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直隸涿州(今河北涿縣)人。 〖十四行集(節選)〗 1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裏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壹瞬間, 仿佛在第壹次的擁抱裏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壹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壹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壹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4 我常常想到人的壹生, 便不由得要向妳祈禱。 妳壹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壹個名稱; 但妳躲進著壹切名稱, 過壹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妳的死生。 壹切的形容、壹切喧囂 到妳身邊,有的就雕落, 有的化成了妳的靜默∶ 這是妳偉大的驕傲 卻在妳的否定裏完成. 我向妳祈禱,為了人生。 9 妳長年在生死的中間生長, 壹旦妳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著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妳會象是壹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後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壹些盛年的姿態,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妳在戰場上,象不朽的英雄 在另壹個世界永向蒼穹, 歸終成為壹只斷線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妳不要埋怨, 妳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系住妳的向上,妳的曠遠。 19 我們招壹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壹次別離,壹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壹生裏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27 從壹片泛濫無形的水裏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壹瓶, 這點水就得到壹個定形; 看,在秋風裏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壹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壹夜風聲, 空看了壹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壹面風旗 把住壹些把不住的事體。 〖蠶馬〗 1 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裏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妳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妳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妳是誰?” 在那時,年代真荒遠, 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 在那荒遠的歲月裏, 有多少蒼涼的情感。 是壹個可憐的少女, 沒有母親,父親又遠離, 臨行的時候囑咐她∶ “好好耕種著這幾畝田地!” 旁邊壹匹白色的駿馬, 父親眼望著女兒,手指著它, “它會馴良地幫助妳犁地, 它是妳忠實的伴侶。” 女兒不懂得什麽是別離, 不知父親往天涯,還是海際。 依舊是風風雨雨, 可是田園呀,壹天比壹天荒寂。 “父親呀,妳幾時才能夠回來? 別離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馬,妳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 去尋找父親的笑臉?” 她望著眼前的衰花枯葉, 輕撫著駿馬的鬃毛, “如果有壹個親愛的青年, 他必定肯為我到處去尋找!” 她的心裏這樣想, 天邊浮著將落的太陽, 好象有壹個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蕩漾。 忽然壹聲響亮的嘶鳴, 把她的癡夢驚醒; 駿馬已經投入遠遠的平蕪, 同時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裏正燃燒著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妳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妳聽著我的回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妳是誰?” 荊棘生遍了她的田園, 煩悶占據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靜的窗前, 只叫著喳喳的麻雀。 壹天又靠著窗兒發呆, 路上遠遠地起了塵埃; (她早已不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早已在她的夢外。) 現在啊,遠遠地起了塵埃, 駿馬找到了父親歸來; 父親騎在駿馬的背上, 馬的嘶鳴變成和諧的歌唱。 父親吻著女兒的鬢邊, 女兒拂著父親的征塵, 馬卻跪在地的身邊,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懷, 凈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只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地涕淚漣漣, 目光好象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妳走遍了天邊!” 她拍著馬頭向它說, “快快地去到田裏犁地! 妳不要這樣癲癡, 提防著父親要殺掉了妳。” 它壹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向著她的面龐長嘆,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 3 黃色的蘼蕪已經調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裏還燃著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妳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妳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妳是誰?” 空空曠曠的黑夜裏, 窗外是狂風暴雨; 壁上懸掛著壹張馬皮, 這是她唯壹的伴侶。 “親愛的父親,妳今夜 又流浪在哪裏? 妳把這匹駿馬殺掉了, 我又是淒涼,又是恐懼! “親愛的父親, 電光閃,雷聲響, 妳丟下了妳的女兒, 又是恐懼,又是淒涼!” “親愛的姑娘, 妳不要淒涼,不要恐懼! 我願生生世世保護妳, 保護妳的身體!” 馬皮裏發出沈重的語聲, 她的心兒怦怦,發兒悚悚; 電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隨著雷聲閃動。 隨著風聲哀訴, 伴著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護妳, 只要妳好好地睡去!” 壹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壹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潰的壹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兒還沒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斷; 我惴惴地坐在妳的窗前, 要唱完最後的壹段∶ 壹霎時風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電; 馬皮裹住了她的身體, 月光中變成了雪白的蠶繭! 附註∶ 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 馬聞言,絕絆而去。數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 於庭。皮忽卷女而去,棲於桑,女化為蠶.——見幹寶《搜神記》。 〖帷幔——鄉間的故事〗 誰曾經,望著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裏掩映著,壹帶紅墻, 不曾享受過,幽閑的聖味—— 氤氳地,漾起來壹絲遐想? 在那裏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累;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象含蓄著,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壹個是佛院,壹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裏,抱著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裏壹個少尼, 繡下了壹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中進香的春節, 卻在對面的僧院裏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人們單純的話裏—— 出向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並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麽夙願。 她只是在壹個,梅蕊初放的月夜裏,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家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雲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壹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象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願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說, 「妳既然發願,我也不能阻妳, 從此把壹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妳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妳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妳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並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只是無意中,聽見了壹句—— 說將來同我***運命的那個人, 是壹個又醜陋,又愚蠢的男子。」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只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妳,同信菩薩壹樣; 我情願消滅了,壹切熱念, 冰壹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著清脆的語聲, 壹滴滴,壹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妳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著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才吹綠了山腰, 淒涼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只有那暮鼓晨鐘,經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著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壹天,恰便似過了壹年, 眼看就是壹年了,回頭又好象壹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著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蘊著難言的深情壹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妳! 聰明的妳,妳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壹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願!」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沈沈地,北風淒冷, 她睜睜地,目送著壹雙兄妹下了山; 壹直地看得,沒有壹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裏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在庵後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綠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裏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只望壹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壹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壹個牧童,吹著嘹—的笛聲, 趕著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雲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壹張緋紅的綢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裏, 更參雜著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裏,湧出來壹朵白蓮, 她就把它,繡在帷幔的中央。 此後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壹種新鮮的曲調—— 她也就把彩色的線,按著心意, 水裏繡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繡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壹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繡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裏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淒淒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著,等著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繡成的帷幔, 多謝妳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著; 在兩個世界裏——」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布滿了彤雲,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壹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裏— 只是那左方的壹角呀, 至今沒有壹個人兒,能夠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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