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藝品是美學的結晶,賞心悅目、富於美感是它的第壹要義。仔細想來,自己之所以那麽喜歡波斯工藝品,原因就在於它們特色鮮明,極具風情。繁復無止境的花紋、和諧而獨特的配色,都是它們壹眼就能被異國遊客捕捉到的美。雖然中國匠人的工藝水準壹樣是世界頂尖,但在趣味追求上卻和波斯人大不相同。同樣的高水平、不同的美學風格。這大概就是我這個中國旅人在巴紮不停買買買最重要的驅動力吧。
雖然對波斯工藝品充滿熱情,但我在采購時向來眼光挑剔,不夠喜歡絕不會出手。這壹來是因為自己囊中羞澀,二來也因為自己第壹次逛巴紮時就得了前輩壹句非常重要的忠告:工藝品是買回家玩的,買的時候必須聽從自己的內心,但凡有壹丁點不喜歡都不能下手,這樣才不後悔。是啊,我又不是去蘇富比買古董,巴望著自己買的東西能升值賺壹筆。我不過是想把這眼前令人心動的波斯之美帶回家罷了。
所以,每當我看到做東西不認真的店主,心裏總是止不住的嘆氣。巧舌如簧的推銷固然要緊,但產品的質量才是吸引顧客的核心要素。顧客又不是瞎子,誰不會貨比三家呢?記得在壹家琺瑯彩盤店閑逛時,店主爺爺自從我進店開始便不停地推銷,反復用鑰匙劃擦證明他家盤子實用耐磨,還把盤子背面他的簽名展示給我看。我欣然接過盤子端詳,結果卻在第壹眼就挑出了毛病:盤子中心的圓歪歪扭扭,畫工壹點都不精細。這麽糙的手藝沒法買啊。
波斯工藝品向來以花紋繁復為美,這壹點之前已說過了。然而,這並不代表匠人可以在細節上隨意偷懶。在我看來,如今許多伊朗匠人的通病,就在於太過忽視細節,以為眼花繚亂的第壹印象已足夠讓外國顧客掏出鈔票。簡直大錯特錯。獨特的花紋是波斯美的生命。如果放棄了對花紋細節的把控,那顧客又如何能從工藝品裏找到千年文明的美學積澱呢?
寫到這兒時,不禁想起在伊思法罕逛古董店的經歷了。那店子裏都是大師作品,我這樣的普通人只能去過個眼癮。可店主大約以為中國人都是土豪,壹上來就把我引進內室參觀鎮店之寶——壹個只雕花金屬大碗。其實那碗的紋樣不算特別復雜,但在端上手的第壹秒,我就知道這玩意值錢在什麽地方了。所有花紋和圖案都以碗底為軸心精準而有序地排列著,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都挑不出壹絲的毛病。
這可是純手工雕刻出來的啊。裏面究竟蘊含了多少功底和汗水,完全可以想見。
所以當店主報出人民幣二十萬的價格時,我壹點都不驚訝。巴紮裏那些貨還能賣到上千塊呢,如此技藝超群的好東西焉能不值這個價呢?我放下大碗道謝離開,店主卻沒有停止推銷的意思,強調說制碗的大師已經去世,這碗鐵定會不斷升值。“先生,要投資可得趁早啊”。店主言辭懇切,滿臉都是做生意的標準笑容。
唉,謝啦。不過還是等我下輩子變成土豪再說吧。
伊朗的巴紮向來是工藝品的集散地,同業競爭甚是激烈,各家的推銷手法也是花樣叠出,美女營銷就是壹例。玻璃櫥窗裏,四個唇紅齒白的姑娘圍在櫃臺四周安安靜靜地畫著琺瑯盤子,個個兒都美得像畫中人似的。決意踏足那間不起眼的彩盤店,理由就是這麽的簡單而膚淺——我被器物和店員的雙重美攫住了。要知道,在之前逛過的店裏,畫盤子的清壹色都是滿臉褶子的老爺爺呢。
我推門進去,滿懷期待地從貨架上取下盤子細看,卻不想收獲了滿滿的失望。店裏的姑娘膚如凝脂,可造出來的東西卻像糙漢子沒洗幹凈的臉。琺瑯盤之所以美,關鍵就在於顏色艷而不妖,觸手潤澤光滑。可手裏這個盤子,壹摸就能感覺到小疙瘩,顯然制作水準不夠到家。本來滿心想給姐妹花們貢獻壹點銷售額的,眼下也只能無奈放棄了。
店家沒有好東西,當然勾不起顧客的花錢欲望。可好東西若缺了好推銷協助,其銷路同樣令人堪憂。曾經在壹家店裏見到過頗為精美的波斯盒子,本想速速收入囊中,可店家張口便開價六百塊人民幣,嚇得我頓時就把手縮了回去。我反復問店家盒子貴在何處,可店主英語不好,什麽都說不清楚,只壹個勁強調盒子是駱駝骨做的,自然要貴壹些。
是,骨頭不是普通材質,肯定會貴壹點。但我為什麽要買駱駝骨盒子呢,花紋同樣精美的木盒子只要壹百五十塊呢。看得出來,店主爺爺很想做成這單生意,絮絮叨叨講了不少話。可惜了爺爺。您拼了命地推銷,卻壹點都沒有抓住我的所思所想。
我搖搖頭步出店外,本想回去休息,卻意外地發現旁邊小巷子裏有間賣銅盤的小店——去看看唄,說不定巷子深處真的有好酒呢?
店裏只有壹個姑娘,眼下正叮叮當當地使著錘子,小心翼翼地給壹只鏡框雕著花。見著我來了,姑娘也並不起身,只是投來壹抹微笑。空氣裏只有錘子的響聲。我在櫃子前面站定,默默欣賞著姑娘的作品。姑娘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想必出師的時間並不算長。其作品大體中規中矩,但也偶有個人小特色閃現。我伸手拿下幾只喜歡的盤子細看,卻都發現了些小小的缺憾。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我放下盤子準備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註意到櫥窗角落裏的壹只花鳥小盤。花鳥本是波斯工藝品的常見題材,算不得新鮮。真正吸引我的是它的氣質:花朵含苞待放,鳥兒初探春色,花鳥彼此依偎著,整個盤子滿滿都是朝氣——這和她那些大路貨盤子完全是兩樣。
我叫姑娘取出那盤子,姑娘頓時綻開笑顏,用磕磕巴巴的英語略帶羞澀地告訴我,這是她近期最喜歡的作品。我笑著點頭,內心頓時湧起壹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姑娘是極其普通的手藝人,靠著多年練習才雕出壹幅妙手偶得之作。我是個沒天分的寫作者,埋頭碼字全靠個人興趣,寫出讓自己特別滿意的文章同樣是頗難得的事。
辛苦的創作,得到意料之外的好作品,繼而喜出望外,滿心自豪。這種喜悅而驕傲的神氣勁兒,既掛在姑娘臉上,也藏在我的心頭。我們雖然語言不大通,但卻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知音了。
我吩咐姑娘把盤子包好,隨即掏出錢包。按照前輩的教導,在巴紮砍價可不能手軟,必須從半價砍起才行。然而,此時此刻的我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如此照做。
姑娘只要我兩百塊人民幣,開價並不離譜。更何況,這盤子裏有姑娘的心血,更有我的私人感情在裏面。我請姑娘給個八五折,姑娘略做思索便爽快地答應了。
我帶著盤子離開巴紮,腦子裏全是這次有趣的購物經歷。又買到了心儀的物件,心裏美,臉上笑。可想著想著我便收起了笑容,繼而對著自己調侃地哼了壹聲——
總覺得自己是個理智的消費者。然而就在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為自己的情懷買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