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我又在維也納了。壹天晚上,我從郊區拜訪朋友回家,突然遇上了大雨。濕漉漉的雨鞭突然把人趕進了門口和屋檐下,我趕緊自己找地方避雨。還好維也納到處都是咖啡館,於是我戴著濕漉漉的帽子,拖著濕漉漉的衣服走進了壹家恰好在對面的咖啡館。從裏面可以看出,這是壹家普通的郊區咖啡館,有著老維也納市民的味道:不像德國市區有音樂廳的咖啡館,有壹些吸引人的時尚的東西;顧客很多,都是下層的普通人。與其說他們在這裏吃零食,不如說他們在看報紙。雖然已經令人窒息的藍色煙圈懸浮在空中,但沙發上明顯覆蓋著天鵝絨,鍍鋁櫃臺閃閃發光,咖啡館看起來仍然非常幹凈宜人。匆忙中我沒有註意到招牌——但是有什麽必要呢?我坐在這裏,暖暖的,不耐煩的盯著被雨水淋濕的藍色玻璃窗——這該死的大雨什麽時候會過去?
就這樣,我無所事事地坐著,漸漸被壹種讓人感到害怕的倦意所控制。這種從每壹家真正的維也納咖啡館無形中散發出來的疲憊感,就像麻醉劑壹樣讓人昏昏欲睡。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顧客,因為人家在房間裏抽煙,燈光下臉色灰敗;我看著收銀臺的那位女士,看她是如何機械地把糖和勺子放進服務員的每壹杯咖啡裏;我無意識地以壹種困倦的心情看著貼在墻上的無聊標語,這種困倦的感覺還不錯。但是,我突然從半睡眠狀態中醒來,好像壹個人隱隱約約感到牙疼,但我不確定是哪顆牙疼——上牙還是下牙,左邊還是右邊;我心裏隱隱感到壹種不安,但這只是壹種緊張和精神混亂的混合燉肉。因為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突然意識到,很多年前,我壹定來過這裏,某種記憶的線索把我和那些讓我覺得陌生的墻壁、椅子、桌子和煙霧彌漫的房間聯系在壹起。
然而,我越是試圖抓住這段記憶,它就越是狡猾地溜走;就像壹只閃亮的水母在我的腦海最深處遊動,但我抓不住它。我徒勞地盯著房間裏的壹切,有些東西是我天生不熟悉的,比如上面放著叮當作響的自動計算器的櫃臺,人造紫檀木做的棕色隔板,這些東西肯定都是後來準備的。然而,無論如何,我確實在二十多年前來到這裏,我早已成為過去“我”的壹部分,像釘子壹樣潛伏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執著地留在這裏。我用力量喚醒了我所有的感官,捕捉到了我周圍以及我內心深處的舊時光的痕跡,但該死的,我無法捕捉到這已經湮滅在腦海中的消逝的記憶。
我會生氣,就像人們經常在遇到壹些無助無助的情況,意識到自己的智力不夠健全的時候會生氣壹樣。但是,我沒有放棄最終抓住這段記憶的希望。但我知道,我必須抓住壹個微妙的細節去遵循,因為我的記憶很奇怪,有好有壞:壹方面任性倔強,野馬難馴服,然後又極其真實可靠;它往往隱藏著最重要的事件和人,完全被閱讀和經歷過的黑暗深淵,沒有強制,只有意誌的召喚才能把它從幽冥中召回。但是,只要抓住壹點點線索,壹張畫著風景畫的明信片,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或者壹張發黃的報紙,瞬間,被遺忘的東西就會像壹條上鉤的魚,從黑暗的深淵中浮出來,生動具體,栩栩如生。我會想起壹個人的每壹個細節,他的嘴,他笑的時候左邊少了壹顆牙;我會聽到他斷斷續續的笑聲,看到他的山羊胡子顫抖,又壹張新面孔從笑聲中浮現;這壹切都是我在幻覺中壹下子看到的,我想起了這個人多年前說過的壹切。但是為了生動具體地看到和感受到我在尋找的東西,我仍然需要壹個具體的刺激和來自現實世界的壹點幫助。我閉上眼睛,這樣我可以更好地努力思考,讓神秘的思考鉤出現並抓住它。但是,完全是徒勞!壹切都過去了,完全忘記了。我對腦子裏這臺壞的不守規矩的機器怒不可遏,我想壹拳打在自己的額頭上,就好像人們在拼命搖晃壹臺故障的自動售貨機,因為它拒絕扔出應該給的東西。不,我再也不能安靜地坐下來了;這種內在的低效率讓我焦慮,於是我憤怒地起身離開座位出去換換空氣。但奇怪的是,我還沒走幾步,腦海裏就閃過了第壹道曙光。
我想起來了:櫃臺右邊應該有壹個入口,通向壹個沒有窗戶,靠燈光照明的房間。果然,就是這個房間;是的,雖然換了壁紙,但室內布局和當年壹樣——這是壹般方形的後屋:娛樂室。我興高采烈(已經覺得壹下子就能記住了),本能地環視了壹下房間:兩張臺球桌閑置著,像壹個綠色的池塘,長著壹層水藻;角落裏有壹張牌桌。在其中壹張桌子上,有兩個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七等公務員還是教授。他們正在玩遊戲。另壹邊,電話間旁邊有壹張小方桌。就在這壹刻,就在這短暫的壹刻,病魔如閃電,我突然頓悟:
天啊,這不是孟德爾的座位嗎?沒錯,就是雅各布·孟德爾,孟德爾的所在地,壹個老書商!
二十年後,我又來到了他的主要活動場所,上阿塞爾街的格魯克咖啡館!我怎麽能忘記他呢?無法理解。我怎麽會忘記這個陌生人這麽久?這個智者,這個神童,在大學裏的壹小群仰慕者中,是出了名的。這個圖書代理商整天壹動不動地坐在這裏。我怎麽能忘記他,知識的象征,格魯克咖啡館的榮耀和驕傲?
我閉上眼睛回憶,壹瞬間,他真實生動的獨特形象浮現在我面前。我又看見他坐在方桌旁。布滿灰塵的大理石桌子上擺滿了書和信件。我看見他坐在這裏,透過鏡頭用頑強、安靜、專註的眼神盯著書;他坐著,讀著書,用帶鼻音的聲音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什麽,上半身隨著長著斑點的黑禿腦袋來回擺動——這是東部猶太小學養成的習慣。在這裏,在這張桌子上,他總是在這張桌子上看書看書,用猶太學校教給他的讀書方法,輕聲唱歌,搖頭晃腦,就像壹個黑色的搖籃。就像孩子在漫長的搖籃曲中入睡,失去對世界的意識壹樣,宗教人士認為閑著沒事,所以有節奏地上下晃動身體,很容易讓人在精神上進入狂喜狀態。的確,無論他周圍發生什麽,雅各布·孟德爾既看不見也聽不見。在他旁邊,打彈珠的人在叫罵,記分員在跑來跑去,電話在響,人們在擦地板,點爐子,他都渾然不覺。有壹次壹塊燒得通紅的木炭從爐子上掉下來,離他兩步遠,鑲木地板就被燒得冒煙了。當時,壹名顧客聞到刺鼻的氣味後,沖進房間,急忙滅火;而他——雅克·孟德爾,近在咫尺,被嗆得冒煙的他,根本沒有發現。這是因為他讀起來像有人在祈禱,像壹個狂熱的賭徒在賭牌,像壹個醉漢在盯著空氣;他讀書那麽感人,那麽無私,我從此總覺得別人對讀書的態度很粗魯。在雅各布·孟德爾這個來自加利西亞的二手小書商身上,作為壹個年輕人,我第壹次體會到了專註意味著什麽,也正是它產生了藝術家、學者、真正的哲學家和真正的瘋子,看到了完全陶醉所帶來的悲劇性的幸福和厄運。
帶我去看他的是大學裏壹個比我大壹點的同事。我在學習梅斯梅爾,壹位來自帕拉契爾的醫生和催眠師,即使在今天也不太出名,但我的成績並不好;沒有足夠的書可供參考。作為壹個直言不諱的新手,我向壹位圖書管理員尋求幫助,但他非常不友好,並吹噓說我應該指出參考書目,而不是他。就是在那時,我的同事第壹次提到了二手書商的名字。“我帶妳去見孟德爾,”他保證道。“這個人什麽都懂,什麽書都能弄到。他能從德國任何壹家無人問津的舊書店裏為妳找到最晦澀難懂的書。這是維也納最博學的人,他是個怪胎,是個老書呆子,但他的種族瀕臨滅絕。”
於是我們來到了格魯克咖啡館。二手書商孟德爾(Mendel)坐在那裏,戴著眼鏡,留著淩亂的胡子,穿著黑色的衣服,像風中的深色灌木叢壹樣來回搖擺。我們去找他,他沒找到。
他坐著,上半身在桌子上晃來晃去,看著書,像個佛塔;他身後的衣帽鉤上有壹個裂口;
日本的黑大衣擺來擺去,雜誌和筆記塞在大衣口袋裏。為了通知他,朋友使勁咳嗽,孟德爾卻把厚厚的眼鏡湊近書本,固執地繼續看書,還是沒有發現我們。最後,我的朋友像平時敲門壹樣在大理石桌上敲得很響,孟德爾擡起頭,把沈重的銅框眼鏡舉到前額。壹雙驚訝的眼睛從挑起的灰色眉毛下盯著我們——小而機警的眼睛,像蛇信壹樣銳利敏捷。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他,所以我向他征求意見,並且——按照我朋友的計劃——我首先對不願幫忙的圖書管理員表現出憤慨。孟德爾靠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啐了壹口,然後笑了兩聲,帶著濃重的東方口音說:“他不會幫忙?
不,不會的!他是壹個討厭的家夥,壹個悲傷的老驢。我認識他已經二十年了。他仍然沒有取得任何進展。這種人只會伸手要錢!這些博士先生們與其坐在那裏擺弄書本,還不如去推磚賣力氣。"
經過這場激烈的討論,氣氛緩和了。那是他第壹次友好地邀請我坐在方桌旁。大理石桌面就像壹個記事板,上面寫滿了文字。它對我來說不亞於壹個奇怪的祭壇,正是在這裏,書林聖人激勵著人們。我馬上談到了我希望得到的書籍:梅斯梅爾同時代人關於催眠的著作,以及後世支持和反對催眠的著作。我說完後,孟德爾瞇了壹下左眼,就像射手開槍前那樣。真的,他全神貫註地思考了壹會兒,立刻像在看壹本看不見的圖書目錄壹樣列出了二三十本書,每本都有出版社、出版日期和大概的價格。我傻眼了。雖然事先聽說過,但沒想到會是這樣。我的驚訝顯然讓他很高興,因為他立即繼續在他的記憶鋼琴上彈奏我的主題的驚人的書籍變奏曲。我不是想了解夢遊者和催眠最初的實驗嗎?我是不是也想了解壹些關於Gasnat,驅魔,基督教和Bob Ravac的知識?另壹份姓名、頭銜和材料的清單。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在雅克·孟德爾身上看到了多麽不可思議的記憶力!這是壹本真正的百科詞典,壹本活的包羅萬象的圖書目錄。在加利西亞的老書商平庸甚至有些重復的皮膚中,我驚奇地看到了圖書業的天才。他壹口氣舉起80多個冠軍頭銜後,裝作若無其事,但對自己的成功感到很舒服,用壹塊大概是白色的手帕擦了擦眼鏡。為了稍微掩飾壹下我的驚訝,我戰戰兢兢地問:這幾本書哪壹本可以給我弄到?
“讓我們看看我們能得到什麽,”他低聲說。“妳明天回來,然後孟德爾會給妳弄壹些來;壹個東西不在這裏,它會在另壹個地方被發現;誰會動腦,誰就成功。”我禮貌地感謝了他,但為了禮貌,我做了壹件蠢事:建議他在壹張小紙條上寫下我需要的標題。我的朋友立即用肘輕推了我壹下作為警告,但是已經太晚了!孟德爾上下打量著我-
這是什麽表情!這是壹種傲慢與屈辱,嘲諷與居高臨下的眼神,莎士比亞筆下那種威嚴的眼神:當麥克德夫建議麥克白不戰而降時,無敵英雄麥克白就用這樣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他又笑了兩聲,喉結戲劇性地上下起伏。很明顯,他用力吞下了壹張粗魯的話費單。心地善良、與眾不同的孟德爾,說什麽都不粗魯,因為只有陌生人和對他壹無所知的人(孟德爾稱之為“阿姆哈拉”)才會提出這樣屈辱的建議——記下參考書目,這是寫給誰的?敬雅各布·孟德爾!仿佛他是書店的學徒,或是二手書店的少年;似乎他那無與倫比的強大頭腦曾經需要過這樣笨拙的輔助手段。後來我才意識到我的禮貌會對他造成多大的侮辱,因為雅各布·孟德爾,壹個又矮又醜、胡子蓬亂、駝背的加利西亞猶太人,真的是個記憶大師。在他骯臟、灰暗、布滿斑點的額頭後面,是壹本無名的魔法書,上面印著每個人的名字和書名,就像書的封面上印著鋼模壹樣。他能準確說出任何壹本書的出版地,是昨天出版的還是200年前出版的;能說出它的作者、初始價格和舊書價格;能清楚地記得裝幀、插圖和影印的附件。他可以看到所有已經在他手裏的書,或者僅僅是他從遠處窺視過的窗戶或圖書館,就像壹個從事創作活動的藝術家生動地看到自己尚未形成的內心對外界的圖景。如果根斯堡壹家舊書店裏壹本書的價目表是六馬克,他馬上就能記起兩年前另壹本這樣的書在維也納賣了四克朗,還記得是誰買的。的確,雅各布·孟德爾從未忘記過任何壹本書的名字或任何壹個數字。他對書中世界的每壹株植物、每壹條毛毛蟲都了如指掌,對動蕩多變的宇宙中的每壹顆星星都了如指掌。對於每壹個專業,他都比專家懂得多;他比圖書管理員更精通圖書館;他對大多數公司的圖書儲存情況有著深刻的見解,遠勝於這些公司的所有者。他不需要查閱任何清單和目錄卡片,只依靠自己的天才和無與倫比的記憶力。只有大量的例子才能說明這種記憶能力。當然,把記憶力培養和發展到如此完美非凡的程度,唯壹的方法就是集中註意力,這是完成任何精湛技藝的永恒秘訣。這個奇怪的人除了書之外,對世界上的其他事情壹無所知。對他來說,世間的壹切現象,只有變成鉛字,然後形成書本,才是存在的,仿佛淩駕於世俗之上。但是,他讀書不是為了書的內容,也不是為了書中包含的思想或事實;只有書名、定價、規格、封面對他有吸引力。雅各布·孟德爾獨特的二手書商的記憶是壹張無窮無盡的人名和書名的清單,但它並沒有像往常壹樣印在圖書目錄上,而是印在哺乳動物柔軟的大腦皮層上。雖然這份名單既不能任意添加,也不能唯壹,但這份難忘的記憶就像拿破倫的長相、曹吉芬的語言、拉斯凱爾的棋局等等壹樣完美。如果這個大腦被學校或其他社會機構使用,它將會讓成千上萬的大學生和學者感到驚訝,並獲得教訓,這將有利於科學和我們稱之為向所有人開放的圖書館的寶庫。然而,這個小小的沒受過教育的加利西亞二手書商,幾乎是壹個上過猶太初級學校的人,總是被上層社會所排斥。所以,他只能在格魯克咖啡館的大理石桌前展示他驚人的才華,壹種被埋沒的知識。但是,如果當壹個偉大的心理學家到來時(我們的精神世界還缺少心理學著作),他耐心而又鍥而不舍地像壹只城市海豹壹樣整理出動物的所有品種,並描述出被稱為記憶的魔法的類型、特征、初始形式和各種進化形式,那麽他就不應該忽視雅各布·孟德爾這個熟悉書籍書名和價格的天才,以及二手書的晦澀。
就職業而言,對於不了解的人來說,雅各布·孟德爾自然只是壹個小書商。每周日,同樣的廣告出現在《新自由報》和《新維也納日報》上:“購買舊書,優惠出價,及時拿貨。孟德爾,去阿塞爾街。”這是電話號碼——實際上是格魯克咖啡館的電話號碼。
他在壹些書庫裏四處尋找,在壹個留著皇家胡子的跑腿老頭的幫助下,他每周都把拿到的書搬到自己的公寓,然後再從那裏轉移。他沒有正式書商的執照,只能做些收入不高的小生意。大學生把課本賣給他;通過他的手,這些書轉到了大三學生的手裏。此外,他還幫人介紹、藏書,酌情收取少量費用。從他那裏很容易得到好生意,他視錢如糞土。人們總是看到他穿著那件破舊的衣服;他早上、下午和晚上只喝壹杯牛奶,吃兩塊面包。中午,請隨便吃點從餐館帶給他的東西。他不抽煙,不賭博,甚至可以說他不是活著的——只有鏡頭後面的那雙眼睛是活著的,它們不斷地、不知疲倦地用文字、頭銜、名字支撐著他那奇怪而又艱難的大腦。大腦這種柔軟肥沃的東西,貪婪地吸收源源不斷的數據,就像小草吸收天上落下的雨水壹樣。他對周圍的人毫無興趣,在人的世俗欲望中,他只占了大概壹個,而且是最人性的壹個——虛榮。當有人跑了無數個地方壹無所獲,疲倦地來找孟德爾求教時,就會在他身上得到解決。僅此壹點就足以讓他感到滿足和快樂,也許這能讓他意識到,在維也納內外,有幾十個人尊重並需要他的知識。每個大城市都像壹塊巨大的多面巖石,上面散布著若幹光滑的晶面。雖然很小,但還是在細節上體現出比世界還大。大多數人對他們壹無所知。只有圈內人和誌同道合的人才覺得自己有價值。所有愛書的人都知道雅各布·孟德爾。類似地,人們去音樂之友俱樂部向尤澤比烏斯·蒙蒂舍夫斯基征求對壹部音樂作品的意見。他戴著壹頂灰色的小圓帽,友好地坐在壹堆回形針和樂譜中間,壹眼就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用笑聲解決了最難的問題。同樣,即使在今天,任何人想了解老維也納的戲劇生活和文化,都必須請教無知的老人Glossie同樣,當維也納的少數正統藏書家遇到特別棘手的問題時,不言而喻,他們應該滿懷信心地去格魯克咖啡館,向雅各布·孟德爾請教。在這個問答的場合看到孟德爾,我這個年輕好奇的人,感到莫大的享受。通常,如果有人給他帶來壹本沒什麽價值的書,他會不屑地壹巴掌合上,從牙縫裏說:“兩克朗。”然而,如果他在中國看到壹件稀世珍寶或壹本罕見的書,他會恭敬地退到壹邊,在上面放上壹頁。看得出來,他突然對自己的臟手和黑指甲感到羞恥。然後,他滿懷深情地、小心翼翼地、帶著壹種下山的感覺翻閱著書頁。在這樣的時刻沒有人想打擾他。的確,每當遇到這樣的單筆交易,他都會仔細翻看,四處嗅嗅,按照禮儀的順序,鄭重其事地執行,頗有宗教意味。他弓著背,嘴裏哼著,嘟噥著,撓著頭,發出壹些聽不懂的聲音,拖著長長的聲音,贊賞地叫著“啊”“哦”;然後遇到缺頁或者飛蛾就喊“哎喲”“哎喲?”驚喜中。
最後,他恭恭敬敬地掂量著手中這本古皮書,半閉著眼睛,陶醉在這本沈甸甸的方形古書的香味中,不亞於壹個多愁善感的少女嗅著晚香玉。當這個冗長而乏味的程序進行時,書的主人自然要有耐心。研究完之後,孟德爾會欣然地,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回答各種問題,同時準確地講述壹個沒完沒了的奇聞軼事和關於書價的戲劇性報道。此時的他,看起來精力充沛,年輕活潑;只有壹件事會讓他勃然大怒——沒有經驗的新手難免會想付錢給他作為評價書籍的答謝。這時,他委屈地躲到壹邊,就像壹個畫廊經理在壹個過境的北方佬給他小費要報酬時感到羞辱壹樣。這是因為,對於孟德爾來說,手裏拿著壹本珍貴的書就像是壹個男人和壹個女人之間的幽會。對他來說,這樣的時刻是愛情的柏拉圖之夜。能管住他的只有書,沒有錢。因此,壹些大收藏家試圖邀請他,普林斯頓大學的創始人請他在他的圖書館擔任顧問和采購專員,但都失敗了——雅各布拒絕辭職。除了格魯克咖啡館,很難想象他還能去別的地方。33年前,他,壹個長著柔軟的小黑胡子和卷發的不起眼的猶太青年,從東方來到維也納做拉比,但他很快就離開了威嚴的獨神耶和華,投身於書世界裏榮耀的諸神。那些年,他第壹次來到格魯克咖啡館,從此這裏逐漸成為他的工作室、主要住所和收發室,成為他的世界。~每天晚上,壹個天文學家通過他天文臺上的望遠鏡的小圓孔觀察星空,觀察星星的神秘軌道。它們交織在壹起,不斷變化,有時熄滅,然後又在天空中閃耀;同樣,雅各布·孟德爾坐在格魯克咖啡館的方桌旁,透過眼鏡觀察著另壹個世界,書的世界——壹個永遠運轉、變化、再生的世界,觀察著我們之上的世界。
孟德爾在格魯克咖啡館自然受到高度尊重。在人們眼中,這家咖啡館的名聲更多地與他那看不見的講壇聯系在壹起,而不是與這家咖啡館的創始人、偉大的音樂家,以及《哈澤斯達》和《伊菲·津尼亞》的創作者克裏斯多佛·威利巴特·格魯克的名字聯系在壹起。孟德爾成了那裏財產的壹部分,就像舊的櫻桃櫃臺、兩張匆忙修理過的臺球桌和銅咖啡壺壹樣;
他的桌子成了不可侵犯的保留座位,因為咖啡館裏的人總是熱情地招待孟德爾的大批顧客,以至於他們每次都得買些東西,所以他靠知識賺來的錢大部分都進了掛在達烏貝爾臀部的錢袋。二手書商孟德爾還享受多種優惠待遇:可以隨意使用電話,電話裏可以為他存信,代他訂購各種書刊;忠誠的老清潔女工每周為他刷外套,縫扣子,送壹小袋衣服去洗衣店。只有他能從隔壁的餐館訂午餐;每天早上,咖啡館的老板司湯達納先生都會走到孟德爾的桌前,親自和他打招呼(雅各布·孟德爾,埋在書裏,自然沒發現)。早上七點半,他準時到了咖啡館,直到關燈關門才離開。他從來不和其他顧客說話,看報紙,對周圍的變化毫無察覺。有壹次,當斯坦哈特納先生禮貌地問他,在電燈下看書是否比過去在閃爍的煤氣燈下看書更舒服時,他驚訝地看著燈泡:
雖然他努力了好幾天改裝電燈,但他壹點也沒註意到。只有幾千萬個像黑色纖毛蟲壹樣的字母,通過像兩個圓孔壹樣的眼鏡,通過那兩個閃爍吮吸的鏡片,湧入他的大腦;其他的壹切都只是空洞縹緲的噪音,像流水壹樣從我耳邊飄過。30多年——換句話說,每當他醒著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這張八仙桌前:讀書、比較、計算;只有夜晚會打斷這個真實而無盡的夢幾個小時。
所以,當我看到孟德爾講箴言的大理石桌子像壹塊墓碑壹樣閑置在那裏的時候,我有壹種驚喜的感覺。現在長大壹點才明白,這樣的人死了會失去多少東西!首先是因為,在我們這個無可挽回的單調世界裏,所有獨特的東西每天都變得越來越珍貴。其次,雖然當時年紀小,經驗不足,但從內心深處的直覺,我還是很喜歡孟德爾的。通過他,我第壹次接近了壹個偉大的秘密——我們生命中所有獨特而強大的東西,都只能由壹種絕望的內心專註、高尚的偏執和神聖的狂熱產生。他讓我看到,在今天那些有電燈、旁邊有電話室的咖啡館裏,可能有壹種完美無瑕的精神生活,有壹種像印度的瑜伽士和中世紀的僧侶壹樣熱情無私地為壹種思想服務的精神。我在這個默默無聞的小二手書商身上看到了這樣壹個服務精神的例子,比我們同時代的詩人看到的光輝多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可以忘記他。是的,那是戰時,我和他壹樣沈浸在工作中。但是現在,在這張空桌子面前,我為他感到羞恥,同時也感到好奇。
他去哪裏了?他怎麽了?我打電話到大廳問。不,可惜他不認識這個孟德爾先生。這位先生不是這家咖啡館的常客。不過,說不定堂主知道呢?堂信箋挺著大肚子慢慢走過來,想了壹下——不對,他也想不起來有個孟德爾先生。但也許我說的是勞裏安胡同雜貨鋪老板曼德爾先生?壹絲苦澀湧上心頭,我體會到了什麽叫人生無常:既然我們生命的所有痕跡都立刻被吹走了,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在這裏,就在這裏,壹個人曾經在這裏呼吸、工作、思考、交談了三十年,也許四十年。然而,三四年後,壹個新法老上臺後,沒有人能記得約瑟夫——沒有人能記得格魯克咖啡館裏的壹個老書商雅各布·孟德爾。我幾乎生氣地問大廳的負責人,我是否可以見見斯坦哈特納先生,過去的老人中還有誰在這裏。什麽?司湯達特納先生。天哪,他很久以前就把咖啡館賣了,已經死了。至於堂的信箋,他現在住在克萊姆附近的莊園裏。是啊,壹個人都沒有了...
但是也許,氣味,還有!清潔女工斯波希爾太太還在。然而,她可能不記得個別顧客。但是,我馬上想到雅各布·孟德爾是永遠不會被忘記的,於是我讓他給這個女人打電話。
斯波希爾太太從裏屋走出來,頭發蓬亂,兩腿發腫。她壹邊走,壹邊匆忙地用布擦了擦紅紅的手:顯然她剛打掃過臟兮兮的房子,或者擦過窗戶。我立刻註意到她有點不好意思,突然把她叫到咖啡館明亮隆重的門前。她感到很不舒服,維也納人民壹向害怕警察派來調查的間諜。壹開始,她用不信任和戒備的眼神從頭到腳打量著我。她為什麽來這裏?然而,我壹問雅各布·孟德爾,她就驚呆了,瞪大眼睛看著我。“我的上帝,可憐的孟德爾先生!還有人想起他嗎?哦,可憐的孟德爾先生!”她感動得幾乎要哭了,就像壹個老人在講述他們的青春和那個早已被遺忘的時代!事情就是這樣。我問她孟德爾是否還活著,她說:“天哪,可憐的孟德爾先生去世已經五六年了,不,已經七年了。這麽善良的人,妳想想,我認識他多少年了——多了二十五年!我來的時候他就在這裏了。讓他那樣死去——真可恥!”她越來越激動,問我是不是他的親戚。妳知道,從來沒有人在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