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理發店
於堅
①我偶然在雲南的壹個小縣城發現了這個理發店,因為它樣子過於老舊,就走進去。
②我並不想理發,我很多年沒有進過理發店了,但到了裏面,某種遺忘已久的經驗忽然復蘇,令我激動,我當場決定在那把老式理發椅上躺下來,刮壹個光頭,這種理發店在二十年前是十分普遍的。給我理發的師傅姓李,他說,這種理發店在本地只剩下他這壹家了,以前都是這種,現在大部分都改成香港那種了,燙頭、有大鏡子的那種。老李和妻子以及壹個合夥人三個人經營的這個理發店,每個月租金兩千元。沒有招牌,在縣城的城門樓附近,除了知道的人,外來人不會發現這是壹家理發店。
③理發店裏光線很暗,鏡子的周圍已經發黃,照出來的人,邊緣是模糊的,像是舊時代的肖像。店裏只有壹把老式的、靠背可以放倒的理發椅,枕頭的皮墊已經壞了,用壹段木頭代替,這是老李專用。洗頭在最裏面,壹個小門進去,裏面是壹個小天井,壹把椅子,壹個黑乎乎的洗臉架,旁邊支著壹個爐子,燒的是蜂窩煤,上面有壹把大茶壺。老李倒了些熱水在臉盆裏,用手指試試水溫,又用瓢在旁邊的瓦缸裏舀了些冷水摻進去,開始給我洗頭。當溫熱的水流順著我的頭皮淌下來的時候,某種體驗在我的記憶裏復蘇了。太遙遠了,我甚至看見旁邊坐著正在摸著剛剃好的光頭的老爹。我立即對老李產生了信任和安全感。後來,老李有些女性化的柔軟的手指在我頭上飛舞起來,他的手像是壹只蒼老的蝴蝶。老李,壹把捉過吊在鏡子旁邊的戧刀皮,把刮刀在上面戧了幾下,又用壹個毛筆,在壹個玻璃瓶裏蘸了些什麽,塗在刮刀上。這是酒精,消毒的。老李說。然後開始在我頭上刮起來,壹種癢絲絲的感覺從頭上開始,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我覺得自己又變成了童年時代種在理發椅上的那株芝蔴。1998年9月29日,在雲南大理,理發師老李的刮刀下,我重新成了壹個舊時代的顧客,享受著那種老派的、親切、溫暖、不講究衛生的服務。
④我發現,對我來說,理發的實用性已經不存在,這個過程就像壹個行為藝術的現場那樣令我激動,它有著所謂藝術的壹切特征:對經驗的陌生化的復蘇,獨壹無二、經典的,來自往日非常普遍的庸常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話語方式;古典氣質的視覺效果,由於時間的打磨而深淺不壹的發黃的色調,使整個理發店看上去就像壹幅油畫。具有戲劇效果的理發功夫,那種慢條斯理,那種邊理發邊與人閑聊的功夫,那種對待顧客頭部的親切、熟悉、客氣都是大師級的。理發店像壹幅作品壹樣打動我,而且,這幅作品是有過程、氣味、觸覺、空氣、色彩和聲音的,猶如壹個穿越時間的隧道,我被身臨其境地帶回了往日的時光,壹本小說,壹幅畫,壹首詩都不會產生這種效果,老李並不知道他的服務已經超值,時間已經把他的理發店塑造成作品。藝術其實是壹個比藝術家們所自以為是的更為豐富的範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間壹切皆詩,老李的理發店體現的是日常生活的詩意,理發館曾經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庸的部分,但正是它最不易覺察的樸素組成了我們生活的普遍的詩意。當它普遍存在的時候,我們的美學並不尊重它。我們向往宏大的事物,只有當這種詩意成為世間罕見之物,我們才突然發現,其實那些宏大的事物與具體的日復壹日的人生毫不相幹。
⑤老李壹輩子都在幹理發這行,他媳婦也跟著他學會了理發,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戀愛、結婚的。理發店是20世紀50年代開的,老李1964年來到這裏工作,拿的是記件工資,四六開,收入壹元,他得四角。當時理個頭壹角、壹角五分,後來三角、四角、五角慢慢漲上來,現在理壹個光頭是壹塊五,修發加吹發兩塊。現在理發,是各幹各的,各收各的錢,房租三個人平攤。我們不消上稅,掙的錢太少,只夠自己用,國家不要我們上。老李說。
⑥頭刮幹凈了,老李拿過另壹只瓶子,從裏面摳出壹小坨白色的東西,抹在我頭上,我立即聞出來,是雪花膏,還是童年時代的那種味道。現在,老李的理發店的主顧基本上都是熟人街坊。來了就坐下,也不消問要剃什麽發型,老李清楚他們的頭,就像清楚自己手掌上的紋路。老李的店離村莊近,所以到他店裏理發的農民最多。趕街天理發要排隊。這裏便宜,老式,我們不去那些新式理發店,貴,理得怪,不習慣,農民說。但說這話的是中年農民,他兒子的頭可不來這裏修理,他兒子要去理五塊壹個的那種,還想學著昆明人,把前額的壹綹頭發,染成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