽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站在嶽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同時又可遠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湖水,遠近鹹宜,皆可悅目。“氣吞雲夢澤,波撼嶽陽城”,並非虛語。我們登嶽陽樓那天下雨,遊人不多。有三四級風,洞庭湖裏的浪不大,沒有起白花。本地人說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湧”。“波”和 “湧”有這樣的區別,我還是第壹次聽到。這可以增加對於“洞庭波湧連天雪”的壹點新的理解。夜讀《嶽陽樓新詞選》。讀多了,有千篇壹律之感。最有氣魄的還是孟浩然那壹聯,和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裏壹青螺”,化大境界為小景,另辟蹊徑。許棠因為《洞庭》壹詩,當時號稱“許洞庭”,但“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只是工巧而已。滕子京的《臨江仙》把“氣吞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整句地搬了進來,未免過於省事! 呂洞賓的絕句:“朝遊嶽鄂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很有點仙氣,但我懷疑這是偽造的(清人陳玉垣《嶽陽樓》詩有句雲:“堪惜忠魂無處奠,卻教羽客踞華楹”,他主張嶽陽樓上當奉屈左徒為宗主,把樓上的呂洞賓的塑像請出去,我準備投他壹票)。寫得最美的,還是屈大夫的“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話,把洞庭湖就寫完了!
作品鑒賞 汪曾祺的散文有獨特的藝術風格,最核心的,是他的作品有深厚的感情,而這感情從不流露在文字的表面。他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他認為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感情過於洋溢,就像老年人寫情書壹樣,他說他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他覺得他讀過的某些散文帶點感傷主義。因此,他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間發議論,也是夾敘夾議。他的散文不像伏爾泰、叔本華那樣的閃爍著智慧的論著,也不像蒙田那樣的淵博而優美的談論人生哲理的長篇散文。他的散文繼承了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傳統,有些篇可以看出張岱和龔自珍的痕跡。汪曾祺認為作家是感情的生產者。他說作家就是要不斷地拿出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別是感情的那麽壹種人。然而,感情只是包涵在他的作品裏,而不是直接表露在他的文字表層。《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是壹篇包涵著對於自己老師的深厚感情的文字,其中所記敘的沈先生的事跡是很感人的,或者說所記敘的事跡之所以感人,是因為這些事跡裏滲透了作者的感情。例如作品寫沈先生對學生的關懷,上“創作課”總是夾著壹大摞書來帶給學生去參考,上“小學史”課就夾了好些紙卷,而這些紙卷是沈先生用毛筆為學生抄來的史料。例如作品寫沈先生熱情為學生向報刊推薦稿件,“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壹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這些敘述中都包涵著很深的感情,但作者並不直接表露什麽。汪曾祺對於沈先生後來從事文物研究的原因的描述是獨到而深刻的,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作者雖然克制著感情的流露,卻在感情上對於沈先生有很深的理解。他描述沈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有廣博的知識,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勞動者的創造性,他對於壹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 *** ,使人感動。作者因此戲稱沈先生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作者所要寫的是沈先生與考古學的感情聯系,這給他的散文帶來很大的魅力。汪曾祺說他對於人類生活懷有樸素的信念,他認為人類與中國都是有希望的,他想要對讀者產生壹點影響。但是,他的作品不是悲劇,他說他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他說這是壹個作家的氣質所決定的,不能勉強。在描述沈從文先生性格的時候,汪曾祺把壹種非功利的人生描述得令人神往,這種人生的特點是: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為人天真到像壹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永遠不消沈,無機心,少俗慮。“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恐怕很能描述汪曾祺作品所追求的境界。汪曾祺的作品,乍壹看知識性很強,進壹步看很有可讀性,很有魅力。《嶽陽樓記》除了少許篇幅描寫嶽陽樓的盛景之外,可以說都是知識性的,介紹宋代文學家範仲淹的著名散文《嶽陽樓記》,介紹這個樓的修建歷史等。接下來說當時範仲淹卻不在嶽陽,而被貶官在鄧州,甚至於聽說範仲淹根本就沒有到過嶽陽。於是,這篇散文自然引出想象與創作之間的關系的議論。散文是那樣引人入勝和富於魅力。可是,這個魅力來自何處呢?看來這裏深層的動因只能是作者對於人世間事情的濃厚興趣,癡迷的熱愛,對於生活本身的執著,對於司空見慣的事物投以天真的孩子般的眼光。然而,盡管這樣,壹篇好的作品也不是隨時可以產生的。作者的女兒曾經問他:“妳還能寫出壹篇《受戒》嗎?”他答“寫不出來了”,因為壹個人寫壹篇作品,是外在內在各種原因造成的,是有壹定的機緣的,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汪曾祺的創作是真正意義上的創造,他的創作數量並不很大,然而可以說每壹篇都有獨特價值與探求,結構上也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