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這位軍事才能出眾的朝廷大員被嘉靖皇帝任命為浙閩兩省最高軍事統帥，負責平息東南沿海的“倭寇叛亂”。
清官朱紈，壹上任就收到各種暗示。有人許他富貴升官，朱紈不為所動，來了個釜底抽薪，“改渡口，嚴保家業，禁壹切私市”，粉碎了東南沿海的走私貿易。
當時全帝國都知道，所謂的“日亂”，多是浙江、福建兩省的人，他們也是商盜，以海外貿易為生。只有少數日本浪人參與其中，而這些日本人往往受雇於中國海商。
朱紈嚴格執行帝國的海禁政策，采取強硬的軍事措施，抓獲了當時最大的兩個海上商團的首領徐東和李光頭。
朱紈在給朝廷報喜時，指責浙閩壹帶的世家大族與“倭寇”勾結。
這種指責相當於給浙江、福建沿海的權勢家族投下了壹顆炸彈。
兩省巨頭立即動用官方資源反擊朱萬。壹方面，浙江、福建的朝廷官員彈劾朱紈，說被俘的徐東、李光頭等人都是良民，不是賊，不是敵人，要求寬大處理；另壹方面，朱紈詆毀浙閩士人，混淆視聽，要求皇帝罷免其軍權。
結果，朱萬下令對96名被俘的“倭寇”和“海賊”處以死刑。
於是，浙閩壹帶的文人非常驚恐，再次彈劾朱紈“隨意殺人”——帝國時代，生殺大權必須掌握在中央政府尤其是皇帝手中，朱紈擅自開戰，給了別人壹個彈劾他謊報戰功、越權的理由。
轉眼間，“禁海”名臣朱紈成了帝國的罪犯。
他無限感慨地說:“偷外國容易，偷中國難；去中國當海盜容易，去中國做賊特別難。"
絕望中，朱紈飲毒自殺。臨死前還挺無奈的:“皇上不想死，閩浙人就殺了我。”
這是壹個時代的悲劇。壹個清廉能幹的官員，在堅持壹項落後於時代的國策(海禁)的同時，也隨著自己的生命被時代吞噬了。
朱紈死後，17和1567年，隆慶即位，順應時代潮流，開放海禁。這就帶來了壹系列的連鎖反應。最了不起的壹點是，世界的白銀終於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
從這個時候到帝國崩潰，明朝在大約77年的時間裏迎來了它的“白銀時代”。
壹個帝國，生死取決於白銀。
1
1542年，三艘從日本駛往中國漳州的商船被中途抓獲，船上有3000公斤白銀。當時從事中日海上貿易的此類商船約有10-20艘，輸入中國的白銀不少於2萬公斤。
這都是非法走私貿易。
嘉靖年間，巨大的“日亂”很大壹部分是因為日本發現了巨大的銀礦。浙江、福建、廣東沿海的商船壹直航行到日本九州，與日本“易貨換銀”。
1544年，壹艘韓國商船在海上遇到風暴，漂流到中國北方。朝鮮方面問船東為什麽來。船主回答說:“我去日本是為了貿易和銀行業務，我是被風吹來的。”
這說明以獲取白銀為目的的中朝海上走私貿易早已開始。
據歷史學家估計，在1540-1644年間，平均每年有75噸白銀從日本流入中國，總計約7500噸。
需要註意的是，這只是白銀進入中國的壹個來源。
銀的另壹個來源是美國。
1545年(嘉靖二十四年)和1548年(嘉靖二十七年)，西班牙殖民者先後在波托西(今玻利維亞)和墨西哥薩卡特卡斯發現了巨大的銀礦。此後，大量廉價的美國白銀通過國際貿易、金融運作、走私、海盜和戰爭賠款等途徑，源源不斷地註入西班牙和歐洲其他主要國家。
然而，最終流入歐洲的美國白銀大部分被運到中國購買美國產品。
壹條路線是:西班牙著名的滿載白銀的“無敵艦隊”，從墨西哥、巴拿馬、秘魯出發，經過葡萄牙裏斯本港和西班牙南部港口，繞過非洲好望角，到達印度果阿港。壹路上有買賣，有裝卸。在果阿港，來自地中海和中近東市場的大量白銀流入印度，然後經由馬六甲運到澳門。然後，葡萄牙人用這些白銀購買日本、印度、中東、近東、中歐和西歐市場所需的大宗中國商品。
僅葡萄牙商船每年就從果阿港向澳門運輸6000-30000公斤白銀。
1571年，隆慶第五年，西班牙殖民者在馬尼拉建立了他們的殖民首都。此後，美國白銀直接駛過太平洋，運到馬尼拉，再通過貿易轉運到中國。這就是著名的“馬尼拉大帆船”貿易。這條路線成為明末美國白銀輸入中國的主要通道。
壹項數據研究表明，從1590年到1644年的50年間，通過美-菲-華路線流入中國的白銀總量達到4620噸。
數據顯示，明末包括日本和美國在內的世界白銀產量占總量的1/3至1/2，最終流入中國。
因此，明代的中國被形容為世界白銀的“抽吸泵”，吸收了當時世界上巨量的白銀。
沒辦法。中國制造的競爭力如此之強，在世界上所向披靡。當時全世界都受益於中國物美價廉的產品，如茶葉、瓷器、絲綢、棉布、藥材等等。而站在中國放眼世界，其他地方能賣給中國的商品非常有限，這就迫使他們只能用銀元和中國做生意。據史料記載，當時外國商船來華貿易，“所載貨物多在梵音”。
難怪清朝後來的皇帝習慣性地宣稱“天朝上國，無所不缺”，這是中國在1800之前維持三四百年巨額貿易順差的思維慣性使然。
說個有趣的小例子。1637年，崇禎十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船第壹次到達中國。英國人非常興奮，認為他們可以從中國人身上賺錢。結果他們連壹件英國貨都賣不出去，只扔出八萬塊西班牙銀元，帶著中國貨回來。
明朝對外國貨不感興趣，為什麽對外美元(白銀)那麽感興趣？
2
在大量白銀流入中國之前，明朝的法幣已經崩潰。
明朝建國後，第壹種也是唯壹壹種法定貨幣是銅錢。七年後，洪武八年(1375)，明朝發行了《大明童童寶鈔》，開啟了明朝的紙幣時代。
為什麽要把銅幣換成紙幣？
明朝的官方說法有三點:
第壹，如果用銅錢來造幣，由於銅礦的缺乏，百姓只好用青銅上繳國家，浪費人和錢；二是當時民間已經出現盜銅錢現象，擾亂了國家貨幣秩序；第三，銅幣重，長途交易、攜帶、運輸遠不如紙幣方便。
道理大家都懂，但是明朝發行紙幣的時候，並沒有準備金的概念。
發行具有相應價值的紙幣用於贖回，是當代壹個基本的金融常識。當時包括最早發行紙幣的宋元，基本沒有儲備的概念，以為錢只要印在紙上就會滾滾而來。元朝崩潰的壹個主要原因是濫發紙幣導致的通貨膨脹。
朱元璋只想印多少錢就印多少錢，卻從來沒想過元朝真正的死因是什麽，以為自己只是被自己的才華打敗了。
不難想象，大明紙幣從發行的那壹天起就開始貶值了。
大明同行鮑超
由於貶值不可控，朝廷加大了流通，導致貶值更加迅速，這是壹個無解的惡性循環。
洪武二十三年(1390)，大明紙幣僅在15年發行，紙幣價值已降為官價的1/4。到宣德十年(1435)，大明鈔發行60周年，鈔兌銀市價降到1000，達到1兩(官價1兩)。換句話說，明朝的法幣60年貶值了壹千倍，就像廢紙壹樣。戶部調查後表示，私下交易只用金銀，沒人用紙幣。
面對明朝珍貴紙幣的貶值，朝廷的反應也很奇怪:壹開始用權力禁止私用銅錢和金銀交易，後來又想到了歸還舊鈔，但在歸還的過程中，還想著用新鈔在社會上尋找白銀，導致徹底失敗。
直到明朝紙幣發行後約100年，也就是正統至成化時期，紙幣才在民間流通中完全絕跡。這個時間點和元朝的壽命(97年)差不多，但明朝並沒有因此滅亡，只是感謝朝廷的變通。
正統至成化時期，朝廷逐步放開“禁銀”，“朝野皆用銀”，相當於政府被迫放棄崩潰的法幣，重新錨定具有硬通貨性質的白銀，從而挽救了明朝的經濟體系。
到了嘉靖末年，明朝幾乎所有的稅收都由白銀征收，甚至國家所有的財政支出，包括軍餉、工程建設、政府采購，也都由白銀征收。
這說明在1560s左右，雖然朝廷仍然不承認白銀是法定貨幣，但實際上白銀是整個帝國的第壹貨幣。
壹旦白銀成為明朝的主要貨幣，其產量就變得至關重要，重要到可以影響帝國的安全。然而，中國當地的白銀產量非常有限。即使明代中後期廣西、雲南加大了開采力度，產量仍遠遠不足以滿足全社會的貨幣需求。
生命線來自我前面提到的海外白銀，包括日本和美國生產的白銀。
這裏有壹個非常巧合的時間節點:明朝需要大量白銀的時候，日本和美國的銀礦剛剛被發現，大航海時代剛剛到來。
嘉靖時期雖然嚴格執行海禁，但實際上禁止了走私貿易，仍有大量沿海民眾用中國制造換取世界白銀。而且浙江、福建壹帶的人都從這種海外貿易中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從海商、海盜、地方巨富、富戶到朝鮮文人、官員，形成了壹個強大的利益體。
但也是在嘉靖年間，海上走私貿易問題被以“日亂”之名作為政治問題提出來。
從嘉靖二十六年(1547)朱紈任浙閩巡撫開始，明朝收緊了走私貿易。無論是朱紈處死許東和海商李光頭，聲討浙閩士大夫勾結，還是後來胡宗憲困住在日叱咤風雲的海商知望，都是政策管控趨嚴的表現。
然而，這是壹把雙刃劍。禁止海外貿易，相當於切斷了白銀進口的路徑，引起浙江、福建兩省內部的反抗。更別說，光是為了明朝的貨幣供應，就已經造成了銀荒的後果。
因此，1567年，隆慶帝上臺後，帝國出現了失敗的跡象，迅速開放“海禁”和“銀禁”，以寬松的政策促進白銀的流入。巨額白銀最終緩解了明朝的經濟困局，促進了後來的張變法，增強了朝廷的財政實力，使其能夠為後來的“萬歷三大征”買單。
如果嘉靖再活10年，或者沒有隆慶開關，繼續實行嚴格的海禁政策，明朝能不能延續到17世紀，真的很難說。
可以說明朝最後壹條命是白銀給的。
三
辯證法告訴我們，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明朝繼續依靠白銀，明朝的滅亡最終是從白銀開始的。
稍微學過歷史的人都知道壹個著名的論斷: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於明朝中後期。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正是中國對白銀的需求和進口，催生了資本主義的萌芽。
白銀類似於當代外匯。明朝以外匯為交換，發展了成熟的外向型經濟，促進了整個社會向專業化、商品化，甚至跨國、跨地區方向發展。尤其是在江南，隨著國內外對絲綢、棉花的需求，越來越多的土地從糧食作物種植到桑麻等經濟作物，越來越多的人轉行從事紡織生產和貿易。這些地方的人民在沒有得到風聲之前，在海外貿易的灰色地帶徘徊，賺得盆滿缽滿，成為先富起來的人。
傳統意義上的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在江南和東南沿海地區受到重創。
白銀大量進入中國社會，財富暴漲，也改變了當時人們的金錢觀、消費觀和社會關系觀。
眾所周知，晚明《金瓶梅》等艷情小說的泛濫和暢銷，是商品經濟發展到壹定程度後，市民閱讀興趣的產物。這引起了壹些觀念保守人士的警惕，他們認為拜金主義和奢侈消費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表現，但歸根結底是整個社會對白銀的欲望造成的。他們呼籲大家回到明初的純自然經濟時代。
回去是不可能的。
但是，朝廷真正的擔心，並不在於白銀導致的商業發展和風氣的演變，而在於國家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貨幣的控制。
早在弘治年間(1488-1505)，戶部尚書邱卓就從明朝統治的需要出發，主張君主獨攬貨幣大權。如果法院放棄鑄幣權，會造成社會混亂。
前面說過，明朝的法幣大明寶鈔因為無限發行而崩潰，於是白銀取代大明寶鈔成為國家的主要貨幣。但由於國內自產白銀有限，明政府無法行使鑄造和發行白銀的權利。雖然朝廷長期不承認白銀的法定貨幣地位，但實際上國家已經默認了白銀的流通和重要性。政府沒有銀幣，大量進口銀幣被外貿巨頭控制，相當於國家把財政命脈托付給商人。
以邱卓為代表的壹些官員預見到國家壟斷貨幣權的歷史在明朝中後期結束。國家權力將被大大削弱。
果不其然，明朝後期，政府壹步步向操縱進口貨幣的商人妥協，制定了壹系列重商政策。著名的“壹鞭法”是帝國內部政府、商人和社會博弈的產物。張曾說“壹鞭法”是“必然的、勢在必行的”。順應白銀貨幣化的趨勢，明朝國家財政收入在“壹鞭法”全面實施後翻了壹番，從壹年200萬兩白銀增加到400萬兩左右。
然而，壹場巨大的危機悄然而至。
關於明朝滅亡的原因，我們已經寫了很多，比如氣候因素，自然災害，內亂頻發，滿洲崛起，朝廷黨爭，甚至末代皇帝試圖自救卻走錯了方向。應該說，任何壹個朝代的衰落都是綜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白銀也參與了明朝的整個陪葬過程。
雖然明朝皇帝自始至終抵制海外貿易，不到窮途末路也不會開放海禁(隆慶開關)，但事實上，基於白銀這壹媒介，明朝在15年結束後的大航海時代發揮了世界經濟貿易中心的重要作用。有學者指出，在“絲(絹)銀(銀)對流”的貿易中，形成了明代以中國為中心的南海經濟。
明朝自覺不自覺地卷入世界經濟體系，與整個世界同暖同冷。
65438-0620年代，歐洲市場爆發貿易危機，西班牙等國重商主義盛行，采取措施抑制白銀外流。中國商船過去每年有40多艘停靠在馬尼拉。到了1629，只剩下6艘了。貿易萎縮，進口到中國的白銀銳減。
1634年，西班牙發布稅收令緊急限制貿易。
1639年，華商在馬尼拉被西班牙人和土著屠殺。
1640年，日本切斷了與澳門的壹切貿易。
1641年，馬六甲落入荷蘭人手中，印度果阿港與澳門的貿易線也被切斷。
流入中國的白銀總量大幅下降。
而這壹切都發生在崇禎時期。
朝廷早就失去了對貨幣的控制，對抗後金的戰爭和常年內亂都需要龐大的財力。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天下並不太平，經濟危機來襲，白銀輸入的渠道幾乎都斷了。這是崇禎年間朝廷壹直處於缺錢狀態的深層原因。崇禎王朝的悲劇，真的是壹半在人，壹半在天。
明朝政府采取的對策是增加稅收。從1618到1636、18連續七次增稅，以應對滿洲的入侵和全國各地的農民起義。這些新稅種從社會中榨取了大量的白銀，使得整個社會在經濟衰退和自然災害頻發的時期雪上加霜。這引發了更多的內亂和反抗，明朝逐漸進入無限循環。
帝國的腐敗官員和大亨們過去常常囤積白銀。巨量的白銀被藏在地窖裏，退出了流通領域，就像進入了壹個黑洞。現在白銀緊缺，百姓害怕，也在囤積白銀自保。這樣壹來，壹方面海外流入的白銀少了，另壹方面國內流通的白銀也少了，導致白銀嚴重短缺。
1642年，崇禎讓戶部發鈔5000萬張，每張鈔票兌換0.97兩白銀。這是赤裸裸的從老百姓手裏搶銀子。有人評論說:“雖然老百姓很傻，但是誰願意用壹枚金幣買壹張紙呢？”
1643年，安徽桐城人姜晨到北京任戶部部長。他親歷了家鄉的起義，並在日記中說，如果他今天紅如鮮血，在萬裏逃難，無非是貧困戶搶富戶的銀子。
壹年後，明朝滅亡了。死因之壹被診斷為“銀中毒”。
參考資料:
全漢生:《中國近代經濟史論文集》，中華書局，2011年。
[德]弗蘭克:《白銀資本:關註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
[美]弗雷德裏克·韋克曼:紅葉:清朝開國史，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
樊樹之:《明史筆記》，中華書局，2012。
晁:明末白銀的大量流入及其影響，《歷史月刊》，第1993期，第1期。
萬明:“明代白銀貨幣化:中國與世界聯系的新視角”，《河北學刊》，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