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了20年的老屋要拆遷了,於是搬進租的房子,壹樓的毛坯屋,水泥的墻面。在臥室裏簡單地鋪上地板之後就住了進來,壹同搬過來的,大都是舊物,舍不得扔,總想把它們連同記憶壹起安放在某個角落。
臨近中秋前,住了剛好壹個月。
租的房子離街很遠,出了小區南門就到了固鎮的澮河大壩,在這個皖北小城,這裏幾乎成了人們早晚步行的地方。壹個人邊工作邊搬家,從開始的奔波、煩悶,無暇欣賞,到現在無比的熱愛。下班後就期待著回來,關上門,居陋室,品清茶。
雖已中秋,窗外壹大片的土地仍舊蔥蘢,耳畔聲音全無,不喜熱鬧的我,仿佛找到了靈魂的棲息地,尤其是到了晚上,這裏仿佛有著壹種隔世的寡靜。
毛坯的房子整理完畢,搬家的勞累也漸漸褪去,因心裏牽掛母親,趕緊前去看望。
父親離開了四年,我們姊們幾個,誰有空誰就常回家看看。
母親和弟弟壹家住在壹起,照看著上三年級的小侄子,這給媽媽帶來了不少的歡笑。父親剛去世時,因為擔心母親,我搬到母親那裏住了壹個月,夜夜和她在壹起聊天,聽她講起父親的從前。母親從父親剛離世的巨大悲痛中,終於慢慢走了出來,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以後的每次探望,睹物思人,她總會情不自禁的提起父親來,我在壹旁則安靜傾聽。
前天下班去母親那裏,老人家氣色很好,問起我搬家累不累,工作忙不忙,臨走時硬塞給我壹瓶她自己做的豆瓣醬,告訴我裏面還放了花生,拿回去慢慢吃。
父親去世後,母親這幾年突然老了很多,走路總彎著腰,直不起來,頭發幾近全白。母親像往常壹樣,在我出門的時候,給我打開樓梯口的燈,囑咐我回家的路上要小心。
回到租的房子裏,打開媽媽做的豆瓣醬,用饅頭蘸著吃。夜色浸潤,美味裏,滿滿的家的味道。
心弦撥動著靜止的時光,讓我跌進了記憶的湖水......
我出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安徽省蚌埠市固鎮縣城關鎮老街,吃鹹菜至今依然是我不變的喜愛,幾十年的味道親切無比。
記憶中的小時候,家裏壹直吃著的鹹菜,是用辣菜腌的,而用黃豆做成的豆瓣醬,是長大以後的事。
固鎮是1965年建縣的,打小就常聽媽媽說起,她和爸爸在剛建縣的時候,就服從組織的安排來到了固鎮。
母親原先在懷遠縣醫院工作,父親在懷遠縣政府,是壹名幹事。父母帶著兩歲的哥哥剛到固鎮時,除了老街,其余地方幾乎都是空曠的,沒什麽房子,母親說,在固鎮住的第壹個家是壹個草庵子,墻是用厚席條加固訂起來的,晚上點的煤油燈熏眼,母親就放了壹個燈罩子在外面,於是好了許多。
這盞煤油燈,在我印象中,後來搬到固鎮老 體育 場的家裏還在用,1984年我們全家搬到固鎮二路的新 體育 場,我還從爸爸收藏的舊物裏看到過。
在那個物質稀缺的年代,幾乎家家都是孩子多,負擔重,因家窮,大人孩子能吃飽飯已是滿足,不像今天吃飯有這麽多的講究,營養學家們搭配的各種食譜美味誘人,更是符合了 養生 學的角度。
記憶中的小時候,肉是壹個星期吃壹回,蔬菜也是極少的。有關菜場的印象,依稀記得是在剛進老街的路兩邊,老街的老居民在地上鋪張用來裝糧食的打包袋,把自己種植的蔬菜放在上面,稀疏的分散開來。那時應該叫做集市吧,媽媽帶著我,從那裏買過大米,特別清楚的記得是壹斤四毛錢。
四毛壹斤的大米也是日子變得好起來以後的事了。
母親重復說了幾十年的話,就是那句:最早雞蛋兩分錢壹個,豬肉八毛,羊肉九毛。84年住在固鎮二路新 體育 場的我,吃過的西瓜是5分錢壹斤,大大的,沙土黃瓤子,別提多甜了。
就是這兩分錢壹個的雞蛋,母親說那時窮,家裏還有其他開銷,也舍不得買,偶爾買上幾回,也是留給了哥哥吃。到了我,滿幸運的,新 體育 場家裏後面的院子,母親養了好幾只母雞用來下蛋,姐姐、弟弟和我,就沒怎麽缺過吃雞蛋了。
正宗的土雞蛋,母親時而炒,時而煎,裹著滿滿的愛。
童年住過的老 體育 場,如今已變成繁華的商業金街,舊痕無存。可那經年的往事總會在不經意間洇開,在每壹個靜謐的時刻,被自己反復想起......
小時候吃過的蔬菜,居然沒有什麽印象,唯壹刻在心裏的,是家裏壹年四季都要吃的腌鹹菜。
曾經老 體育 場的家,就是如今的固鎮壹路新天地金融街那裏。那時的我們家是縣體委分的三間瓦房,因為爺爺奶奶在,不夠住的,父親就在前院搭了三間茅草屋,四周圍了起來,這樣,家裏就有了前後兩個院子,前面院子裏的壹小塊空地,父親用磚塊壘邊,裏面種了好幾種花,花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似乎墻上還爬過藤蔓。墻外就是 體育 場了,綠草滿地,還有兩個往泥巴裏摻鹽建成的籃球場。沒有電視的年代,那時的 體育 場成了全縣唯壹的 娛樂 中心,每到傍晚,熱鬧非常。
後來,父親在家裏的前後兩個院子裏都鋪上了水泥,前面院子用來停木板車和家裏唯壹的壹輛黑自行車,後座很大,結實。弟弟和我都小,父親不上班出門的時候,會帶著我們玩。那時候沒有小孩子專門的座椅,父親把弟弟抱在自行車的大橫梁上,側身坐;再把我放在後座上。
那時的天很藍,雲很淡,風很輕。
家的後院比前院大了不少,蓋了兩間廚房,那時候叫鍋屋。壹間是敞開式的,搭的燒火的地鍋,還有封箱,煙囪通在外面。小時候啊,最喜歡看到家裏的煙囪冒煙,意味著很快就會到了吃飯時間,開心的要命;另壹間則是正式的廚房了,放了壹張小飯桌,幾個小板凳,還有壹張長長的木凳,因為壹到吃飯,孩子多,飯桌小擠不過來,總有壹個孩子坐在邊邊,要站起來夠菜才能吃到。後來家裏稍微有點錢了,爸爸就買了壹張四方四正的大桌子,放在了客廳裏,平時用的也不多,除非家裏來了客人。過年的時候,爺爺奶奶和我們壹起,壹大家子圍坐在那裏,隆重的吃著年夜飯,矮小的我,可喜歡過年了,總覺得那天吃飯,我可以不用再吃鹹菜,坐的高高的,隨便叨肉,不用站起來伸手夠。
多年以後,母親才笑著告訴我,由於上班忙,孩子多,照顧不過來。有壹次下小雨,中午家裏都快吃完飯了,才發現沒有了我。母親趕緊出門找,在 體育 場的大樹下面抱起睡的甜甜的我。
後院的鍋屋占的地方並不是太大,最醒目的就是院子中央的壹口水井和旁邊的壹口大水缸子。後院的外面就是壹汪湖,不大。那時沒有自來水,都從井裏打水喝。後院的墻,在下面通了壹個洞,如同現在的下水道,那時候,洗衣服啊,做飯啊,洗菜啊,剩水都是從那兒流出去的。
夏天裏的西瓜,父親制作了壹個用鐵絲栓的大網子,繩子很結實,西瓜放進井水裏浸半天,拽上來的時候,就成了冰鎮西瓜,涼涼的,真是好吃極了。
可自己最喜歡的,卻是那口大水缸子。它是家裏壹年四季的菜籃子,安放著曾經快樂的童年。
大水缸裏,母親腌著的是我直到今天都特別愛吃的鹹菜。腌好的鹹菜俗稱“雪裏紅”,我不太懂得這個名字的來由,心裏想著,貧窮年代裏,在皚皚的冬季沒什麽可吃的,只有吃到的這個菜,名字才如此顯得喜慶吧。
父母親壹到秋天,就開始忙碌起來,用板車拉回滿滿的辣菜,腌起來準備吃上壹年。母親買的是那種野辣菜,至於和平時說的辣菜有什麽區別,我也從沒問過。
只記得秋天裏,父母親在不上班的時候,拉著板車壹大早出門,回來的時候父親拉,母親推,我們幾個小孩子在家裏等,板車到門口時,比板車只高壹點的我歡快的幫著母親推進去。野辣菜買回來,敞開放在後院裏,把根切掉,黃葉子要壹點點的摘掉,打上井裏的水洗上幾遍,再晾壹晾。等到水分蒸發,葉子稍微有點蔫了,就開始腌了起來。
母親似乎和腌菜無緣,因為有好幾次,經母親手腌制的辣菜都壞掉了,從那以後,家裏的鹹菜都是父親做的。
壹到腌菜那天,父母親都在家,我就快樂無比,跟前跟後的看著。那個時候啊,哥哥姐姐都去上學去了,弟弟小,父母親出門每次都會帶上弟弟,可他們工作很忙,照顧不了我們姐弟兩個,那時又沒有幼兒園,就常常把我壹個人反鎖在家裏,我就等待他們下班回來。
被鎖在家裏幾年的我,總是會自個搬個小板凳,安靜的坐在院子裏,翻看爸爸給我買的小人書,擡頭看天,覺得天好藍,雲好白。
洗凈的辣菜整齊的擺放好後,父親就開始腌了起來。腌菜之前的大水缸子,來回幾遍,洗的幹幹凈凈。缸底先放好壹層野辣菜,上面撒上壹把大粗鹽粒子,然後再放上壹層菜,手用力的緊緊按住;接著上面再放壹層野辣菜,壹把鹽。這樣來回的重復,壹大缸子的鹹菜就腌制完畢了。父親最後在大水缸上壓了壹塊大石頭,用塑料布蓋上,圍著缸沿,捆上壹圈繩子。等到過段時間,有鹽水冒出來後,爸爸就會把尖尖的青椒洗好後放進去,和辣菜壹起成了今後飯桌上的 美食 。
記憶中的小時候,沒吃過什麽新鮮蔬菜,早晚都是大水缸裏腌制好的鹹菜,大約中午的那頓飯,母親炒過蔬菜吧,可我直到今天,也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辣菜腌好了,每次都是父親從水缸裏拿出來幾根,讓母親炒。母親先是準備幾片生姜,在鍋裏澆點油,等父親把鍋燒熱了,炸好姜片,母親把切好的辣菜迅速放進去翻炒,隨後放上青辣椒,等快出鍋了,再倒進去幾瓣蒜瓣子,來回幾下就盛了出來。就著辣菜吃的,總是母親自己蒸的饅頭,軟軟的,白白的,甜甜的。蒸饅頭用的,是家裏的那口大鋁鍋。
除了地鍋,小時候家裏常燒的,就是煤炭了。母親是在煤爐上蒸饅頭,那個煤爐很大,火很旺,壹次可以放四塊煤炭。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還沒有成塊的煤炭,買回家的是散煤,我常看到父母親壹起,累的滿頭大汗,在後院子裏用鐵鍁和煤,然後再把和好的煤用鍁鏟著,放進煤爐裏燒,等到晚上睡覺之前,用爐鉤戳個洞,再把下面的爐口蓋緊,等第二天的早上再打開等。後來有了煤球,父母親再也不用和煤燒了。
小時候沒有零食,只有過年的時候,家裏才會炸上餃葉子,小果子,母親才會給我們買回來壹毛錢10塊的水果糖來。平時天天都吃鹹菜,卻總也吃不夠。家裏人多,饅頭吃的快,於是母親過段時間就會蒸饃。等我和小夥伴們壹起在 體育 場裏玩了半天,滿心歡喜的跑回家,母親會讓我把小手洗幹凈,遞給我壹個剛出鍋的饅頭,裏面夾著滿滿的白糖,那用力壹咬的味道,隔著時空,依舊傾心,依舊縈繞。
母親為了改善口味,等休息了,和面在地鍋上做貼發面饃,父親負責燒柴火。發面膜疙疤焦焦的,甚至不用放糖放鹹菜,都能吃的精光。
就著鹹菜下飯的,除了蒸的饅頭和貼的發面膜,就是薄餅了。小時候的家裏有壹口烙餅用的凹子,上面鼓出來。母親用搟杖,先在面板上把和好的發面揉成團,再搟成薄薄的壹大塊圓形,放在凹子上。下面燒的是細火,有時用小塊的木材,有時是老家親戚專門送來的麥瓤子。烙薄餅,母親是壹邊搟壹邊翻。凹子旁放著壹根小木棍,母親輕盈的來回挑,薄餅熟的很快。往往不等吃飯,我就會拿起壹張,自個往裏面卷上母親炒好的辣菜,迫不及待。而哥哥姐姐們,有時會就著鹹辣椒吃的津津有味。
多年以後,此刻的我泡上壹杯菊花茶,任思緒脫韁。
那鹹菜的味道在時光中彌漫,童年仿佛從來不曾離開,光陰中的美好浸潤著過往的人生,潛在了自己的心底。
第二年的清明壹到,大水缸裏的鹹菜就開始起衣子了,鹽水開始發白。這時就要把沒吃完的辣菜撈出來,做成黴幹菜過夏。撈出來的辣菜洗凈,晾壹下,把它們切成壹小段壹小段的。先把鍋刷幹凈,倒上井水,放上姜片、辣椒、八角和花生米,連同切好的辣菜壹起煮,壹般從下午5點開始燒火,到晚上8點就出不多了。父親先是拉風箱,用大火燒,再用小火慢慢煨,等到了時間,柴火會自然熄滅,蓋上鍋蓋燜上壹夜,第二天拿出來晾。家境稍微好壹點的時候,母親會割上壹塊五花肉切成丁子,放進鍋裏壹同煮黴幹菜,還有平時舍不得吃,掛起來已經風幹的肉皮。
煮好的黴幹菜第二天放在案板床上曬。小時候的案板床,就是那四根粗的木棍子用釘子釘實,中間用粗繩子攀的。案板床上鋪上粗席子,黴幹菜放在粗席子的背面曬,為的是能透氣。放五花肉煮黴幹菜的水收著,等晾了壹天,把黴幹菜收進來,再放在有豬油的水裏浸泡壹晚上,第二天再拿出來曬。這樣來回幾次,湯汁用完,菜色又黑又亮,十分誘人。那個時候啊,很少能吃上肉,曬的黴幹菜裏的五花肉丁不知不覺就被我們給悄悄偷吃光。
母親炒黴幹菜,喜歡放點醋,可好吃了。夏天的晚飯,家裏常常是壹碗放點蔥花的清水面條,就著放蒜瓣和辣椒的黴幹菜,成了壹家人最休閑的時光。
後來,壹大家子從老 體育 場搬到了二路的新 體育 場,大水缸子無處可放,就遺棄在了老屋裏。
新 體育 場的家,院子裏終於種上了蔬菜,有青菜、辣椒、茄子、黃瓜等。院子裏有壹棵石榴樹,母親還種過草莓。蔓延的葡萄架,秋天壹到,果實滿眼。
沒有了大水缸子,母親就買了壹個大瓷罐回來,依舊每年腌野辣菜,只是不再成為了我們的主食。
父母親不用再拉板車出去買了,每次看到的是父親用自行車載回來壹捆,還是那樣洗,還是那樣腌。腌好的辣菜,父親喜歡放點肉絲,自己親手炒,惹的我們姊們幾個長大後,常常往家跑,卷在薄餅裏,美美吃上壹頓。
時光飛逝,家裏腌辣菜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每年和豆瓣醬輪流換著做。
如今父親不在,母親也老了,家裏有好幾年沒腌過鹹辣菜,可幾十年了,母親依舊愛吃,從超市裏買回來腌制好的,自己會時常炒上壹盤,細細品嘗。
而我,去年驚喜的發現在固鎮二路拐角的壹家小店裏,有賣炒好的黴幹菜,買過好幾回,還是那個童年的味道。
坐在素淡的時光裏,任回憶飛舞,往事重現。
今天恍如昨天,現實仿佛比曾經更為遙遠,那鹹菜的味道,散發著縷縷溫情,彌漫在生命裏,穿越時空而來,打濕了自己的眼眶。
千帆過盡,飲了溫情,醉了壹生壹世。
文 ┃┃ 楊春燕
老照片由楊春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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