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個別西方美學家有接觸。當他們聽到中國同事們的這壹偉大抱負的時候，他們十有八九是歡呼雀躍的。毫無疑問，在文化的各個方面，在最近壹百年裏，我們從西方那裏學到的東西，遠比西方從我們這裏學到的東西多得多。因此，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西方美學家現在很有興趣聽聽中國的美學家怎麽說，特別是由於他們自己也對西方美學產生了幾分失望的情緒。
那些會講外語因而有機會從西方同事那裏聽到這種表達的中國美學家們，千萬不要把人家的誠懇和奉承看得過分嚴重了，而中國美學家和中國人民都是非常易於犯這個病的。中國美學將領導21世紀，中國文化將領導21世紀，這種神話的大牛應該少吹為妙。
那麽西方美學現在究竟怎麽樣呢？我的看法是不怎麽樣。首先，有壹個興趣上的轉折是可喜的，那就是西方美學家很少討論和“美”相關的問題，而把大部分的註意力轉移到藝術這個方面來。這種轉變起於如下這壹意識：藝術的本質並不是美，美和藝術之間不存在本質的聯系。其次，“藝術是什麽？”成為核心問題，因此美學往往被理解成藝術哲學的同義詞；然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基本是這樣：藝術是壹個開放概念，其實是不可定義的；或者，藝術是社會習俗約定俗成的，本身並無內在的本質；或者，藝術之為藝術，如今依靠壹種理論，本身沒有本質。這些回答基本都暗示“藝術是什麽？”這個問題是虛假的，暗示世界上並不存在壹種具有特殊本質的東西其恰當的名稱是“藝術”。我個人對這些看法不承認，西方的美學家也肯定不能安心於這樣的說法。他們是昏了頭了。
反觀中國美學，當中國美學還在圍著“什麽是美”這個問題轉的時候，它和西方美學的興趣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當西方美學把藝術作為核心問題的時候，中國美學完全沒有跟得上步伐。或許有人會說，沒跟得上西方的步伐，或許也不算糟糕，既然西方美學對藝術的認識也不足恭維。好吧，我勉強同意這個說法；但是，在西方美學界專註於藝術問題的同時，中國美學的註意力何在呢？悲哀的是，沒有人知道——太亂了，太亂了！如果說以前的美學殿堂裏所供的那尊神是假的話，這殿堂裏面還是潔凈的。如今，在美學的殿堂裏，什麽都有，如果我說在其中甚至能聞到壹絲淫蕩的氣息，也是不過分的——身體啊、感官啊，妳們聽聽！
西方美學確實是成問題的。現在，美學要發展，確實需要壹種超越於傳統西方美學的框架，壹種比較野的框架，壹些比較不守規矩的觀念。我相信這種框架和觀念，在中國古代美學中能夠發現，比方說“意”、“象”、“意象”、“意境”這樣的概念是非常富有啟發性的。我們還發現，這些概念，在中國古代文本中，完全不在“美”這個思想框架中得到討論，這是正確的。
但是，中國古代美學文本算不得壹個論證體系；裏頭天才的直覺比比皆是，但是邏輯的論證卻極度缺乏。公平地說，天才的直覺對理論活動具有核心性的重要意義，但是如果缺乏了邏輯論證，那麽天才的直覺也仍然在直覺的層面上，不算是理論。而邏輯論證是西方的長項，這個武器永遠也不可蔑視，不能把西方的邏輯論證方法本身當作某種“話語權力”而予以摒棄，除非我們相信人類思維遵循不同的規律這種顯然的謬論。
因此，如果中國美學要有出息，還真不能完全聽季羨林先生的主意：聽壹半，扔壹半。還得以西方的邏輯論證，屏蔽西方美學的傳統觀念，來證明中國古代對藝術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