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寒山道, 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 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面, 紛紛雪積身。
寒山是貞觀時代的詩僧。長期住在天臺山寒巖,詩就寫刻在山石竹木之上,盈六百首,現存三百余首。語言明淺如話,有鮮明的樂府民歌風,內容除用形象演說佛理之外,多描述世態人情,山水景物。詩風幽冷,別具境界。這首“杳杳寒山道”,很能代表他的風格。
詩的內容,寫寒巖左近高山深壑中的景色,最後見出心情,通篇浸透了寒意。首聯寫山水。“杳杳”言山路深暗幽遠,“落落”言澗邊寂寥冷落。詩壹開始就把讀者帶進壹個冷森森的境界,頓覺寒氣逼人。次聯寫山中幽靜,用輕細的鳥鳴聲反襯四周的冷寂。三聯寫山中氣候,用風雪的凜冽寫出環境的冷峻。尾聯結到感受:山幽林茂,不易見到陽光;心如古井,不關心春來秋去。前七句渲染環境的幽冷,後壹句見出詩人超然物外的冷淡心情。
這首詩除了用景物渲染氣氛、以氣氛烘托心情這種傳統的表現手法之外,使用叠字是它的特點。通篇句首都用叠字,是不多見的。顧炎武《日知錄》說:“詩用叠字最難。《衛風·碩人》……連用六叠字,可謂復而不厭,賾而不亂矣。”他提出了用叠字的要求:復而不厭,賾而不亂。要做到這壹點,關鍵在於變化。寒山這首詩使用叠字,就很富於變化。“杳杳”具有幽暗的色彩感:“落落”具有空曠的空間感:“啾啾”言有聲:“寂寂”言無聲:“淅淅”寫風的動態感:“紛紛”寫雪的飛舞狀:“朝朝”、“歲歲”雖同指時間,又有長短的區別。八組叠字,各具情狀。就詞性看,這些叠字有形容詞、副詞、象聲詞、名詞,也各不相同。就描摹對象看,或山或水,或鳥或人,或風或雪,或境或情,也不壹樣。這樣就顯得變化多姿,字雖重復而不會使人厭煩,繁賾而井然不亂。
使用叠字的效果,大抵象使用對偶排比壹樣,能獲得整齊的形式美,增進感情的強度。寒山這首詩中的叠字,大都帶有壹種幽冷寂寥的感情色彩,接連使用,使詩籠罩著壹層濃烈的氣氛。再如,“朝”、“歲”,單個的名詞,本來不帶感情色彩,但壹經叠用,出現在上述特定的氣氛中,就顯得時間的無限延長,心情的守壹、執著,也就加強了詩意,具有感情色彩了。
這首詩還由於使用叠字,增強了它的音樂美。借助於音節的復沓,使人讀起來感到和諧貫串,壹氣盤旋,並借助於形式上的劃壹,把本來分散的山水、風、雪、境、情,組織成壹個整體,回環往復,連綿不斷
浣溪沙
秦觀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每壹次春來,就是壹次傷春的體驗。詞人之心,很早就發出了“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的愁怨。然而他們的命運也往往是壹年年地品嘗春愁。此詞抒寫的是淡淡的春愁。它以輕淡的色筆、白描的手法,十分熨貼地寫出了環境氛圍,即把那壹腔淡淡的哀怨變為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滲透出來,表情深婉、幽緲。“壹片自然風景就是壹種心情”。索漠輕寒中裊裊而升的是主人公那輕輕的寂寞和百無聊賴的閑愁。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恰能稱景,景也恰能傳情,這便是詞作的境界。
詞的起調很輕,很淡,而於輕淡中帶著作者極為纖細銳敏的壹種心靈上的感受。漠漠輕寒,似霧如煙,以“漠漠”二字狀漫彌而上小樓的輕寒,壹下子給春寒蕭索的清晨帶來寥廓冷落的氣氛。與“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意蘊相似,而情調之婉妙幽微過之。不說人愁,但雲“漠漠輕寒上小樓”。回味“上”字,那淡淡愁思,不是正隨這薄薄春寒無聲無息地在人的心頭輕輕漾起?僅詞的首句,就為全詞烘托出壹個色調淒清的景。緊接著加上“曉陰無賴似窮秋”,在淒清的背景上塗抹壹層暗淡的色彩。無賴,令人討厭,無可奈何的憎語。時屆暮春,卻感到竟像深秋那樣的寒冷,原來這是壹個春陰的早晨。春陰寒薄,不能不使人感到抑悶無聊。然而詞人不說心情之無聊,卻咒曉陰之無賴,進壹層渲染了氣氛之寂寞淒寒。主人公也許剛剛從夢中醒來,睡眼惺忪,室內畫屏閑展:淡淡的煙靄,輕輕的流水。在周圍陰氛的罩籠下,幽迷淡遠。凝神恍惚中,他仿佛消失在清迷幽幽的畫景之中,又仿佛還依回於渺茫、流動的夢境之中。這種主觀幻覺,正是由於幽迷寧靜的氛圍與主人公此時此刻心境的渾然壹體所致。是情與景融、意與境渾的佳句。
下片開始轉入對春愁的正面描寫。不期然而然中,他的視線移向了窗外:飛花裊裊,飄忽不定,迷離惝恍;細雨如絲,迷迷蒙蒙,迷漫無際。見飛花之飄緲,不禁憶起殘夢之無憑,心中頓時悠起的是細雨蒙蒙般茫無邊際的愁緒。作者在這裏用了兩個奇特的比喻:“飛花”之“輕”似“夢”、“絲雨”之“細”如“愁”。之為奇特,不僅於其喻體和喻指的恰當而新奇上,更在其壹反常式,而以抽象的情感喻具體的物象,是飛花似夢,是細雨如愁。本寫春夢之無憑與愁緒之無際,卻透過窗戶攝景著筆於遠處的飛花細雨,將情感距離故意推遠,越發感生出壹種飄緲朦朧、不即不離之美。亦景亦情而柔婉曲折,是“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詩人玉屑》卷二十壹引晁無咎語)的佳例。詞人將“夢”與“愁”這種抽象的情感編織在“飛花”、“絲雨”交織的自然畫面之中。這種現象,約翰·魯斯金稱為“感情誤置”,而這在中國詩詞中則為司空見慣。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詩人們心中存有壹種感情,移情入景,便往往設想自然也帶著這份感情。“以我觀物,而物皆著我之色彩”。“自在飛花”,無情無思,格外惹人惱恨,而反襯夢之有情有思。絲絲細雨,已足生愁,更況其無止無歇總是下個不停呢!體味這無邊的飛花細雨,仿佛我們也感受到了那輕輕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最後,詞以“寶簾閑掛小銀鉤”作結,尤覺搖曳多姿。細推詞脈,此句應為過片之倒裝句。沈迷於壹時之幻境,不經意中瞥向已經掛起的窗簾外面,飛花絲雨映入眼簾,這便引出“自在”二句之文。而在結構藝術上,詞人作如是倒裝,使得詞之上、下片對稱工整,顯得精巧別致,極富回環變化的結構之美。同時,也進壹步喚醒全篇,使簾外的種種愁境,簾內的愁人更為分明,不言愁而愁自現。《續編草堂詩余》曰:“後疊精研,奪南唐席。”正是對此章法技巧的高度評贊。句中“閑”字,本是形容物態,而讀者返觀全篇,知此正是全詞感情基調——百無聊賴的情感意緒。作為紅線貫串打通全詞,壹氣運轉,跌宕昭彰。張炎說:“秦少遊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詞源》卷下)試觀此作,誰謂不然?
此詞以柔婉曲折之筆,寫壹種淡淡的閑愁。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會擁有自己的壹份閑愁。不知何時何處,它即從妳心底無端地升起,說不清也拂不去,令人寂寞難耐。詞人們又總是能更敏銳地感受到它,捕捉住它,並流諸筆底。而此時,又必然會滲透進他們對時世人生的獨特感受。馮延巳的《鵲踏枝》寫出了人人心中皆有的這般閑情,卻也包蘊著壹種由時代氛圍所釀成的說不清、排不開的愁緒。“古之傷心人也”的秦觀,年少喪父,仕途抑塞,於新舊黨叠為消長之際,壹再受到排抑,滿腹滿腔人生的遭際感慨,泛化為壹種淒怨感傷的心境意緒而彌漫於詞作之中,呈現出含蓄蘊藉、窈深幽約之美。此詞曲折傳情而淒清婉美,《詞則大雅集》卷二稱“宛轉幽怨,溫韋嫡派”。作為婉約派詞人,他正是遠祖溫韋,近承晏柳,融各家所長為壹體,成其細膩含蓄而又淒怨感傷之風格,吟唱出較“花間”、“尊前”更為綢繆淒婉的角聲,別具壹番魅力
鄉思
李覯(gòu)
人言落日是天涯,
望極天涯不見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
碧山還被暮雲遮。
[賞析]
鄉思是人類普遍***有的壹種美好情感。落日黃昏,百鳥歸巢,群鴉返林,遠在異鄉的遊子,觸景生情,難免生發鄉思之愁。這首詩所表現的,正是遊子在落日黃昏時所滋生的濃郁鄉思。
詩的壹二句從遠處著筆,寫詩人極目天涯時所見所感。人們常說落日處是天涯,可“我”望盡天涯,落日可見,故鄉卻不可見,故鄉遠在天涯之外。詩人極力寫出故鄉的遙遠。詩人對空間距離這壹異乎常人的感受,雖出乎常理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詩的三四句從近處著墨,寫詩人凝視碧山的所見所感。第三句承上啟下,既補充說明“不見家”之由,又“暗渡陳倉”,由前二句著眼於空間的距離轉到著眼於空間的阻隔。故鄉不可見,不僅因為距離遙遠,還因為路途阻隔。故鄉為碧山阻隔,已令人惆悵不已,何況眼下碧山又被暮雲遮掩。詩人的視野由遠而近、由大而小地收縮,色彩由明而暗地變化,鄉思愈來愈濃,以至濃得化不開。
朝朝不見日, 歲歲不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