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潔 吾家小兒,年方十歲,酷愛讀書——我說這話,不是炫耀,而是訴苦。兩年前,看了《三國》的電視劇,孩子著了迷,自行看起《三國演義》來,然後是各類話本,再由歷史演義小說轉向史書。書店裏的“中國傳統讀物”往往放在壹塊兒,於是他又由“史”而至於“經”。這個過程,我真是辛苦得不行,也有諸多困惑,不能排解。 壹、讀史集的困擾 孩子看書的常態和本能,是吸收的多,反思的少。偏生我們傳統對待國學的態度,也是只讓人信,不讓他疑。於是生出很多事來。看了《三國》,曹操就是壞蛋奸臣,我得翻出《短歌行》、《龜雖壽》,講壹大通以糾正。這還是小事,有遠比評價單個歷史人物嚴重得多的問題,漸次露出端倪來。 看完《三國》,孩子學會了壹個“道理”,凡事要“用計”:利用人心,說話要有策略,挑動壹個折騰另壹個,明明這麽想,偏偏那麽幹,兩面三刀四面抹光等等,而且很快活學活用起來,話也不好好說了,和朋友玩頻頻生出幺蛾子來,時不時咬耳朵“我就告妳壹個人”,“且慢,我有壹計”。那些曲裏拐彎的“陰謀詭計”雖然拙劣,這種思路就很不好。如果計謀成為主要的遊戲規則,那麽這個遊戲總是很糟糕的。但孩子不這麽認為,很享受的沈溺其中,覺得自己很聰明,夢想著將人事玩弄於鼓掌之間。 看《水滸》那段時間,孩子張口閉口“奶奶的”、“灑家”,滿口“鳥”字都出來了。對於充斥全書的血腥,連同“淫行沙門”、“死屍血淥淥”,都好不欣賞快慰,而且漸漸醞釀出幾個標準造型:單腳往椅子上壹踏,壹手叉腰,壹手拍桌子,再作勢拔刀,口道:“少廢話,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紅白刀子還常給念反了。這成了他壹段時間的招牌動作。我問,就說三打祝家莊吧,時遷偷殺店家的雞,還撒謊,還蠻橫;後來血洗祝家,還滅了訂約中心的扈家莊,這些是英雄所為嗎?他們“爭取”盧俊義的辦法、對待戰俘扈三娘的手段,還有人肉包子店,不惡心嗎?小兒懶得跟我討論,小手兒壹揮,壹言以蔽之曰:英雄好漢就是這樣的! 俗話說,老不讀《三國》,少不讀《水滸》。大概是指,少壯時血氣方剛,戒之在鬥,看了《水滸》,怕引起反叛心、沖動好鬥。及其年老也,閱歷既多,城府已深,看了《三國》的權謀計較,會然於心,外損人、內傷心境。在我看來,血腥和計謀,分別是《水滸》和《三國》最不好的兩樣東西,果然都印在孩子身上了。 自然,孩子讀書不免“水性楊花”,壹時起興,壹時就過了,原不必太緊張。但我還是願意給他掰持掰持,既是玩笑,也多少灌輸點“質疑和反思”的閱讀立場。 為了辯論,我還特意重讀了《水滸》那本並不吸引我的“鳥書”,提了壹個問題,如果梁山這班人真得了趙氏江山,情況會如何?我拉著他兵來將擋爭論了很久,得出壹致結論:是不是更壞不知道,但肯定不會更好。梁山的口號就壹個:“替天行道”。“天”和“道”是皇帝早就用爛了的,沒有新東西,回頭還不是重復?這還是“好”的結果。壞的結果就是書裏寫的:皇帝說,我就是天子妳替我行道殺人去,他們就去殺老虎,殺方臘最後喝杯毒酒掛了,還要謝主隆恩。鬥氣和打架,不是被逼得和不下去,就是壹心想“封妻蔭子顯祖宗”而不可得。依靠梁山還是朝廷達到目的,只是手段的區別。所以,他們真當道了,朝代會變,本質不變。我希望孩子能理解:其壹,沒有更高的理念和文化,單憑壹腔義憤,兩個拳頭,對於社會和人類的進步,幾乎無壹例外是有害無益的。其二,暴力或許“很有用”但壹定會滋生死亡,仇恨和對生命的不尊重。這些都是人類的毒素。 暴力卻壹直是個問題,讀史之後更突出了。孩子剛開始讀《史記故事》還恨恨地壹拍書,大聲罵道:“吳起這個壞蛋,要證明自己忠誠,離婚就行了,不至於殺妻嘛!”或掩書嘆息:“什麽人能狼心做人彘啊,做了還去看。”但漸漸就習慣了,見怪不怪,好像趙襄子給智伯的頭蓋骨塗上漆當杯子喝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讀《資治通鑒故事》時他若無其事地問,董卓肚子裏都是啥呀?他看《三國演義》時,還問過什麽是點天燈,然後嘖嘖站栗說“好可怕”、“變態”,現在居然已經習以為常。我們聊天時說道北京城拆遷可惜,他插嘴道,可惜什麽!阿房宮不都燒了,羅馬也燒過呀。還好奇又興奮地問,要是放火燒北京,不知道要燒多久?不要三個月吧?活脫脫的壹個朱厚照的神情聲色。他對於血醒和殘暴已經免疫了,看了東廠監獄裏的折磨手段,還能怪聲怪色地描述。 人類從野蠻走來,各種文化傳統裏都有暴力存在,連《格林童話》都不能例外。孩子看歷史書《古羅馬壹日遊》,到了死刑和角鬥士部分,就不給他看,由我來講,還先給打點兒預防針:這算“十八禁”哦,血腥不對的哦。可見暴力實在是全世界的問題。但不管怎麽說,對他人生命的漠視,對他人感受的遲鈍麻痹,總是壹個應該提醒註意的問題。 還有就是歷史恐懼的滋生。就像看到販賣黑奴的歷史感到害怕壹樣,孩子知道了連坐和株連後,有段時間他天天算:表哥的侄子犯罪了,我得死嗎?外婆妹妹的女婿犯罪了,隔壁小區人殺人了,會牽連我嗎?對“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數量也很敏感。他算過,他們小學六個年級的學生加老師加校長,四百余人,也就是壹次中等規模的龍顏之怒。“壹般皇帝壹輩子發多少次脾氣呀?”他問。我能感到那種貌似玩笑,實則真實的恐懼,在無聲地影響他的精神和思想觀念。他曾表態:“我絕對不惹皇帝生氣!”我問:“皇帝要妳殺我呢?”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道:“殺了妳就死妳壹個,不殺我們倆都死。”讓我很無語。依靠恐怖維持統治,正是專制的第壹條原則,很成功! 後來孩子又零碎讀了些白話和筆記小說,津津有味。我旁觀在側,卻是不無隱憂,那種感覺,就像垂髫小兒莽撞吃魚,媽媽在旁,不免怕他被刺卡了。刺卡了還能取出來,中了毒麻煩就大了。 看《西遊記》的壹天,孩子突然問,要做就做大妖精。什麽意思?小妖怪修煉半天,“pia嘰”壹下 ,被孫悟空壹棒子打死了。得跟神仙有關系,是他們的坐騎,小廝什麽的,回頭被收回去就是了。最後師徒好容易到了西天,啊難,迦葉素賄不成,只給了無字經書。孩子竟然評價說,活該,誰讓他們“小氣”,得罪了佛祖身邊的人。這種思路不免讓我警惕。他在幼兒園跟小朋友起沖突時,我就見過正義,公平,制度的規範等問題,我不希望他這麽容易就拋開了。 《四庫全書》的“丁部”裏,我偏好詩詞散文,孩子卻喜歡小說,看了不少話本和演義。我建議他從虛構類作品轉到非虛構的。傳統的《鑒略妥註》內容不好,他也看不懂,呂思勉的《中國通史》,他又覺得人名太多,容易混淆。於是就放任自流,隨他自己去讀。 無論是讀小說還是讀史,我要解釋的東西都太多,做父母真是需要耐心。君臣關系、閹割、小腳、妻妾以及嫡出庶出,尤其是古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孩子有太多不明白。真主怎麽能要求易蔔拉欣殺了親生兒子來獻祭,而易蔔拉欣居然聽從了?而且還成就了伊斯蘭教盛大的古爾邦節!李益對不起霍小玉,霍小玉的報復是讓李益之妻被殺、被虐待!柳毅英雄救美,劫難之後互相喜歡,正該結婚,為什麽不答應?孩子想不通。 歷史也有很多“匪夷所思”。就因為燕太子說了兩句要保密的話,田光就抹了脖子?侯嬴送走竊符救趙的信陵君,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自殺?史書裏有太多說死就死的故事,仆為主自殺,臣為君自盡,改朝換代時,王子皇孫忠臣都要自盡。他問,妳不是說生命最寶貴最神聖嗎?那是不是貪生怕死就不夠高尚,不仁不義又不勇? 《史記》裏的刺客不讓他激動了,就因為別人對妳好壹點,給點面子送點禮,就算“知遇之恩”,可以指誰殺誰?豫讓奇怪地追著刺殺襄子,殺不到就要人家賞件衣服,自欺欺人地刺幾劍,然後自殺,簡直滑稽。發臭的小腳讓人陶醉,國破時先殺老婆再自殺,遇劫時母親先殺女兒再自殺,古人都怎麽想的?《列女傳》裏的女人被拉壹下手就要砍自己的胳膊,她怎麽下得了手? 《帝鑒圖說》裏舜的爸爸簡直不是人,幾次三番要殺親兒子,舜就算不報警,總該逃亡呀。那麽壞的弟弟還封諸侯,諸侯國裏的老百姓就別活了。皇帝讀壹天書就要寫進歷史大肆表揚?那他們正常都幹什麽了?如此這般的問題層出不窮。 對孩子來說,這些光怪陸離的故事或史實簡直就是魔幻世界。太多的不可思議後,孩子得出壹個結論:古人真怪。 這類“真怪”的問題,我當然也可以講出道理來,但孩子沒有理論,他只憑借常識來判斷。這些常識,有些拜現代科學所賜,還有壹些,則所幸在其“沒教化”。愚民和價值限定,直至扭曲和遺失常識,本是專制統治的又壹法寶。 我的辦法是,或者推薦他看同類文章或相反的故事,讓他知道歷史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孩子習慣的是看“壹個”又“壹個”歷史故事,講“歷史不是孤立的,而是系統的”這種抽象道理,也許等於白說,但讓他知道有此壹說,或許就此埋下壹顆理解歷史的種子。 讀史令孩子頭大,孩子纏著討論讓我頭大。不過讓人高興的是,他開始有所思考。曹沫不殺齊桓公是好的,荊軻刺秦王也是好的?大國滅了小國統壹是對的,小國反抗大國堅持分裂也對?這些思考沒有答案,卻是最好的。但這些問題都是我先提出來的,如果沒有我跟蹤他的閱讀,指引思考,很難預測史集會把他的思想觀念引向何方。我也不知道他還看了哪些、接受了哪些,是我不知道的…… 2.讀經子的困擾 歷史之“怪異”減損了孩子的興趣,又因為我壹句“讀經如坐春風,讀史血雨腥風”,他選擇坐春風去了。坊間多的是互相克隆的“少兒國學啟蒙經典”,有圖有故事,孩子愛看。我也支持。雖然對於眼下火得不行的所謂“國學熱”不以為然,但我也壹貫以為,閱讀上的尋根是極重要的,否則連“我所自來”都不明了,如何認識自己? 壹般傳統的啟蒙讀物,三、百、千等,我覺得都可以寓目。完全沒必要背,但從《三字經》和《幼學瓊林》了解常規的傳統知識,從《弟子規》和《朱子家訓》接觸古代行為舉止規範,懂點正經的仁義禮智信、恭敬謙和、磊落剛猛、天下己任,都很必要。 可是他讀經,我得調整預警機制,註意剔除那些糟糕的潛在觀念。而且,經的危害比別的都厲害,因為孩子能看出點史集的“怪”來,多少有所思考,而經是講道理的,有問題孩子看不出來,跟著哇哇念,觀念就滲透了。 《三字經》講壹大通勵誌故事鼓勵讀書,是好的,但那個“要好好讀書”的理由,拙劣得讓人羞赧。除了保持可疑的本性之善外,就是“揚名聲,顯父母,光於前,裕於後”,說來說去無非如此,小小年紀“身已仕”就是光輝榜樣。當官做甚?還不是有權有勢有錢,天下通吃?不讀書,還不如女孩子,還“不如物”,這種性別意識暗示,這種赤裸裸的工具性引誘,將人的價值等同於物品的有用沒用,沒有絲毫的超驗價值,讓人害怕。(順便說下性別意識。《鏡花緣》是我們母子倆都滿意的書,我欣賞裏面的諷刺,他喜歡海闊天空的想象,可孩子的批評是“好事都讓女的占了,不像話”。後來壹細究,這“大男子主義”審美觀和女性歧視,還就是從水滸、三字經裏來的,以及舊小說裏無處不在的“乾坤陰陽”。我不知道那些讓女兒背《三字經》的家長是怎麽想的,至少在我看來,“在家由父,出家從夫”、“女慕貞潔,男效才良”這種教育不只是影響女孩,也在教育男生以後的家庭結構、夫妻關系和自我身份界定,可不是小事情。) 功利化其實不是《三字經》獨有的毛病,整個文化傳統中重視讀書的宣講,本來就無壹是真的重知識、文明和智慧,到底不過通過讀書求仕途,讀書永遠只是改變命運的手段,是敲門磚,真正推崇的還是當官做老爺,“錦衣歸故裏,端的是男兒”《顏氏家訓》所謂“立身揚名”是也。 能說出“讀書誌在聖賢,非徒科第”(《朱子家訓》)這種話的人畢竟只是少數,而沿著朱熹的路子,妳又會發現,古人從另壹個層面不重視知識和學問。《弟子規》全書的格局,從“入則孝”“出則弟”開始講,“謹”而“信”,“泛愛眾”,到“親仁”,最後才是“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遵循的正是孔夫子的“最高指示”。這種思路從好的角度理解,是重實踐、重“行”,更在理論和“知”之上,但從論證讀書目的性的角度,仍然有所偏廢。對比壹下亞裏士多德《形而上學》的壹開篇:求知是人的本性。即使沒有實用,我們也樂於使用自己的感覺。人類的探索源於對自然萬物的驚異。求知本身讓我們快樂、充實、幸福和飽滿。他區分知識和智慧:智慧以自己為目的,令人自由。探索哲理只為擺脫愚蠢,不為任何其它利益。人生來自由,要為自己而生存,不為別人,哲學是唯壹為自身而成立的學術。 也許是求全責備,但傳統文化的求知訴求中,雖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壹說,但總的來說缺乏這種“以自己為目的而非手段”的向度,我仍然認為是壹種很大的遺憾。我也不諱言跟孩子聊這個。 當然,最壞的還是前面那種讀書工具化、功利化的傾向。白居易說得多直白呀:營營何所求?無非利與名。科舉功名幾乎構成了中國後期全部的文化史。這種思路真有潛移默化的壞影響。今天的家長不還這樣教育孩子嗎,指著環衛工人大聲說:“不好好讀書,長大以後掃馬路去!”沒有對他人的尊重,也沒有對孩子心靈的關懷。 之所以要警惕教育的功利化取向,是因為其害處簡直無窮無盡:1,強化職業的等級制度,灌輸“不平等”觀念,自卑、自輕自賤、自負、狂妄自大,都從這裏頭來。自尊和對他人的尊重,都從這裏泯滅。2,與之相關,以後只能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獲得快樂和成就感,從此邁出迷失自我的第壹步。3,學習的功利性,脫離“純粹知識的樂趣”,人生追求和生命境界從此下降。4,只以成敗論英雄…… 我有時簡直弄不明白,人怎麽可以就那麽點兒追求:普通壹點的,艷羨的不過“世祿侈富,車駕肥輕”,好可憐;野心再大點的,以淩駕在他人之上為目標,“高冠陪輦,驅轂振纓”,好可怕。我常想,如果以為古中國的事都壞在狗官身上就錯了。中國從來只有兩種狗官:正在做狗官的,和暫時沒有做上狗官的。到今天,受了村幹部欺負的農民還教育兒子:發狠讀書,以後當官!我們就不能有點別的追求嗎,更高的追求:讓個體生命更高貴,也讓社會制度更合理?什麽時候,我們人生的快樂和尊嚴才不再建立在財富和地位(對孩子來說是考試成績)的基礎上,讓制度保障最卑賤的人也能像享受空氣壹樣地享受尊嚴? 《百家姓》除了認字之外,我不覺得有太大的意義。背百家姓顯然不如畫“家族樹”來得形象、真實、切身。《千字文》也很無趣,最多在正式學古文前讀來墊底。裏面的部分觀念,“愛育黎首,臣伏戎羌”、“化被草木,賴及萬方”的歷史謊言,“孝當竭力,忠則盡命”的愚忠,“樂殊貴賤,禮別尊卑”的等級,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增廣賢文》則更糟糕,充滿低劣的價值觀:“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愚蠢的行為準則和規範:“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近來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凡事要好,須問三老”。我粗略算過,增廣340多條,能講給孩子而無害的連壹半都不到。這些壞東西,不同書還都互相印證:無處不在的綱常等級、《弟子規》的“待婢仆,身貴端”等,是需要時時為孩子敲警鐘的。 我尤其不能容忍孩子接觸的,是《增廣》裏那些中國式陳腐的人情世故,什麽“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無錢休入眾,遭難莫尋親”的老於世故聽著就讓人寒心,“殺人可恕,情理難容”則令人不寒而栗。這些價值和行為原則也許至今部分通行於中國的人際交往,雖然我們壹直也在進步和揚棄,但這些東西不經過濾地灌輸給孩子,豈不直接“秒殺”童心和童真,批量制造童顏皺紋心的小老頭、小老太婆? 類似問題在孩子看舊小說時就有,他零碎讀過《唐傳奇》《拍案驚奇》,至今記得的無非“活見鬼”和“殺人的”故事。雖然走馬觀花,掛壹漏萬,卻奇怪地記住了壹條:從別人窗前過先咳嗽壹聲,如果別人正在說妳的壞話,就會住嘴,這叫“耳不聽為清”。老天,虧得我還沒說“易輶攸畏,屬耳垣墻”呢。我只能捧著他的臉說,我不要他小小年紀就這麽成熟老道,我寧可他聽到別人說壞話了,氣得沖過去跟別人打壹架,回家來再想想別人說的壞話有沒有道理。即使他必然變得世故市儈,那也盡量晚壹點兒吧。 這涉及到“童真”問題,我在挑著講《弟子規》時發現的。其實對於我家性情機巧浮躁的孩子來說,課以謹、信,要求“房室清,墻壁凈,幾案潔,筆硯正”,也算對癥下藥。但他要真全盤做到“步從容,立端正”、“緩揭簾,勿有聲”,我只怕要長歌當哭了,那還是孩子嗎?傳統教育中竟好像全然沒有“童真”的立足之地,三字經說得直截了當:勤有功,戲無益。《小學詩》要求“壹切要安詳”、“形容須靜正”,中國歷來的觀念是不可狹戲狎昵,以“十五貫”為代表,舊小說裏“善謔跳脫”每每是惹是生非鬧官司的由頭,當事人也少不得吃苦遭冤,好像快樂玩笑是壹種罪過。林語堂翻譯“humour”,中國壓根沒這意思,只能音譯做“幽默”。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是不能容忍天真爛漫、童真和孩子的民族,孩子理所當然會做的事(墻上塗畫、蹦跳笑鬧),會被家長理所當然地喝止,而習慣性喝止的很大壹個原因,是家長擔心別人認為孩子沒教養,因而丟面子。也確實有太多的大人,不能欣賞也不能容忍孩子的頑皮和“鬧”,規矩才是教養。孩子漸漸學會死氣沈沈、蔫淘和悶騷。而我呢,我寧願他玩時瘋跑,在墻上撞破鼻子,或端著東西灑了壹半,也不要他時時做到“寬轉彎,勿觸棱”、“執虛器,如執盈”。 壹方面,傳統的規範和規矩會教給孩子沈穩和教養,另壹方面,也需要沖淡古書對他的壹些負面影響。我曾和孩子討論這個問題,他說,他們班女生都嫌男生幼稚,但他覺得幼稚比較好,小孩子那麽成熟(他用的詞是“早熟”)、就像大人壹樣,有壹種不真實的感覺,他覺得這樣不好。孩子能這麽認識,我很欣慰。但他待人接物、也真做過好些“沒教養”、“不得體”的事。對我來說,註意規矩教養和童真天真之間的動態平衡,不可偏廢,是我壹直警惕、又壹直把握得不太好的壹根弦。 客觀地說,《幼學瓊林》、《弟子規》整體都還行。“父母教,須敬聽”、“出必告,反必面”是要的,當然,到了“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就過了,而且父母無論如何就是不納諫呢?最後也沒說怎麽解決。我曾跟孩子分析,傳統文化的不足之壹,總是在說“如果這樣就好了”,相對缺乏“如果不怎麽能怎麽辦”的對策。很多道理都只講壹半,深入不下去。孔子教誨“無友不如己者”,可見朋友要比自己高明,那他跟妳交往,不是“友不如己者”嗎?《菜根譚》說“休與小人仇讎,小人自有對頭”,貌似有道理,但仔細壹想,要是人人都不與小人計較,那小人還不被縱容得獨步天下、橫行無忌了?經史子集都講上報君,下憂民。且不論“民”是個復合名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不能以壹個“民”字總括。就說“忠君愛民”,要是君和民對抗上了呢?君要與民爭利,或民要擁立新君呢?瞎了不是! 在這些問題上,我會提醒孩子加深思考,而不是聽了道理的壹面就完事。同時,仍然註意接受這些道理的合理壹面。學道理和交朋友的原則是壹樣的,有優點就學習,見賢思齊、見而內自省。如果求全責備,那麽人無完人,就交不到任何朋友了。可是不分好歹壹切以朋友為判斷核心,那是黑幫兄弟的“義氣”。 最後還有壹個關於“命”的問題,最是要命。不知怎麽回事,從看舊小說開始,孩子對“命”的觀念急劇強化。動不動就評價“這是命”,很泰然的樣子。最早是讀《三國》時,他嘆息著想當“主公”,羨慕劉備遇事只要“仁慈”地流眼淚,自然有人豁出命來保護他供養他。可成為主公的辦法只有壹條,就是投胎轉世。說到這裏他壹聲長嘆:“我的命不好啊。”逼得我道貌岸然地說教:影響人壹生的因素很多,出身當然是其中之壹。但讓出身成為決定因素的,是最沒出息的人,而主要依據出身構建的社會,或許穩定和諧,但壹定不是好的現代社會。 順帶還打點預防針,說武俠小說是很好看,但裏面也有兩個毛病要註意,壹個是絕世武功的來源,總來自武林秘籍或世外高人,幾乎就沒有新創的武功。難道什麽都只能靠古代遺產,不能根據今天的需要獨創新功?另壹個就是很多人成為“大俠”,主要靠特殊的出身(父母分別是黑白兩道的頭)和機緣(碰到高人、秘籍、絕世武器等),其經歷和成就都不可復制。依據這些東西來建構社會,是沒有保障和常規的。 但沒有用。孩子後來看史、經,“命”和“出身”好壞還是掛在嘴邊,可以很方便地用來解釋很多事情。畢竟書上說穿衣服都講“上循分,下稱家”,明黃或杏黃、龍五爪或四爪就是滅門的事兒。我們也曾討論:關於被推崇主要在於他忠於主子,但管仲背叛公子糾、輔助齊桓公稱霸也是美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該怎麽看馮道和叛變?壹個人應該死認君王、忠心耿耿,還是可以自己判斷、選擇明主?小兒認可後者,但這樣壹來,整個古代史的價值豈不就要崩潰?“那不是什麽都不對了嗎?”兒子問。孔子說的再明白不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朱子家訓》說“守分安命,順時聽天”,《紅樓夢》也唱“自古窮通皆有定”。說“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而那君、父、夫,不是臣、子、妻能選定的,以不可選擇的東西作為人生的根本,那不就是不自由嗎?兒子之前知道哲學上“自由意誌和決定論”的爭論,也接受了自由意誌和自由選擇,現在卻遇到了血緣和血統的強大挑戰。“到底有沒有命啊?”如今這成了他的壹大困惑,也是我的壹大恨事。 三、我的無奈對策 啟蒙讀物後,就是正經的四書五經和諸子了。可除了《論語》稍微可讀壹點外,我覺得讓初中以下的孩子讀經、子,根本是開玩笑。文字的障礙是其壹,思想的困難是其二,《書》、《易》、《禮》、《道德》,大學教授都沒多少人真搞得懂,就都敢去教孩子。即使是“弘揚傳統文化”,元典也大可以晚些時候再涉足。少兒階段需要的,是那些既能反映傳統精髓,又能孩子符合閱讀習慣和偏好的創造寫本。 我曾問美國和歐洲的朋友,他們給孩子讀“經典”嗎?被問者無壹例外驚詫莫名,經典?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人性論嗎?頭搖得如撥浪鼓,根本不看。註釋本、圖文本的《理想國》?No!“他是壹個孩子!”朋友對我的問題感到匪夷所思。 那看什麽呢?希臘神話、《聖經》故事,因為孩子看得懂。別的呢?閱讀的基本原則是,孩子就讀孩子的書。哲學?沒問題,《寫給孩子的哲學啟蒙書》六種和《兒童哲學智慧書》四種,是已經引入國內的,類似的書很多,討論最深刻的問題:生死、自由意誌、物質和意識、形式和本質、實體,用的卻是生動童趣的語言、有趣的插圖。基本的人文主義觀念、文化多元等價值取向,全在裏頭了。經濟學、政治學,no problem,這些書都有,有大學教授專門寫給孩子,他們已經吃透了文本的精髓,再用孩子能接受的方式寫出來,完全不在乎和拘泥形式上的“精確”,他們怎麽說都不離其宗,不至於陷於任意發揮,自陳個人心得。這就是有基本***識的文化體系的好處。 可惜,或許是涉獵不夠的原因,我至今沒發現這樣真正的兒童版國學。別看古籍浩如煙海,簡直沒多少是為孩子寫的,更無從談“根據孩子的心靈寫作”,少數幾本啟蒙書,完全是寫給“微縮成人”的,連音韻啟蒙裏都毫無忌諱地“巫山雲雨”,我夫復何言? 有時候,我甚至有“寧缺毋濫”的想法,在打“底子”(指基本的價值、原則、生命觀)之前,除了詩詞、講故事、玩些“飛花令”、“迎春令”之類的雅致遊戲外,或許暫時不讓孩子碰國學了。壹方面,基本的國學讀本孩子大致都涉獵過了,另壹方面,傳統經典裏當然有不少可取之處,但那些可取之處,諸如誠信、不撒謊、友善、孝順、清潔、好學、關愛、剛毅、正直,其實是人類的***識,幾乎所有的文化文明都在強調,未必需要格外通過中國典籍來教育。而中國典籍裏特有的那些東西,卻讓我不能放心。 子夏曾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的解釋,孔子的回答是“繪事後素”,這條原則適用於孩子教育。正義、公正、自由意誌、生命珍貴和尊嚴、平等,這些都是素。在素底上彩繪中國文化才會好。我想先保證孩子能成為光明、自信、理性、獨立、尊嚴的現代人,然後在錦上添加傳統文化的花。 “繪事後素”可能不是好辦法,但似乎是最不壞的辦法。所以,唉,雖然我也期盼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後的偉大復興,但現在,還是讓孩子多讀點“國際大獎小說”吧。 作為壹個生來泡在千古文明中的媽媽,眼前鋪展著的另壹種文明,我對孩子做的壹切,到底對不對?誰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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