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標誌著從巫到史轉變的萌芽。孔子本身就精通巫史知識,可以說也是接續他之前的巫史文化而來的。但到了孔子生活的時代,巫史們早已不是像半神壹樣被人們敬仰了。他們原來統馭人民的權力被行
政官員剝離了,與神溝通的特權又伴隨血親社會關系的強化而削弱。然而他們並不甘心就這樣被社會、歷史湮沒,還想參與社會高層事務,所以這些知識階層的人們轉而另覓出路,將“禮”作為社會、道德、倫理的大境界推了出來,巫史文化進入了壹個講“禮”的時代。
司馬遷就是接續孔子另謀出路的壹個人。司馬遷也是巫史文化延續的重要人物,他的巫史文化背景比孔子實在,司馬遷先祖即為周史官,父司馬談又在漢朝作太史令,司馬遷與巫史文化有家學上的淵源。
漢初太史令並不以著史書為本職,而是掌文史、星歷的,“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同上)。司馬遷本人也是壹位天文學專家,曾與壺遂等人***同參與過太初歷的修訂,也就是說,司馬遷行的是巫史的本職。
但司馬遷畢竟不同於早期的巫史,不像他們那樣篤信神明,以祈福避禍。他更是把壹些神異性的東西剖開給世人看。“(陳勝、吳廣)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點明了神異乃人為之。司馬遷對神的態度比孔子的“不語怪、力、亂、神”更進了壹步,明顯不同於原初的巫史。
但司馬遷也有壹些是與巫史們相同的,那就是他寫《史記》的目的之壹也是“究天人之際”,而這項工作是巫史職務的中心內容。可見司馬遷雖然不是原初的巫史,但可以說他是巫史文化的延續。
因為生活在漢初,所以延續的方式有所不同。司馬遷《太史公自序》及《報任安書》中多次將《史記》與孔子的《春秋》並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司馬遷認為自己從精神上是與孔子相通的,故而《史記》可以作為《春秋》的接續。
首先,司馬遷與孔子壹樣都是發憤著書。孔子在列國四處碰壁,“乃因史記作《春秋》”(《史記·孔子世家》)。司馬遷也是壹樣,因李陵之禍而遭腐刑,“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意有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報任安書》)
其次,司馬遷與孔子壹樣,都有極強的社會責任感,希望自己的主張、學說能垂名於後世。被李陵事件牽連後,“所以隱忍茍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孔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的思想在司馬遷的身上再壹次重現。而這種高度的責任感與巫史們對社會負責的情結有壹定的關聯。遠古時,凡國家大事必有祭祀,必有巫史參與,他們所說的雖名為神的意旨,但畢竟有他們的加入,自然會覺得事之抉擇與“我”有關,自然也會形成因為國家與“我”命運交關,所以壹定要對國家負責的壹種心理定式。孔子、司馬遷的責任感正是這種傳統巫史心理定式的表現。雖說在統治階層眼中巫史地位日趨衰落,但巫史們的這種情結卻並未在本階層內消失。
司馬遷與孔子不同之處在於,他們雖然都選擇了以史實作為表達觀點的載體,但所載的內容卻是不同的。孔子的著書、講學是為了培養壹種對社會有責任的士階層的力量,想恢復以前以巫史為代表的知識階層對社會的作用,通過他們完善社會,而司馬遷只是借史發壹己之言。孔子時代以傳統的“禮”使巫史後人們加入統治集團核心的夢想在漢初更加不可能實現。以司馬遷為代表的巫史後人們已安於處於統治集團的外層,巫史階層在原初時期的輝煌與力量已經成為壹個遙遠的夢想,可望而不可及,他們的理想是通過完善自我,以自己淵博的知識、卓越的見解影響統治者來實現自我價值。
屈原出於巫史世家,“願依巫鹹之遺則”,而能集南北巫覡遺風於壹身,《離騷》、《九歌》,可謂古代巫覡最後的大合唱。 屈原上結巫鹹之遺則,下開史遷之絕唱。《天問》述史,薄今厚古;《九歌》記巫,聲色楚楚。屈原以《楚辭》為媒介,促成南北巫史文化的交融、合流。
中國歷代均設置專門記錄和編撰歷史的官職,統稱史官。各朝對史官的稱謂與分類多不相同,但主要的可以分類記錄類和編纂類兩者。史官剛剛出現的時候以及發展過程中的很長時間,這兩者是不大分別的,後來演化出專門負責記錄的起居註史官和史館史官,前者隨侍皇帝左右,記錄皇帝的言行與政務得失,皇帝不能閱讀這些記錄內容,後者專門編纂前代王朝的官方歷史。
史官的歷史
在中國歷史上,設立史官,記錄國家大政和帝王言行,是壹種由來已久的制度和傳統。
商周時代,甲骨文中有"作冊"、"史"、"尹"等字。金文有"作冊內史"、"作冊尹"的記錄。據王國維在《觀堂集林》中考證,"作冊"和"內史"是同樣的官職,其長官稱"尹",都是掌管文書、記錄時事的史官。
春秋時期,"君舉必書",有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史官。"大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誌,內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劉知幾:《史通·史官建置》)。《禮記·玉藻》說是"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可見,史官的分工和職責是十分細致、明確的。
秦漢以後,史官的名稱繁多,職務各異,但史官的設置卻壹直保留下來。秦有太史令,漢置太史公,唐設起居郎,還有蘭臺令、柱下史、著作郎、左右史等等,歷朝歷代都有史官。
唐朝劉知幾著《史通》,對古代史官建置的起源與演變,有詳細記述。他認為史之為用,是"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壹朝、榮辱千載"的大事。假如沒有史官,就會善惡不分,是非不辨,功過不清,結果是"墳土未幹,妍媸永滅"。因此他說:"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用使後之學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千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也則如彼,其勸善懲惡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其實,對於"史之為用",歷代帝王心裏也很明白。不過,他們設置史官,沿用"君舉必書"的春秋傳統,並不考慮什麽彰善癉惡、激濁揚清的問題,目的只是為自己樹碑立傳,流芳百世。《史記·孟嘗君傳》載:"孟嘗君待客坐語,而屏風後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侍史記些什麽?後人不得而知。大概是記述他"好客自喜"的善舉,總不會讓侍史記述他在路經趙國時,只因趙人出觀,笑稱他"乃眇小大夫",便擊殺數百人的罪行吧。
歷代帝王對於史官們載言記事,都是字斟句酌,斤斤計較。至於"君舉必書",卻是有選擇、有條件的。有了功績,做了好事,當然要大書特書。就是沒有功績,沒幹好事,也要虛構壹些載入史冊;或者"假人之美,藉為私惠";或者顛倒黑白,把壞事說成好事。總之,"自稱我長,相謂彼短","略外別內,掩惡揚善"(劉知幾:《史通》),凡是對自己有利的事,"必書"無疑;凡是對自己不利的事,萬萬不可見諸史冊。帝王們或多或少都會幹壹些壞事,那些賊臣逆子、淫君亂主,幹的壞事就更多,但是幹歸幹,舉歸舉,要載入史冊,傳之後代,是絕對不允許的。"穢跡彰於壹朝,惡名披於千載",有哪壹個帝王願意把自己的"穢跡"載入史冊呢?所謂"君舉必書",不過是壹句假話。
史官們就不同了。他們對於"君舉必書"的態度頗為認真。中國古代的史官有"秉筆直書"的好傳統,成為後世史官競相繼承的品藻和史德。他們都知道"史之為務,申以勸誡,樹之風聲","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於褒貶,不書無損於勸誡"(劉知幾:《史通》)。因此,對帝王們的言行,隨時都要記錄下來,不管妳"舉"得對不對,都要"直書其事"。那怕把屠刀架在脖子上,也要說真話,不說假話。"寧為蘭摧玉折,不為蕭敷艾榮",絕對不能"蘭艾相雜,朱紫不分"。
帝王和史官,壹個要"自稱我長"、"掩惡揚善",壹個要"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壹個要文過飾非,壹個要"君舉必書";壹個要為自己樹碑立傳,壹個要對後人"申以勸誡"。兩種目的,兩個標準,南轅北轍,形成兩種力量的尖銳矛盾和較量。較量的結果,常常是權力壓倒亢直者,屠刀強過筆桿子。在封建君主專制下,史官們屢遭厄難,原因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