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數千年來壹直以赤裸的身軀,以坦蕩的姿態,以輾軋的方式,以奉獻的精神,默默為村民服務的老物件。石碾子壹般由兩大部分構成,坐底的圓形石質碾盤和永遠盤桓其上的石質碾砣,也叫碾軲轆,碾滾子。直白點說就是,碾子乃用人力或畜力把高粱、谷子、玉米等谷物脫殼或把米碾碎成碴子或面粉的石制工具。石碾子在二三十年之前,農村電氣化程度較低;而現在因為時代的快速發展已經很少用到如此笨拙的家什了。不過,筆者相信大部分的石碾子還在,只是很少很少使用了,幾近廢棄。當然,偶然要對湊著用壹下的話,估計還行,該在的大小部件都在,身子骨兒尚未倒下嘛。再說了,鐵石的東東,哪容易說沒就沒,又不是人的身軀頭顱,又不是幹草柴禾。
用“數千年來壹直”怎麽怎麽的表述壹點不假,妳我可以想象壹下,這難道不是原始人進入到石器時代,進入到農業社會時最基本的生產生活物件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話,那妳我從它身畔經過時,致以最崇高的註目禮那就是應該的。眼下全國各地不約而同都操辦起了不少具有地方特色的農耕文化博物館,各類的石碾子,石磨子,石滾子,碌碡甚至石頭豬槽子,石頭門墩子,石頭門檻等等,都是征集目標,也說明了這些老掉牙物件的珍貴和意義所在。
任它歲月蹉跎,任它風雨飄搖,任時光的刻刀在光裸的肌膚上刻下壹串串印記,壹道道皺紋,石碾子似乎是壹位得道的高僧,壹位不喜不悲,不吭不哈,不卑不亢,出神入化的老法師,只靜靜地盤腿端坐於石盤座上,只默默地看著,思考著,送走了壹輩又壹輩的白發人,又迎來壹個個以蹣跚腳步走到石碾旁邊滿眼驚奇不解的小孩子.......當夕陽西下,余輝慘淡之時,石碾子依舊會以壹種習慣的方式,放松壹下自己,可它發現,即便肢體進入到壹種完全棲息的狀態,但大腦廻溝的回放仍舊停止不下來:吱扭扭,吱扭扭......再加被輾軋物在石頭間的粉身碎骨之聲......那是亙古不變的,鐫刻在心靈最深處的聲音記憶,堪比“唵嘛呢叭咪吽”的誦經聲......
哈,太虛了對不?來實的。
石碾子是名副其實的公***財產,使用者主要是碾子周邊的壹二百戶人家,不用付費,誰先來誰用,稍作清理即可。住得更遠些的呢就奔另壹座石碾子去了,當然事情急的話,也可來就此碾子;畢竟都是同壹個村兒嘛,大家夥兒簡陋照樣是樂呵呵。
碾子石頭質地兒,不容易壞,不過壹年半載裏是需要略微加深壹下碾砣和碾盤表面的溝槽的,就像現在人的座駕需要定期保養壹樣,連木匠最主要的家什鋸子隔三差五尚需銼磨壹下呢,多銼出快鋸嘛。
讓人感動的地方在於,從來沒有人因為碾子要“保養”而向周邊人家即使用者去收錢。那石匠的勞動報酬誰付呢?誰請的石匠誰掏錢唄。那此誰又誰呢?不知道,或者說他的名字叫好心人,叫甘願為大家夥兒付出而絲毫不願張揚的人。彼時的人內心所尊持的還是祖輩傳下來的道德理念:壹個人只管默默做善事好了,老天爺自會給妳豐碩回報的,時辰壹到,自然會報。
碾子壹般需驢子來拉。村諺裏關於驢子拉磨(碾)的歇後語很多:磨道裏的驢子——瞎轉悠:磨道裏的驢子——聽吆喝的;磨道裏的驢子——走不出圈套;瞎眼驢子——磨道裏不暈等等(筆者年輕時塗鴉詩歌,其中就有過瞎謅的詩句:蹄聲嘚嘚,從無停歇,但與遠方無關......),騾馬和牛壹般是不出現在磨(碾)道裏的,壹是地方窄,而騾馬和牛呢塊頭大,頭蹄施展不開;再就是,碾糝子碾米之類都屬於女人的事兒,驢子呢相對要聽話好使喚壹點。
而如果要碾的東西不多,不借驢力也可,只要招呼壹聲,村頭抽煙閑諞的男人和四處蹦跶的孩子們都可以為笑呵呵妳充當壹下驢子,挽開袖子為妳推碾子,轉個壹二十圈沒問題,當然,好色的男人們會趁機拋出有兩個略微露骨點的玩笑,但也僅止於玩笑,進壹步挑逗的話,那會遭鄉人鄙視的。當然,如果把獻殷勤的男人當驢子使,持續不斷,沒完沒了推碾子,那就不行了,不是男人惜力,而是會轉暈的,人總不能像驢子壹樣戴上壹對“黯黯”(遮驢眼睛的粗布什物)。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需幫把手的女人俊俏壹點,聲音甜美壹點,那這壹場互助互忙裏的笑聲會更多更愜意,更顯鄉裏溫情。
伢兒們呢更好打發,只要招呼壹聲:“歡迎妳來家裏玩兒,阿姨家的柿餅軟棗兒可甜著吶”,就可以了;齊腰高的農村伢兒們,妳就是不讓他來推,他還閑得慌呢。這個年齡的男娃們最善惡作劇,男孩子會無師自通地拿來炮仗,不用上柴點燃,而是放在碾砣下碾,其會釋放出別樣的壹種驚天動地。
對了,農村的石碾子並不只碾米碾麩皮和玉米糝子,辣椒幹透經過碾壓成辣椒面,新采摘來韭花碾成韭花醬等等也碾子經常承攬的活計,臨近年底時會做炮仗煙花的手藝人也會借碾子之力把黑木炭碾為精細粉末狀......
著名作家陳忠實的《白鹿原》足足創作了六年,在他家的院子裏就有壹座石碾子,其家所在的陜西西安與山西晉南只壹河之隔,生產生活習慣頗相似。
而如今的石碾子,顯然很被鄉人冷落了,其周邊歡樂的笑聲早已不復出現,只剩下孤零零的碾砣和寂寞的碾盤彼此安慰,默然在寒冬的冷冰風裏守候,絕望地等待著徹底退出的那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