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故事述評》P3-5
高俅發跡之前,曾被王異壹棍打翻在地,三四個月起不來床。他當了殿司太尉以後,見王升的兒子王進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屬他所管,便要公報私仇,借故捕拿問罪。
王進見勢不好,只得逃出東京,奔向延安府。途經家村,受到史太公款待。他見史太公的兒子九紋龍史進愛使棒刺槍,就盡心指教點撥。直到史進十八般武藝件件精熟,王進才離開史家村,到延安府去了。
史進學得這十八般武藝以後,因結識了“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巳上山落草”的少華山頭領神機軍師朱武、白花蛇楊春、跳澗虎陳達,因此,為官府所逼,便逃離史家村,奔延安府去找他的師父王進。
史進來到渭州,碰到渭州經略府提轄魯達和自己開手的師父打虎將李忠。三人便去酒樓上喝酒。正飲之間,忽聽隔壁壹陣哭聲。壹問,原來是到渭州去投親靠友的金老和女兒翠蓮在哭。因他父女投親不遇,流落在此,當地惡霸鎮關西鄭屠,使了強媒硬保,寫了三千貫賣身契,買了翠蓮為妾。剛三個月,翠蓮被鄭關西的大老婆趕打出來,還要追還身價,故此傷心啼哭。魯達壹聽,大怒:“呸!俺只道哪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臜潑才,……這等欺負人!”魯達當下給了父女倆十五兩銀子盤纏,讓他們收拾行李,回家鄉去。
第二天早晨,魯達來到鄭屠店前,先要十斤精肉,不準有半點肥的,又要十斤肥肉,不準有壹絲精的,分別切成躁子,鄭屠都切好包了。魯達又說:“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說:“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了,跳起身來,把兩包肉餡劈臉朝鄭屠打去,就好似下了壹陣肉雨。鄭屠大怒,抓起壹把剔骨尖刀,要揪魯達。魯達壹腳踢翻,壹連三拳,好似開了個油鹽雜貨鋪,酸甜苦辣,青紅紫綠,壹齊進了出來。魯達見鄭屠鳴呼哀哉,心想:“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體說:“妳詐死,灑家和妳慢慢理會。”壹頭罵,壹頭大踏步走了。
回到住處,魯達急忙卷了些衣服盤川,提了齊眉棍,壹溜煙出了南門。走了半個月,來到山西雁門縣,魯達不識字,卻也擠在街口看壹張海捕榜文,忽然壹個人從後面攔腰抱住。
《水滸傳鑒賞辭典》P14-18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上面的文字見於百回本《水滸傳》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說的是九紋龍史進被少華山強人朱武、陳達、楊春的義氣所感動,與三人結為兄弟,被人告發,為官府追捕,又不願意落草,於是前往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投奔師父王進,不料卻來到渭州小種經略相公處,師父王進沒找著,卻遇上了提轄魯智深和開手的師父李忠,演出了壹番“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的活劇 。
“拳打鎮關西”是《水滸傳》中的精彩篇章之壹。這篇文字,從故事情節說,它並不曲折驚險,甚至可以說相當簡單;說它精彩,主要因為它活畫出了進入故事的幾乎所有人物,人有其聲口,人有其性情。
主要人物自然是魯智深。 這魯智深“莽”,這魯智深“直”;這魯智深又“精”,這魯智深且“細”。這莽直、精細之中,又無不透出剛正不阿的凜然之氣 。
魯智深自然是個“俠”——專壹打抱不平、鋤強扶弱的俠,還透出儒家的悲憫情懷,像許許多多中國古代的俠客壹樣。魯智深的這種性格特點,這種凜然正氣,這種儒和許多俠客都具有的悲憫情懷,都是通過人物的聲口、行動傳達出來的,與中國古代小說的主要靠情節、靠敘述的表達方式頗為不同。
先說他的粗莽、凱直。
見著史進的師父——賣膏藥的李忠,魯智深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說要賣了膏藥再去。他馬上回說:“誰奈煩等妳,去便同去。”李忠仍舊要他們先行壹步。他更是焦躁起來,“把那看的人壹推壹跤”,而且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魯智深真正的粗莽!
李忠無奈,只得壹邊收拾,壹面賠笑:“好性急的人!”“好性急”雖是李忠無可奈何、自我下臺的話,但卻是魯智深性格壹個側面的寫照。
到了酒店,店小二問他打多少酒,他回答了;再問他要什麽下酒,他就來氣了:“問甚麽!但有,只顧賣來,壹發算錢還妳。這廝只顧來聒噪!”三個人談得高興,忽“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他又焦躁起來,“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並且呵斥酒保:“妳也須認的灑家,卻怎地教甚麽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灑家須不曾少了妳酒錢。”聽金老兒告訴鄭大官人欺辱他們父女時,他更是破口大罵:“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臜潑才……”又“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妳兩個且在這裏,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店小二不讓金老父女離店,他“叉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壹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壹拳,打下當門兩個牙齒”。粗莽的性情活靈活現地顯現了出來。
為了給金老兒父女湊足回家的盤纏,他將自己身上僅有的五兩銀子給了金老兒,還向史進借錢,盡管兩人是第壹次見面。史進給了十兩銀子,他又“看著李忠道:‘妳也借些出來與灑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他“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卻“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也不管人家臉上過不過得去,心裏怎麽想,口裏就怎麽說,行動上就怎麽做。
魯智深真正是個粗莽凱直的人!
魯智深是粗莽凱直,卻又不乏精明細心。
聽酒保說金老兒父女在哭,馬上將父女二人叫來,詳細訊問啼哭緣由,並問金老兒姓氏,住在哪家客棧。給金老兒父女盤纏後,怕他們離不開那個酒店,天色微明,就到店裏來。店主果然攔住金老父女不讓走。打跑了店小二,又“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讀到這裏,再回過頭去體味魯智深問金老父女住哪家店,到後來來到金老父女所住店中,幫助他們安全離店,看得出壹切都在魯智深的預料之中。他思慮豈不細致?拳打鎮關西,眼見得鄭屠挺在地下,口裏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這時他假意道:“妳這廝詐死,灑家再打。”鄭屠被打死了,他又“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壹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妳詐死,灑家和妳慢慢理會。’壹頭罵,壹頭大踏步去了”。妳看,魯智深多麽精明!精明之中竟還帶著點狡獪!
武藝高強,粗莽之中又不乏精明細心,甚至狡獪,他確實是壹塊將軍料!可惜啊!
從道德品質而言,憐弱與嫉惡構成了魯智深性格的兩面。金老父女啼哭,攪擾了他和朋友交談,他惱;知道金老父女遭人欺辱,他憫。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者金翠蓮父女,他十分同情;對強梁惡霸鄭屠,他無比痛恨。壹聽金翠蓮父女遭狀元橋下的鄭屠欺淩,他立馬就要前去“打死了那廝”,被史進、李忠三回五次勸住,“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幫助翠蓮父女脫險,他又周到細致。翠蓮父女脫險後,他的嫉惡如仇的性格使他忍耐不住,他要尋鄭屠算賬。從後來他將鄭屠打得大氣不出時所說“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壹語看,其實他初心並不真要將鄭屠置於死地,不過要教訓鄭屠,替金老父女出氣。他與李逵不同,甚至也不同於武松。
這段文字中 還寫了史進、李忠、鄭屠,他們作為魯智深的陪襯人物,也各有各的性情 。史進是條義氣漢子,慷慨大方。與魯智深壹見投緣,是壹種惺惺相惜;在街頭看見“開手師父”李忠賣藝,不羞其落魄,“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依然是親熱中露著尊敬。魯智深向史進借銀子資助金老父女,他毫不猶豫,“去包裏取出壹錠十兩銀子”,並且說“直甚麽要哥哥還”。他就是這樣壹個人!這個人物是正面襯托魯智深。而李忠,用金聖嘆的話說是“小”。魯智深邀他壹起去“吃三杯”,他則要等他賣了膏藥討回錢,並且說“小人的衣食,無計奈何”;魯智深要他也拿出些錢來接濟金老父女,他“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李忠說的也許是實情,李忠的動作也許是他窘迫拮據的不經意反映,但與魯智深、史進在壹起,這壹句“無計奈何”,這壹個“摸”字,卻確實給人以“小”的印象。李忠是魯智深的反襯。鄭屠在金老父女,甚至是店主面前,無疑壹霸;但在魯智深面前卻恭敬有加。魯智深直呼他“鄭屠”,他“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智深消遣他,要他親自切肉,而且切了十斤瘦的,還要切十斤肥的,“整弄了壹早辰”。這既是寫鄭屠的怕強淩弱,又是在反襯魯智深的威。直到魯智深把兩包肉躁子損在他臉上,這才露出了兇相。
就是幾個小人物,比如金老兒父女,比如那個店主人,雖筆墨不多,也都如簡筆畫。那金翠蓮的楚楚可憐:“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壹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壹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
鬅松雲髻,插壹枝青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雲愁,定是懷憂積恨。大體還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風流。
那婦人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那金老兒的善良老實:“父子兩個告道:‘若是能勾得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都壹壹如畫。後來金老兒父女報恩,救魯智深上五臺山剃度,就是他們良善的證明。再比如那個店小二,寫他夾在“天罡”提轄和惡霸屠夫之間,這邊被魯提轄打落兩個門牙,“扒將起來,壹道煙走了”;那邊怕鎮關西著落他要金翠蓮“典身錢”,“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那種無奈,那種可憐,正是無助的最底層人的寫照。
這篇文字寫人物,寫法也很有變化。
前面說過,它寫人物,與中國古代傳統小說的寫法不大相同。這並非虛誇。比如它寫魯智深,用的就全是白描的手法。描摹他的外貌:“道猶未了,只見壹個大漢大踏步竟入來,走進茶坊裏。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怎生結束?但見: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壹領鸚哥綠終絲戰袍,腰系壹條文武雙股鴉青緣,足穿壹雙鷹爪皮四縫幹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壹部貉操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既寫出他的軍官身份,又暗示他的武藝高強。寫他的舉動——“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兩個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是寫他與史進的投緣。因為前壹回已寫過史進英雄義氣,這樣的行為描摹,就筆墨減損地借史進進壹步表現了魯智深英雄義氣,正所謂惺惺相惜嘛。
特別是寫魯智深找鄭屠為金老父女出氣,寫他要了瘦肉躁子要肥肉躁子,要了肥肉臊子要“寸金軟骨”臊子,鄭居說了聲:“卻不是特地來消造我?”他“馬上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肉躁子在手裏,睜眼看著鄭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又寫他“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壹腳,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再入壹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撲的只壹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進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壹發都滾出來。……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壹拳,打得眼陵縫裂,烏珠進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滾將出來”。這壹連串魯智深的動作描繪,壹連串的鄭屠被打形貌的描寫,形象生動,深刻地畫出了魯智深的兇猛,他的嫉惡如仇,讀著讓人叫快,讓人解恨。這段文字,可以說是這壹回中寫得最好的文字,也是《水滸傳》全書中寫得十分精彩的文字之壹。
但鄭屠的惡:他如何“使強媒硬保”,用“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將金翠蓮霸占,把翠蓮父女趕出家門後,還要討那“虛錢”三千貫,等等,作者並未作正面直接描寫,而是通過金老父女的口敘述出來。這是因為作品主要表現的是魯智深,這樣敘述,無疑可減損許多筆墨,從而將筆墨集中在主要人物魯智深身上。我們不能不感嘆,施耐庵確實是文章高手,文字的詳略,也十分講究。
中華大典文學典《明清文學部壹》
1. 李贄《容與堂刻〈忠義水滸傳〉壹百回總評》
又卷二第二回:王敎頭私走延安府,九紋龍大鬧史家村李禿翁曰:史進是個漢子,只是朱武這樣軍師忒難些。
又卷三第三回:史大郞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鎭關西 李和尙曰:描畫魯智深千古若活,眞是傳神寫照妙手。且《水滸傳》文字妙絕千古,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如魯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劉唐等眾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分,壹毫不差,半些不混,讀去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壹覩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讀者亦以為然乎。讀者卽不以為然,李卓老自以為然,不易也。(中華大典文學典p440)
2. 金人瑞《貫華堂刻〈第五才子書水滸〉七十回總評》 又卷七第二回:史大郞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鎭關西 此回方寫過史進英雄,接手便寫魯達英雄,方寫過史進粗糙,接手便寫魯達粗糙,方寫過史進爽利,接手便寫魯達爽利,方寫過史進剴直,接手便寫魯達剴直。作者蓋特地走此險路,以顯自家筆力,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個人,定不是壹個人處,毋負良史苦心也。壹百八人為頭先是史進壹個出名領眾,作者卻於少華山上,特地為之表白壹遍雲,我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汙了。嗟乎,此豈獨史進壹人之初心,實惟壹百八人之初心也。蓋自壹副才調,無處擺劃,壹塊氣力,無處出脫,而桀驁 之性,旣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勢呼聚之,而於是討個出身,旣不可望,點汙淸白,遂所不惜,而壹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史進本題,只是要到老種經略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忽然壹轉,卻就老種經略相公外,另變出壹個小種經略相公來,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壹個師父李忠來,讀之眞如絳雲在霄,伸卷萬象,非復壹目之所得定也。寫魯達為人處,壹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孔子雲:「詩可以興。」吾於稗官亦雲矣。打鄭屠忙極矣,卻處處夾敘小二報信,然第壹段只是小二壹個,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綺,並事情亦如鏡,我欲刳視其心矣。(中華大典文學典p452)
3. 王仕雲《醉耕堂刻〈出像評點水滸傳〉七十回總評》 又第二回:史大郞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鎭關西 王望如曰:鎭關西者非他,小種經略相公門下策應屠兒是也。占金老之女,居翠蓮之奇,則屠兒以上,假虎威者又不知幾何矣。魯達送金老時,櫈坐城門,使小二趕不著。入鄭屠家,立肉案邊,使小二報不得。為人為徹,是粗魯漢極精細處。又曰:氣之所至,拳不寬假,無所為面為善,魯達壹人而已。雖然,時當聖明,首吿官司可耳,何必捐金報仇,殺身救人,為斯之激切耶!嗚呼,其亦可以徵世變矣。(中華大典文學典p480)
漫讀水滸||(01)第1-2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