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四川省政府撥款出版了《二十世紀四川書法名家研究叢書:徐無聞卷》,圖文並茂,從治學、從藝、論藝、教育、交遊、收藏各個角度較為立體的展示了壹個偉大的藝術家的生態環境、綜合素養、對外交流、心靈追求和審美趣味,是學習、研究和觀賞的文本,有著相當高的收藏價值。正如錢鐘書先生所雲:“古典誠然是過去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興趣和研究是現代的,不但承認過去東西的存在,並且認識到過去東西裏的現實意義。”
壹、“藝道壹體”的生存方式
自宋以來,學派中對待藝術歷來存在著兩個派別:重道輕藝和藝道壹體。自宋之石介、程頤到清之顏習齋、當代梁溯溟等人,重道輕藝之陋習,以為在學問方面有所矜持,便不屑參與雕蟲小技,結果他們的聲名並未廣播。顏元甚至將“詩文書畫”視為“乾坤四蠹”,無不偏激之至。而以歐陽修、蘇軾為首的宋儒,值到朱熹、魏了翁等,在理學勃興之後,其圓照之思維,內徹心性,外透天道的觀察法,將生活與藝術融為壹體,“體道”功夫無處不在,體現了了宋儒所開啟的理性精神。劉石教授認為,“通會”是徐先生藝術實踐中最顯著的特色,他是壹位知術兼通的藝術家。而徐先生的學術修養與藝術功力的互相促進,常在內在的自覺修煉中完成。“道”是價值表現,亦體現在人倫日用中。中國文人內向超越重點顯然放在每壹個人的內心自覺,所以個人的修養或修持成為關鍵所在。徐先生之父親徐壽(鴻溟翁)為蜀中名賢,其學博兼儒釋經史外,金石書畫皆研貫,工考古、善詩文,書法、篆刻,嚴法多善造。徐先生最初是從事文學教學和研究的,很早就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發表了大量有影響的論文,如《魯迅小說研究中的錯誤傾向》、《我對變文的幾點初步認識》等,後都被收入到重要文集中。在上海從學郭紹虞先生後,又去謁見沈尹默和潘伯膺先生,請教文學藝術,印象極深。隨後又拜訪方介堪先生,請教篆刻藝術。徐先生的交遊名單,便多是學者兼藝術家的,如啟功、謝稚柳、段虛谷、沙孟海、馮建吳、繆鉞、施蟄存、吳丈蜀、齊沖天、戴明賢、馬國權等,都是在學術、藝術上頗有造詣的大家。“文革”時期因其影響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損失了不少典籍書畫、手稿拓片等,被迫焚燒,心痛如鋸。文革中,別人忙鬥爭,他卻在忠縣手抄《甲骨學文字編》二十萬字、《說文》七遍,明心進道,樂以忘憂。
二、“貫通”與“打通”的思維模式
宋儒以其圓照之觀認為:東海西海,心理悠同;南學北學,道術為裂。古今中西常有奇緣佳會。錢穆先生認為,中國文化過去最偉大的貢獻,在於對“天”、“人”關系的研究。“天人合壹”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的最大貢獻。中國人的思維是要求貫通“三才”--天地人。《易·說卦》所謂“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人是天地所生萬品中的精華,具有靈性,能感受聲色味,是天地的心靈。元代郝經則強調“自得於內”曰:“必精窮天下之理,鍛煉天下之事,紛拂天下之變。。。。。心手相忘,縱意所如,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悠然而化然,從技進於道”。這實際上也談到了貫通的問題。中國文化的魅力在於相互貫通,打破隔閡。北宋張載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名訓,中國之士人的使命感由此更重。藝術與文化、書法與其他藝術之間都有著***同之處,互相感悟升華,此為不隔。徐無聞先生及荀運昌、秦效侃二先生,均是全國獨壹無二兼收古典文學與書法篆刻兩種專業碩士生的指導老師。有人總結西南師大的書法碩士生教育特征為:“文化性、藝術性與教育方法論的三合壹”。也就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為背景,在書法藝術教育中,崇尚文化品位,構成了碩士研究生培養的主格調。這也是徐無聞等先生為“西師書派”所定下的培養目標。徐先生認為,要作好壹個書法家或書法教師,首先要能在知識層面上有所專精並博雅貫通。生活激發靈感,自然激發才情。他的名聯“考古多觀商彜周鼎;出遊盡歷名山大川”多次書寫贈人。而其遊覽詩稿多有意趣,如《遊山東》曰:“海天無際湧瓊臺,五載蓬萊兩度來。莫向神前祈海市,千秋只應東坡才。”《壬戌遊紹興蘭亭》曰:“放浪山川少長集,永和當日此流觴。天機妙會忘心手,何計千秋論短長!”這樣的魏晉風度,自由灑脫,足以窺其率性和童心,沒有莊子所反對的“機心”,就沒有物累和物障,藝術心靈在這裏更顯得鮮活!
徐無聞先生在實踐基礎上編著了《書法教材》及其《參考資料》,所倡導的學書目的和方法與壹般資料不同。在引言中說道:書法,是關於漢字書寫研究的壹門藝術、學問……有關書法藝術的學問包容極廣,極深,它們也都是中華民族文化中精粹的內容,作為壹個高等學府的學生,作為壹個未來的人之師表,這些學問應該是十分必要的,不可或缺的。
鋒穎果剛健。制作求精良,古能名獨擅。用者應愛惜,是則我所願。”徐先生每到處詩思如泉湧,不僅在觀物窮理而且能以物寫心,如他對中山王篆的研究,不失時機的把1979年發現的戰國文字引人書法與篆刻創作領域,集句成聯,如“吉金新見中山鼎,古史舊聞司馬公”、“勤舊學不懈夙夜,辟新知時有見聞”等聯常成為典範,被多種書刊引用。他的金文、甲骨、小篆乃至中山王鼎篆書俱有很深的造詣,在全國影響很大。
徐先生的“通會”理論,主要體現在“古不乖時,今不同弊”這八個字上。劉石先生認為,學者書法不是追求名士風度或狂士派頭,所追求的是壹種“醇雅”的通會之境,和穆自然,趣味雋永。他記載了自己的親身感受:“記得當初拜觀徐無聞先生和啟功先生的法書,入眼就感到壹種迥異乎時尚的醇雅韻味。後來有幸隨徐先生和啟先生讀書,親聆教誨,現在再看他們的字時,心中喚起的那份情感便已超出了筆墨點畫本身,更融進了對他們學問、人品、性情的仰慕,感受與領悟便又自不同。”
三、“人格”與“藝格”統壹的修為模式
無論治學或從藝,不過是人生體道的方式之壹,終極目的是為了完善人的內涵,積澱為“格”。人格的修煉之關重要,藝格的凝定是對人格的升華。孔子強調:君子以行仁義為己任,所謂“為仁由己”(《論語·顏淵》),君子的修養應該“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最終在“成人”。道家希望在自然的環境完成人性的修煉,達到“真人”、“神人、”至人“的超越境界,則完成了自我。儒道耦合成就了中國文人的修養手段,使“兼濟”與“獨善”的自由進退張弛有度。宋儒追求“孔顏樂處”,涵養“聖賢氣象”,培養“浩然之氣”,達到“天人合壹”境界,這些目標的終極效果就是對完美人格的鑄造。追求入世的實踐功能與超然飄逸的心境相結合,便成就壹種偉大的人格。在藝術的體道實踐中,也力求完成這壹目標。而立格先在立品,這也是徐無聞先生在教育思想方面的突出特點。啟功先生在徐文集時所雲:“十年之後,竟有師友之誼相感不啻骨肉者,於以征先生教澤之深且遠矣。”徐先生弟子眾多,而視生如子,視生為友,感情篤深,所傳佳話甚多。周虛白教授在為徐先生墓誌銘中曰:“永年承孝友家風,立身行己,直道如弦。其治學教學,感於學子者至深,重在先端趣向,而樂其有成。積勞盡瘁、義務反顧,而瀕死者數矣。傳稱言有檀宇、行有防表,不為愚妄之學,無端崖之辭,以收名聲。楊雄有雲:‘務學不如務求師’,旨哉其言之乎。”周教授為徐先生之指導老師,清楚徐先生“立身行己,直道如弦”的精神追求,實至名歸,所以稱贊其人格之善。
徐先生開創的“西師書派”,與藝術學院註重技法突擊,追求視覺沖擊的教學模式不同,而是從修己安人出發,在全方位的自覺自證中完善自我,將性情、藝格、境界等完美的融合在壹起,具有“傳道”功能。以學養藝,註重人格修煉與自我完善,提倡個體精神的發掘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張揚。徐先生在文中談到:“要求詩人、文人、書家、畫家要有高尚的品格,是我們中國幾千年優良的傳統。創作者人品的優劣直接影響當代和後世的人們對他作品的評價。我國古代文藝理論批評中論及這個問題的相當多,似乎當代的研究家們註意到了的還很少。大概是這個問題不夠玄妙精深的緣故吧……杜甫能成為偉大詩人,首先在於他是壹個品格高尚的人。”這在肯定杜甫的人格的同時,實際更提出發揚我國優良文化傳統的迫切要求。
徐先生在文章、詩人、書法、篆刻、繪畫等藝事方面的成就,都可以看作是其人格精神的凝聚,睹物思人,其精勤、清剛、獨立、遒拔、飄逸的人格魅力,頓然可見。古人有雲:“壹字見心”確非虛言。周虛白先生評價徐先生諸藝雲:“故其書品意境高,功力厚,無體不工,有時融合碑帖而壹之。於篆刻則初從其尊人指授,廣摹漢印,博采眾長,沖、切皆施,在皖、浙二宗之間。其法書篆刻作品,備受珍視,並傳入日本東南亞。永年能詩,以七言短歌見長;喜畫水墨荷竹,有文人筆意。永年績學日益恢擴,所助於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者亦巨。”這些評價絲毫沒有過譽之辭,而是實事求是的定評。
唐君毅先生認為:“吾人知中國文人人格之形成,主要在於自然與人文之熏陶,與內心之修養,即可知中國文人人格之偉大處,皆不在其表現壹往向上之企慕向往精神,而在其學養之純粹深厚,性情之敦篤真摯,或胸襟之超越高曠,意趣之灑落自在。”唐先生的評價,真正適合說明學者型藝術家的審美追求和精神祈向。除了內心的修煉,自得於心,三省吾身,還需要在學術境界上開拓創新,研究歷史,闡明正途,指導後勁,端正趣向,不誤人子弟。徐先生在題《摹刻並題詠漢範式之印》詩雲:“定庵論私印,欲其史有名。古譜侈將相,率以碔趺呈。近出利蒼輩,德業未有聲。孰能重如此,青史照崢嶸。三年雞黍會,千載有余情。寄語後來人,人生貴信誠。”徐先生的許多題跋,多能結合歷史典故,闡明作人和傳名的道理,教育學生或後輩要註重人品與人格,才能千古流芳,藝因人貴。1991年我研究生畢業時,他在我的冊頁上用中山王篆寫八字:“進德修業,自強不息”,並行書題款:“世鴻學友三年勤修書藝,今將以其業服務於人民,書此勖之。”現收入此卷中,不僅字勢精妙,而且內容簡潔,對於後學多有勵誌之效。他的許多古人字集聯更多是被人引用的名句,如“賞竹能同與可,看山有會淵明”、“少年力學若馭奔馬,暮年勤修可救亡羊”、“勤舊學不懈夙夜,辟新知時有見聞”等等,激勵後學者修身養性,技道雙進。
徐先生認為:欣賞書法不外四點:點畫、結構、章法和精神氣質。他說:“精神氣質是不可重復的。氣質有高有低,有俗有雅,這就要靠人品、靠學養,不單靠字了。人品很重要,會反映在字上。弘壹法師就是這樣,僅論書法,比他功夫深的人多得很,但他人品高,並反映在字上,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風格。”徐先生認為,藝術的最終境界在於人格修煉的高度,超越與技巧、法則等形而下的層面,而上升到“道”的形而上層面。如書家掌握筆法很簡單,勤奮可得,而“筆意”的醇雅需要學問、器識、素養、才情等多種因素,這正是學者書法優於常人的地方。周永健先生評徐先生曰:“先生取法,絕去怪誕,溯本窮源,守常達變。慕先生修為,知計才鼓篋者難稱飽學;仰先生之藝,悉鍍金飾銀者而非璀璨。”
四、余論:成就學者型書法家的難度
學者是飽學之士,文史哲皆通,進德修業,老而垂範;書法家要求技巧精湛,訓練有素,積學有功,臨摹經典,法意相參。而常見者學問家多不能專精書學,技巧多不精湛,功虧翰墨,格調氣息略善;而書法家多專精某體,衍為職業行為,器識、學養不足,難稱大家。真正之大家,是應該二者統壹,博覽經史子集,研習鐘王顏柳,學不廣則礙道,藝不精則難成技。無論治學或從藝,不可強分軒輊,而應以藝體道,以學養藝,方能堂廡廣闊,氣象崢嶸。偏執壹隅或互相抵觸,終如壹介曲士,難稱達雅。明呂坤《呻吟語·問學》所謂:“進德修業在少年,道明德立在中年,義精仁熟在晚年”,這說明了從藝治學的順序。明洪應明《菜根譚·概論》所謂:‘繩鋸材斷,水滴石穿,學道者須要努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壹任天機。”這“學道”與“得道”的關系,正是從藝修道悟道的過程,所以可分二階段,而不必斷然分割。參悟請前賢高論,自然可得妙契於心。
徐先生用中山王篆集聯有曰:“此生禍福莫重論,自古賢愚同壹丘”,他很超脫,而我們作為後學者卻不能釋懷。學者型書法家不僅僅是壹位知術兼通的藝術大家,而更代表了中國文化長河中的精魂,像壹壇老酒,經久彌香,其味更醇。西哲克羅齊所謂:“精神本身就是歷史”,他認為歷史就存在於我們的心中。徐先生作為壹種文化現象,折射出時代的吉光片羽,正可以使我們看到學者型書法家的高度、難度,也正可以為當代文化事業的發展提供有益的參考,為培養高尚的書家人格提供切實有效的指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