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並沒有愛情。
作為六院名姝,杜十娘累財千金,意欲贖身其實易如反掌(百寶較之區區三百兩簡直天壤之別)。然而從良卻不簡單,出入青樓的怕也都不是可托付終身的人。這裏撇開男女間如何產生愛情之微妙,若以“利益”驅使角度看,杜十娘選擇李甲或許出於他的稍顯忠厚。見慣浪蕩紈絝的杜十娘以為尋到了救命稻草,可哪知於封建“沃土”之上根本生長不出這種稻草,因為地中缺少壹種稱之為男女平等的土壤。
古已有之的封建綱常與男子的絕對至尊,註定了女子喪失壹切權利或是享受壹切男子應允下的權利,包括愛情。從某種角度來講,女子在愛情之上,絕對被動。雖說,皇帝的女兒嫁人叫“招駙馬”,有挑選的意思。可大多也是皇帝拍板。公主們可挑的也只在皇帝老子禦筆欽點的人中找個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或是狀元郎,或是大將軍,或是皇親國戚,或是異邦王儲,總之,這嫁的是某位可為皇帝達成政治目的的人,因此沒有地位的平民面姓即使才貌雙全也難睹鳳顏。皇家之內如此,普通人家亦難幸免。於是多的是包辦捆綁,多的是新娘子洞房花燭夜才知夫君長相(倘使燭光昏暗那就得再過壹夜),而嶽父母卻早已將賢婿的面貌爛熟於心。
在這種更似於父母“嫁給”婿的婚姻制度下(當然也不排除機緣巧合、稱心如意,最後子孫滿堂、白頭偕老的,但想必先結婚後戀愛的觀點到底不保險),我不知文成公主婚後是否幸福,但總也是萬世歌頌。而貂嬋雖說是受指使,但也該慶幸最後嫁了個叱咤風雲的主,後人也沒忘了她在鏟除董卓功勞簿上的位置。可憐的是西施,犧牲了自己與範蠡的愛情,嫁了吳王。雖說於越國功勞壹件,最後也與範蠡終成眷屬,但女色禍國的罵名至今不絕於耳。為了避免這種命運,就有了站在父母權貴前說“不”的。可劉蘭芝的反抗是投河,而杜十娘的反抗是沈江。倒是獨孤皇後比較厲害,生前堅決不許楊緊納妃,成了史上有名的或也是頭壹個“妻管嚴”。可也免不了死後戴上了頂大綠帽,楊堅終於還是續了弦。而這位妃子在愛情路上走的也不平坦。她先嫁隋文帝,後又被煬帝霸占,和王位、玉璽壹起如東西般被繼承了。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楊玉環與李隆基的愛情,壹直為人津津樂道,而我以為這恰是對所謂傳統從壹而終的賢婦觀念的最大諷刺。
而封建男尊女卑思想的戕害於女性身上遠不止於此。可怕之處在於大多女性不僅順從甚至已迎合這種愛情形式。《金瓶梅》裏潘金蓮、李瓶兒雖被作為泄欲工具,卻反而“以苦為樂”,於小小的西門府裏爭寵奪幸;《水滸》中的扈三娘被宰了全家卻認賊作兄,還嫁了個五短之人,反而以為幸。封建的思想已將這些女性腦中的愛情細胞滅絕,取而代之的是壹種近乎是非顛倒的盲從與迎合。
我們再來看看作為封建秩序制定者的男性。作為在封建社會中有權享受教育權利的群體,男性不斷受到已有統治思想的浸淫,並且不斷使之豐富牢固。男了所謂的“愛”女子,如同商賈愛財、農民愛地壹般——以女子是否有價值為前提。不外乎娶壹位端莊賢淑的正房炫耀於人前,或是納幾房貌美如花的庶室,滿足私欲。與街市之上挑選貨物細細篩選無多大不同。梁山伯之類終是少數。而雖有王熙鳳持家、武則天治國的事兒,也畢竟是她們貌美得夫君寵幸在先,體弱又軟弱的賈璉和唐高宗也畢竟少之又少。呂雉加武則天再加孝莊與慈禧也抵不上中國歷史上所有男性皇帝的百分之壹。倘若洗衣燒飯生子之事不算權利,那麽女子被賦予的真正權利是於亭中聽琴、於園中撲蝶、於房中等候月錢。正如梁實秋所說,當男人將家用置於妻室面前時多的是炫耀。有的是施舍而不是愛情。撇開禽獸般的西門慶、孫富之流及李甲之類中庸的,光談些所謂有“反抗精神”的,賈寶玉壹直被認為是壹個封建思想的叛逆者,而焦仲卿也因其的忠於愛情而被稱道。可結果前者做了和尚,後者上了吊,都沒能和愛人廝守。這所謂反抗不也如同投河、沈江壹般。但我們卻也不能責怪他們和她們的軟弱或是屈從或是反抗得不徹底性反抗形式的消極性。因為作為群體的統治階級的男性,絕不會允許壹種會顛覆自己統治思想的愛情觀念存在。而作為個體的少數“癡情漢”及作為整體的受壓迫階級的女性都無力去改變這種局面。
緣何中國古代多的是愛情的悲劇,統治階級不允許自由愛情的存在罷了。愛情觀的自由彰顯個性的自由,而普遍的徹底的個性自由將擊破壹小群人要統治其余人的可能,這恐怕是統治者所不願看到。簡言之,自由戀愛觸到了封建統治的根基。至於《西廂記》之類看似大圓滿的結局也只如同19世紀在壹大群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中出現個安徒生。以童話的美麗反襯現實之醜惡,呼喚未來之幸福。
作為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中的壹種,愛情觀的社會意識的本質決定了它受社會存在的制約。在封建社會下,古代女性低下的地位及喪失人權註定了她並無真正愛情觀可言,若有便是順從與被逼順從兩類。因此看來,林妹妹這般過高的愛情觀顯然與現實格格不入,而正是這理想與現實的極大反差,突顯社會制度之不公正(想必追求美好愛情的理想都是相同的)。這種不公正的長達千年的積累,以及後來外來先進思想的啟蒙,最終使人們群起而破之,摧毀了封建思想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