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爺爺奶奶家的五孔窯洞,冬暖夏涼。記憶中,窯洞高大,寬寬的窯檐,墻面的石頭壹大塊壹大塊,錯落壘砌,用手撫摸,夏天,燙手,壹雙小手,拂過石頭的壹道道紋路,感受它們的粗糙與滄桑。我見過兩種窯洞,壹種是從山上打出壹個洞穴來,被稱為“土窯”;另壹種是石窯,用大塊規格相同,表面被鑿出斜紋的石頭砌成。爺爺家的窯洞是石窯,夏天特別涼快,加上窯洞的位置在山上,夏天的清晨,空氣新鮮。這樣的早上,若是要下川裏勞動,必須穿好長褲和長衫,早上總會帶著壹絲黑夜過後的涼意。
十點壹過,天氣熱起來,地面萬物開始升溫,山上的黃土疙瘩變得熱起來,川裏的莊稼也慢慢有了溫度。晌午,吃過飯,帶上錢錢飯,炒菜還有可以分我兩個拳頭大的饃饃去川裏給勞動的爺爺送飯。
夏天,熱情的太陽,把我的小涼鞋曬得軟軟的,山路啊,雖然是黃土高原,有太多人踩過,它的表面就變得光滑結實,沒有太多塵土,不像沙漠,壹粒粒的沙子,不容易被控制。幹脆,我和弟弟把鞋脫掉提在手上,光著腳走,可是過不了多久還是把鞋子穿上,路面太燙。當然,也是為了走下壹段小石坡做好準備,這段小石路旁有壹棵榆樹,雖然我們壹路要盡量地走樹蔭下,但是,路過榆樹下還是要小心,壹條條小小的毛毛蟲,順著細細的絲線從樹上垂下來。走到樹前,我和弟弟就要做好跑下山坡的準備,因為要避免在樹下走太長時間,蟲子乘機趴在我們身上。
“預備,跑。”我話音剛落,弟弟先跑下山坡。
拿著錢錢飯,我只能順路的另外壹邊,快速的走下山坡。過了“榆樹”這壹關,我門回頭看看它,再互相看看有沒有蟲子趴在身上,檢查完畢,舒壹口氣,繼續前進。
因為壹路種了不同的蔬菜,川裏有各種特別的氣味,不同的路段,不同的味道。沿著小河走,聽著嘩嘩的河水聲,也感受著河水的味道,涼涼的。前面壹片洋柿子地,滿是柿子葉子的味道撲鼻而來。然後就是泥土的香氣,因為每天都有人用河水澆園子。
遠遠的看見爺爺的身影,於是我們就開心的喊著:“爺爺,爺爺,爺爺。”
爺爺走出園子,我們把飯菜端給爺爺,爺爺笑得很開心,說:“哎呀,歡子和虎兒頂上事藍,給爺爺送的飯來藍。”
爺爺長得瘦小,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笑起來,布滿皺紋,眼睛也迷成線。爺爺去吃飯,接下來,完成任務的我們就可以開始耍了,高大的楊樹下,風吹來,很舒服,我們站在小河裏洗洗腳,洗洗臉,洗洗胳膊,吹著風,涼快!
“爺爺,吃罷飯講《武松打虎》和《醉打西門慶》。”弟弟要聽故事,爺爺的故事都是《水滸傳》裏的,也是我們喜歡聽的武打類故事。雖然講了很多遍,每次,爺爺總是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每個細節:“三碗不過崗”的旗子,武松騎在老虎背上的神勇,西門慶被扔進水缸的大快人心的場景。
講完故事,爺爺去摘晚上吃的菜,我和弟弟就在濠棱畔上挖洞,在洞裏灌滿水,等看有潮蟲出來,用樹枝“救出”他們,然後再把洞用泥土填滿。其實當時是所謂的救援行動,原來是把他們引出來,然後不讓他們回家,這是我上了高中才發現原來那不是“拯救”。拿著菜,我們就回家了,陜北這樣的夏天也是很熱的,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麽不滿意。
陜北的夏天和五分錢壹個的冰棍是不能分開的。爺爺給的五分錢,外公給的壹毛錢,都會被贊起來,等到天氣又熱,又幹燥,等著路邊騎自行車賣冰棍的叔叔阿姨過來,買上壹個冰棍,放在舌頭上,冰冰涼涼的,會把舌頭粘到冰塊上。先舔舔,鹹鹹的,又甜甜的,後來才知道,冰棍不僅要放糖,還要放鹽在裏面。然後,冒著汗珠,吃著冰棍,涼入心扉的愜意。冰棍,並不是很準時就能到,馬路上,火辣辣的太陽,壹般也就是下午兩三點才有叔叔阿姨載著冰棍路過,他們喊著:“冰棍,雪糕~”,悠長的,載著小孩子們期待的,慢慢悠悠的駛過來。雪糕要貴壹些,壹毛錢壹個,所以壹般買冰棍,便宜,也解暑。冰塊白白的,太陽下,壹點壹點的開始融化,放在嘴裏,吮吸壹口,甜甜的,很涼很涼。
夏天,也有涼快的時候。雷雨將至,天色漸暗,黑雲壓過山頂。雷聲滾滾,媽媽說這是悶雷。這樣的悶雷,似乎在攢著壹股勁兒,隨著悶熱的大風刮過,幾道閃電穿過雲層,雷聲變得不再那麽沈悶,於是大顆的雨落下來,打在黃土上,很快,粘到雨水的土卷起壹個小小的泥餅,中間凹下來,邊上微微翹起,可以用小木片把它輕輕鏟起來,放在手心玩。泥土的香氣迎風而來,深深的吸壹口氣,似乎整個人也變得濕潤起來,燥熱的感覺很快消失。雨滴越來越密集,地面被打濕,沒有土的表面,很快把雨水滲入地下,不壹會兒,地面濺起小水泡,小小的水泡,在窪地裏開始遊動,很快又被打碎,就像是不夠堅固的夢想,很容易被摧毀。川裏的菜被雨水洗過壹遍,顏色更加鮮亮。雷雨,轟轟烈烈的來,果斷地結束,然後拉過壹道彩虹,證明自己來過,最後頭也不回的走掉。當然,也留下涼爽的空氣。
陜北的夏天,就是這樣:炎熱的天氣,多種蔬菜的川地,爺爺講的水滸傳,飽含小孩子期待的冰棍,轟轟烈烈的雷雨,似乎平淡不驚,卻又有壹種讓人難忘的,觸動人心的感動。
冬天
冬天,陜北顏色基調:灰黃色。綠色的植物很少了,灰黃色的山圪梁上的樹都是堅固的舒展著光禿禿的枝,沒有綠葉,只有落在地上的枯黃的,灰灰的葉子,勁風吹過,呼呼嗚嗚的響聲,那壹份蒼涼,只有陜北的山峁上才能感受的到。川裏也是灰黃色,沒有了新鮮蔬菜,過去的陜北人在秋收的時候存了壹土窯的洋芋,紅薯,大白菜,這些就是過冬的菜了。
當然,冬天的陜北,雪是壹道別樣風景。小雪,壹粒壹粒,敲在地上會彈起來,不壹會兒,地面鋪上壹層薄薄的,紗壹般的雪粒。大雪的話,又是另外壹樣景象了。壹片壹片的,杏花瓣壹般大小,在風中乎急乎緩,飄落下來,眼前白茫茫壹片。雪,越積越厚,最期待的就是厚厚的雪,可以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響,擡起腳,認真的踩下去,剛開始很輕松,阻力越來越大,於是稍微加壹點力量,雪就被踩出了響聲,壹步壹步的走下去,“咯吱咯吱”,壹串腳印被甩在身後,孤孤單單的。
大山在雪的裝飾下,顯得不再那麽單調,山路的崎嶇凸顯了雪的不完美:因為雪不夠聰明,不能覆蓋山的每壹個角落。於是山上,壹段有雪,壹段還是山本來的面目。雪要融化的時候,就變得不再那麽美了,沒有了那份純白色,變得有了泥土的顏色,有時候甚至是黑色。許多起初美好的東西到了最後都變得醜陋起來,就像有些人的愛情,最初的純潔與美好,在現實的陽光照耀下,就化掉了,變成了壹灘泥水,最終被現實蒸發掉,消失得無影無蹤。
冬天,越冷,年的味道就越濃。小孩子總是期待過年,新衣服,新鞋子。過年的時候,我總會有大姑做的新棉鞋穿,頂針,大號的針,千層底,麻繩,尼綸鞋面都是縫棉鞋的必備材料。我見過大姑納鞋底,縫棉鞋,復雜的工序,艱難地壹針壹針地縫著,需要特殊的鑷子夾著針頭把針從鞋底的壹面拉到另壹面。大姑做的新鞋送來了,也就要過年了。
過年這壹天,基本上都是有積雪的,天幹地凍的。早上,十點左右,奶奶和媽媽就開始準備午飯了:油糕,羊肉粉湯,炸饃饃。滾燙的粉湯,濃香的羊肉的味道,炸饃饃的外脆內軟,油糕薄薄的脆皮,粘軟的內在,這就是年的開始。
吃過午飯,就是貼對子,窗花了。乘著天陽還高,天氣不是最冷,大家拿出準備好的火紅的對子,各種花樣的窗花,開始在院子裏忙碌,冬天的寒意被過年的熱情驅散。支好梯子,拿出熱乎的漿糊,在窯洞前,大家說說笑笑,點評窗花的式樣,對子的上下。大家就這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忙起來。不壹會兒工夫,該貼的都貼好,就得掛燈籠了。每孔窯洞都掛有壹個大紅燈籠,這個是爸爸的任務,每年掛燈籠,連電線,試燈,都是爸爸完成,之後就開始準備年夜飯。在紅色的點綴下,喜慶自然不必說,心裏也暖洋洋的。
壹串鞭炮過後,年夜飯就端上了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會給我和弟弟講起過去的艱苦生活,缺食少衣,現在的生活已經大變樣,要吃什麽就有什麽。如今:酥雞,紅燒肉,肉丸子,清蒸魚,炸帶魚,三四個炒菜,壹個湯,香噴噴的米飯,再加上醇香的白酒,大家圍坐在桌子周圍,為家人團聚,美好生活幹杯。
飯後,要放煙花。每年,爸爸會給我們買很多煙花,當時,我和弟弟太小,不敢去點,隔壁鄰居叔叔擔當放煙花的角色。有的是蝴蝶,紅色燈光下,鳴叫著,閃爍著紅色的光起飛。有的是花筒,放在地上必須用石頭把它固定,否則點燃之後會四處亂竄,彩色的花火壹道壹道的噴出來,在半空中劃出美麗的光束。每年過年我們家都會吸引很多人來看煙火,小孩子們歡呼著,大人們說著,笑著,其樂融融。
陜北的冬天,就是這樣,外表冷,內心熱,也像陜北人,總會有壹顆火熱的心去面對艱難困苦,我們相信,走過寒冷的冬,終究會有春天在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