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新周刊》蔣慶專訪
蔣 慶
汶川大地震災難發生時,我在貴州鄉間,也感覺到了震動,我是過後通過網絡了解到地震災情的。
確實,我看到政府的救援行動非常及時並且非常有效,各種誌願團體的救援行動也非常感人,這表現了在大難當頭時中國人同心同德***赴時艱的優秀民族精神,這是值得我們今天大書特書的。現在,救援已進入到壹個安頓生者生活與慰撫生者心靈的階段,我覺得這時需要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角度對這次地震及救災行動進行壹下反省,我所說的反省是從宗教的角度來說的,因為這次救災行動中突出地反映出了宗教缺位的問題。我們知道,政府是世俗的權力組織,自願團體是世俗的社團組織,這兩類組織在救災過程中的作用主要是及時救治傷者,防止災情擴大,安頓生者的物質生活。當然,要做到這些非常不易,這兩類組織已盡到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地震災難對人的傷害不只表現在生存的物質層面,也表現在心靈的精神層面。這次地震災難在人的心靈精神層面的傷害主要表現在瞬間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與生命無常的恐懼或者說面對死亡的恐懼。面對這種巨大的悲痛和死亡恐懼,世俗組織的救援力量往往是非常微弱的,因為這屬於宗教層面的問題,需要通過宗教來解決,只有宗教所具有的超越的神聖性與靈魂的永恒性才能解決人在面對死亡時產生的巨大悲痛與恐懼。就中國的傳統文化來說,這種具有超越神聖性與靈魂永恒性的宗教就是儒教。然而,這次地震災難中儒教卻沒有出場。我們從網上圖片中看到,救援者將遇難者屍體用塑料布包裹壹排排停放在路邊,待確認身份後即時處理,這時沒有宗教組織在場舉行宗教儀式超度亡靈,安魂送生,死者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嚴,而這種情形反過來又加重了生者喪親的巨大悲痛與對死亡的恐懼。
然而,在傳統中國,雖然沒有西方組織化的教會,儒教作為壹種文化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通過禮樂制度來實現神聖性與永恒性的宗教功能。具體來說,當人死亡時,通過《喪禮》中的“復禮”呼喚死者之魂歸來,並通過“慰靈禮”安撫死者的靈魂,又通過《祭禮》祭奠死者在天之靈。這樣,不僅死者在儒教儀式中獲得了死者的尊嚴,相信靈魂*升“在帝左右”的儒教信仰也會緩解生者喪親的巨大痛苦與對死亡的恐懼,因為擁有這種儒教信仰就不會認為親人從此永隔不再存在,不會認為生命像物質壹樣徹底消亡而世界是壹大黑暗大虛無,而是認為人死後只是改換了壹種存在形態,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通過宗教的儀式保持著各種聯系。這些宗教性的禮樂儀式在中國古代是通過鄉紳階層的儒教教化來完成的,古代中國的鄉紳承擔了西方宗教教士安魂慰生的功能。我們可以想見,在這次汶川地震災難的現場,如果有儒教來組織宗教性的儀式活動慰藉死者之魂,安撫生者之情,壹定會使死者得到尊嚴,同時也會減輕生者的痛苦與恐懼。可惜,在這次汶川地震救災過程中儒教缺位,而在地震災難中最需要宗教的時候沒有宗教的參與。
因此,這次汶川地震災難給我們的啟示就是中國需要儒教,需要重建儒教來解決中國人的生命神聖性與靈魂永恒性的問題。中國是壹個大國,經常都會發生各種災難,只有重建儒教才能減輕生命無常的痛苦與死亡的恐懼,緩解災難所引起的心靈層面的問題。由於今天中國的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傳統的鄉紳教化制度已不復存在,今天需要因應中國的現實建立宗教社團形式的儒教組織,通過這壹儒教組織來慰藉安撫災難中的中國人的心靈。
對於地震後產生的心靈痛苦,現在社會上強調“心理救助”,這固然是壹個及時的救濟方法,但是“死亡”問題是壹個既嚴肅又深奧的問題,它帶給人的痛苦實在太深太大,這樣的痛苦不是現代醫生們建立在科學上的“心理援助”所能完全解決的。而對普通民眾來說,他們的切膚之痛也是不可能通過簡單的生命說教來解除的。這時候,就需要由宗教組織舉行相應的宗教儀式,通過宗教儀式為中介來聯接生與死、幽與明、神與人,從而起到尊重死者安慰生者的作用,激發出每個人對生命的敬畏之感與永恒之情。這些莊重神聖的宗教儀式不可能由政府或自願者組織這樣的世俗機構來完成,只能由宗教機構來完成,在中國應由本土的宗教機構即儒教機構來完成。
正是因為這壹原因,近年來,我壹直倡導重建儒教。儒教掌握的是各種冠、婚、喪、葬、祭等人從出生至死亡的壹整套禮制安排,也就是說中國人的生老病死,終其壹生,全在儒教禮制的安頓中渡過,通過儒教禮制化解中國人生老病死的生命焦慮與痛苦,使中國人獲得生命的神聖意義與永恒價值。如果古代碰到這樣的災難,會通過儒教的慰靈儀式來安慰死者的靈魂,讓生者感到死者的靈魂仍然存在,並被儀式安頓好了,去到了該去的地方,還會與我們聯系,所以生者就會心安,會減輕面對死亡的巨大痛苦與恐懼。所以,我壹直強調儒教不是壹個學派,它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不只是提供了生命學理的思考,更提供了對人生命深處的情誌的慰籍。而這種情誌慰籍的作用在汶川地震這樣的大災難中能體現得尤其明顯。
現在人們只從《論語》來理解儒教,導致對儒教存在很深的誤解,認為孔子只講生不講死,只講祭神(靈魂)如神在不講神在,所以認為孔子在靈魂問題上是壹個無神論者,或者是壹個不可知論者或懷疑主義者,近而認為儒教是壹個無神的即不講靈魂的宗教。這是對儒教的最大誤解!我們要理解儒教,不能只從《論語》來理解儒教,必須從《六經》來理解儒教,《六經》中明確存在著關於“靈魂不滅”的信仰,如從《詩經》《雅》《頌》的宗廟祭祀樂歌中,從《禮經》復禮、喪禮、祭禮的宗教儀式儀節中,從《書經》註家對舜“陟方乃死”解為死而*升的解釋中,以及《孝經》宗廟致敬鬼神著通神明的描述中,在在都證明儒教信仰“靈魂不滅”。所以,我們今天要解構“五四”以來中國所謂啟蒙了的壹代知識分子對儒教的世俗化理性化人文化現世化的理解,還儒教宗教化的本來面目。我們從今天的汶川大地震中已經看出,儒教的宗教性、神聖性以及靈魂永存的信仰才是儒教最大的價值。
災後重建,對生者來說從災難中可以汲取的啟示是:生命無常,精神永恒。在災難面前,我們會發現壹切世俗的追求都只有短暫的意義,物質世界可能瞬間消亡,而人的永恒性在於精神靈魂的不滅。當然,這種深奧的生命學理並不指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只要士大夫階層明白就行了。對於普通民眾而言,儒教只要發揮出情誌慰籍的作用減輕人生命無常的痛苦與死亡的恐懼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