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壹生歷宋元之變,仕隱兩兼,大致可分為以下六個階段:
壹、青少年時期(壹歲至三十三歲)。趙孟頫青少年時期是在坎坷憂患中度過。他雖為貴胄,但生不逢時,南宋王朝其時已如大廈將傾,朝不保夕。他的父親趙與訔官至戶部侍郎兼知臨安府浙西安撫使,善詩文,富收藏,給趙孟頫以很好的文化熏陶。但趙孟頫十壹歲時父親便去世了,家境每況愈下,度日維艱。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又系偏房丘氏所出,在封建大家庭中地位較低。雖然剛成年時趙孟頫以父蔭補任真州(今屬江蘇鎮江)司戶參軍,可是連這頂微不足道的烏紗帽也沒戴多久,便隨著南宋的滅亡而丟失。二十三歲正值壯誌淩雲之際,他卻閑居裏中,無所事事。
所幸趙孟頫的母親較有眼光,她聲淚俱下地對趙孟頫說:“妳是庶出,父親死後又遭改朝換代之變,條件惡劣,生活困難。元朝統壹後,壹定需要人才,妳要爭口氣,好好讀書,才能出人頭地,為朝廷所用。不然我們母子便真的沒有前途了!”在母親的激勵下,趙孟頫向當地名儒敖繼學習經史,向錢選學習畫法,經過十年的發奮努力,學問大進,成為“吳興八俊”之壹,聲聞遐邇,達於朝廷。
其時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相當尖銳,尤其江南為南宋故地,知識分子反元情緒異常熾烈。元世祖忽必烈接受禦史程文海的建議,讓他到江南搜訪有名望的知識分子,委以官職,借此籠絡江南漢族知識分子,緩和矛盾,穩定民心。趙孟頫這個有學問的宋室後裔自然成為元廷籠絡的重點對象。他雖然曾多次拒絕地方官府的征召,甚至避地他鄉,但這次是儒雅的漢人達官程文海奉旨邀他赴京,盛情難卻,而且此時他已閑居裏中多年,為生活所困,亦有施展抱負之願。於是在半推半就中告別妻小,登上北去的旅途。
二、出仕元朝和總管濟南府時期(三十三歲至四十壹歲)。初至京城,趙孟頫立即受到元世祖的接見,元世祖贊賞其才貌,驚呼為“神仙中人”,給予種種禮遇。趙孟頫受寵若驚,為世祖草詔,揮筆立就,才氣橫溢;參與論鈔法,旁征博引,高見叠出;當議論南宋君臣功過時,他寫詩道:“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直報皇元。”凡此種種,都使元世祖感到滿意。趙孟頫也對自己的前程充滿了信心與希望,在《初至都下即事》詩中寫道:“海上春深柳色濃,蓬萊宮闕五雲中。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鈞天壹夢同。”
然而趙孟頫高興得未免太早,他的得寵引起許多蒙古族大臣的妒忌;而且元世祖對其特殊禮遇,只不過是出於政治上的需要而已,並非真心實意。趙孟頫被任命為從五品官階的兵部郎中,兩年後任從四品的集賢直學士,僅為文學侍從壹類的閑職。
盡管他的愛妻管道升也來到了北方,家人團聚,但趙孟頫仕元以施展政治抱負的美夢卻落空了。他既為受到元廷的猜忌而苦惱,又為自己不守氣節有負祖先而感到內疚,更為此時的進退已身不由己而惆悵。其《罪出》詩道:“在山為遠誌,出山為小草。古語已雲然,見事苦不早。”“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哀鳴誰復顧,毛羽日摧槁。”“愁深無壹語,目斷南雲杳。慟哭悲風來,如何訴穹昊!”
隨著元世祖的年邁,皇室政局莫測變幻,作為故宋宗室,趙孟頫深知京中宦海波瀾的險惡,曾發出“虎豹夾路啼,熊羆復縱橫。我前鬼長嘯,我後啼鼯鼪”的感嘆。為了躲避是非,免遭奇禍,趙孟頫力求出任外官,終於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出任濟南路總管府事。行前,他寫了壹首《詠遺民》詩,把自己比作古代的“功成不受賞”、“布衣終其身”的魯仲連。在大都(今北京)六年,趙孟頫並沒有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反而看到了元朝統治集團的不少醜惡和黑暗,他對元朝政府是失望的。“空有丹心依魏闕,又攜十口過齊州。閑身卻羨沙頭鷺,飛去飛來百自由。”這就是他發自內心的感慨。不過趙孟頫在大都有緣見到唐人王維、李思訓等的繪畫,萌生“復古”之風,這卻是仕途之外意想不到的收獲。
在濟南路總管任上,趙孟頫盡力想做個好官,他平冤獄,辦學校,以德感人。但仍受到蒙古官員的中傷,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元貞元年(1295),因世祖去世,成宗需修《世祖實錄》,趙孟頫乃被召回京城。可是元廷內部矛盾重重,他能否進入史館亦成是非之爭。為此,有自知之明的趙孟頫便借病乞歸,夏秋之交終於得準返回闊別多年的故鄉吳興。
三、休病江南時期(四十二歲至四十六歲)。趙孟頫宦遊十年,攜家帶口,罷官歸來,清風兩袖,遺老遺少們難免側目而視。但是,詩人兼收藏家周密(公瑾)卻善解人意,對他壹往情深,令人感動。趙孟頫因而寫了《次韻周公瑾見贈詩》,既吐露自己如“池魚思故淵”的思鄉情感,又抒發知音難覓之慨,同時表達了對周密的感激。趙孟頫還把自己在北方收購的書畫古物拿給周密欣賞,向這位祖籍山東的遺民講述濟南山川的曠逸秀美,並為他繪制了著名的《鵲華秋色圖》(圖4)。
趙孟頫在江南閑居四年,無官壹身輕,閑情逸致寄於山水、詩文、書畫,頗感自在。他時常到山清水秀、人文薈萃的杭州活動,與鮮於樞、仇遠、戴表元、鄧文原等四方才士聚於西子湖畔,談藝論道,揮毫遣興。有時則隱居於管夫人家鄉德清,在東衡山麓的“陽林堂”靜心欣賞文物書畫,閱讀前人佳篇,朝起聽鳥鳴,日落觀暮靄,過著與世無爭的寧靜生活。
這四年趙孟頫在暫時擺脫宦海風波後,藝術修養、書畫技藝都與日俱增。他以唐人、北宋古畫為楷模,為友人寫山水、繪人物、作花鳥、畫鞍馬,抒發胸中縱橫逸氣,妙趣藹然。他為佛寺道觀書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行楷多王羲之筆意,如花舞風中,雲生眼底,瀟灑遒勁。他還考訂編輯了《書今古文集註》,並將自己歷年詩文輯成《松雪齋詩文集》。戴表元評之曰:“古賦淩厲頓迅,在楚、漢之間;古詩沈涵鮑、謝;自余請作,猶傲睨高適、李翺雲。”雖然朝廷曾任命他為太原路汾州知州,但趙孟頫對此離鄉背井的官職毫無興趣,托人說情後,沒有去上任。只是應召壹度赴京書寫《藏經》,完成任務後又力辭翰苑之任,悄然南返。
四、任江浙儒學提舉時期(四十六歲至五十六歲)。大德三年(1299),趙孟頫被任命為集賢直學士行江浙等處儒學提舉,官位雖無升遷,但此職不需離開江南,“統諸路府、州、縣學校、祭祀、教養錢糧之事及考校呈進著述文字”(見《元史·百官》),與文化界聯系密切,相對儒雅而閑適,比較適合趙孟頫的旨趣,他壹直幹了十壹年。
在江浙當文化官員,無疑對趙孟頫書畫詩文技藝的發展增添了許多更為優越的條件。他利用公務之暇,廣交文人學士、書畫家和文物收藏家,遍遊江浙佳山秀水,心摹手追,創作進入旺盛時期。他在江南文化人中的聲望也隨著“儒學提舉”之職而更為隆盛,許多人依附其門下,求教問藝,趙孟頫儼然成為江南文人首領。盡管元廷沒有重用他,多年不見升遷,但趙孟頫樂此不疲,為三教人士作畫書碑,興儒學,跋古畫,訪文物,詩酒雅集,興味盎然。四方文士來浙者,亦以能登門造訪、結識趙孟頫為榮。
五、再次赴京時期(五十七歲至六十五歲)。至大三年(1310),趙孟頫的命運發生了變化。皇太子愛育黎拔力八達對他發生了興趣。愛育黎拔力八達是位受漢文化影響較深的蒙古人,亦頗懂文治武功之道,他非常喜歡文學藝術,而且希圖利用文學藝術之士的“博雅淵深之學”,來“藻飾太平之美”。雖然他尚未掌權,但他建議朝廷將各地藝文之士網羅到大都,歌功頌德,感化世風。趙孟頫自然又成了被征召的人選。
這年冬天趙氏夫婦來到北京,趙孟頫拜翰林侍讀學士,知制浩同修國史,朝夕與商琦、王振鵬、元明善等才藝之士相處,侍從於皇太子左右,談論儒學文藝,頗為相得。次年五月,愛育黎拔力八達即位,是為仁宗。他登基後不久,立即將趙孟頫升為從二品的集賢侍講學士、中奉大夫,管夫人亦被封為吳興郡夫人。
皇慶元年(1312),仁宗又借改元之慶,封贈趙孟頫父、祖,並“恩準”趙孟頫返鄉為先人立碑修墓。同時,夫人管道升也回家建造了“管公孝思樓道院”。
延佑三年(1316),元仁宗又將趙孟頫晉升為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官居從壹品,“推恩三代”;管夫人也被加封為“魏國夫人”。至此,趙氏政治地位達到了壹生中的頂峰。元仁宗把他譬作唐朝的李白、宋朝的蘇軾,稱他“操履純正,博學多聞,書畫絕倫,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見《元史》,並屢賜錢鈔及貴重裘皮等物,以示恩寵。有些蒙古族官員不理解仁宗有意宣揚趙孟頫來緩和民族矛盾的用心,結果往往遭到仁宗的訓斥。
由於仁宗的青睞和趙氏藝術的出類拔萃,趙孟頫晚年名聲顯赫,時時在皇帝左右活動。其妻也經常出入內廷,成為皇後的座上客。趙氏的門生,如虞集、楊載、唐棣、朱德潤等,在其薦舉下也紛紛進京做官。而許多政治地位較高的北方書畫家,包括色目人、蒙古人書畫家如高克恭、康裏子山、李仲賓等,多與他有交往;壹些較年輕的畫家,如黃公望、商琦、柯九思等,也拜在他門下。外國使臣、僧人,則以能求得趙氏墨寶為榮。
趙孟頫雖官居壹品,但仍須經常奉敕親自撰寫大量的制、表、經卷、墓誌、碑文、頌詞等,還要忙於日常書畫應酬,忙忙碌碌,幾無閑暇。他對自己的雙重處境頗有感慨,捫心自問,不禁悲從中來,曾寫下《自警》詩曰:“齒豁童頭六十三,壹生事事總堪慚。唯餘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
趙孟頫認為,自己因出身亡宋宗室,政治上受元廷擺布,成為“花瓶”,做了壹些沒有選擇余地的違心事,或許也不為同代人所理解,心情矛盾而慚愧;但是在藝術上,他通過自己辛勤努力,詩文書畫作品卻可流傳後代,頗堪自慰。管道升也認為丈夫這種忙忙碌碌、受人使役的處境沒有意思,曾填《漁父詞》數首,勸其歸去。其壹曰:“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爭得似,壹扁舟,吟風弄月歸去休!”
延佑五年(1318),管夫人腳氣病復發,經趙孟頫多次請求,次年四月,方得準送夫人南歸。五月中旬,途經山東臨清,管夫人病逝舟中。趙孟頫悲痛萬分,相濡以沫的管夫人撒手西去,給了趙孟頫很大的打擊,他對官場的虛名,也因此徹底看破。
六、晚年居家時期(六十六歲至六十九歲)。由於喪偶,長途跋涉,操理喪事,趙孟頫晚年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延佑七年,仁宗特遣使臣賜衣緞,並召趙孟頫返京,但此時趙孟頫因病不能長途跋涉了。次年英宗即位,再次遣使召趙書寫《孝經》,趙以年邁體弱要求致仕,終於得到朝廷的應允。此時趙孟頫耳鳴眼花,頹然老矣。但他傾心於佛、道之旨,以書寫經文為樂,並寫下許多書畫作品和題跋。他認為“人誰無死,如空華然”,因而在平淡中度過光陰。英宗至治二年(1322)六月,他逝於吳興。臨死還觀書作字,談笑如常。享年六十九歲。
壹代書畫大家經歷了矛盾復雜而榮華尷尬的壹生,終於安息了。趙孟頫死後,其子趙雍等將他與管夫人合葬於德清縣千秋鄉東衡山“陽林堂”別業東南側。
至順三年(1332),元政府又追贈他為榮祿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國公,謚文敏。後至元五年(1339),趙雍將其詩文《松雪齋集》輯集付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