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我又到了維也納。有天晚上,我從城郊訪友回家,突然遇上了滂論大雨。濕淋淋的雨鞭壹下子就把人們驅趕到門洞裏和屋檐下,我自己也急忙尋找避雨的地方。幸好,維也納到處都有咖啡館,於是我便戴著水淋淋的帽子,拖著壹身濕透了的衣服跑進壹家剛巧在對面的咖啡館。從內部可以看出這是壹家普通的、幾乎可以說是古板的舊維也納市民風味的郊區咖啡館:不像市中心區摹仿德國的設有音樂廳的咖啡館那樣有壹些招引人的時髦玩藝兒;顧客濟濟,都是些下層普通人,他們與其說是在這裏吃點心,還不如說是在看報。雖然本來就已令人窒悶的空氣中懸浮著凝滯的藍色煙圈,但沙發上顯然新蒙上了天鵝絨面,鍍鋁的櫃臺閃閃發亮,咖啡館還是顯得十分潔凈宜人的。我在匆忙之中壓根兒沒有留心看壹眼招牌——不過,這又有什麽必要呢?我坐在這兒,身上很暖和,不耐煩地盯著雨水淋漓的藍色玻璃窗——這可惡的大雨什麽時候才過去呢?
就這樣,我無所事事地坐著,漸漸為壹種使人驚怠的倦意所控制。從每壹個真正的維也納咖啡館裏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這種倦怠感像麻醉劑壹般令人昏昏欲睡。我心不在焉地端詳著顧客們,由於人們在房間裏吞雲吐霧,燈光下他們壹個個面色灰白;我望著收款處的小姐,看她怎樣機械地給侍者把糖和匙子放過每杯咖啡裏;我無意識地、在似睡似醒的股俄中讀著墻上貼的那些乏味透頂的標語,這種昏昏然的感覺倒也不壞。但是,我卻突然從半睡眠狀態裏清醒過來,仿佛壹個人感到了壹陣隱隱的牙疼,但還不能確定是哪顆牙在痛——是上齒還是下齒,在左邊還是在右邊;我內心感到壹種隱約的不安,但還僅是壹種混燉的緊張,精神上的騷動。因為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突然意識到,許多年前,我肯定到過這裏,某種記憶的絲縷將我同這裏的墻壁、椅子、桌子,同這使我覺得陌生的煙氣彌漫的屋子維系在壹起。
然而,我愈是想努力抓住這種回憶,它就愈是狡獪地溜走;如同在我腦海的最深處飄忽地若隱若現地遊動著壹支閃光的水母,苦於無法將它撈起和抓住。我徒然地盯視著屋子裏的每件陳設,有些自然是我不熟悉的,比如那上面放著丁當作響的自動計算器的櫃臺,那用人造紫檀木做的棕色護墻板,這壹切想必都是後來置備的。但是,無論如何,二十年或更久以前我確實來過這裏,早已成為過去的“我”的壹部分,像釘子釘進木頭裏似的潛藏在目不可見的某處,執著地存留於此。我用強力振奮起所有的感官,向周遭、同時也向內心深處捕捉舊日的蹤跡,但是真見鬼,無法抓住這消逝了的、在我腦海中已經湮滅了的回憶。
我惱火起來,就像每當人們碰到某種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的場合,從而意識到自己智力不夠健全時往往不免惱火那樣。然而,我並沒有放棄最終還是要抓住這種回憶的希望。但我知道,必須抓住某個細微末節方能循之繼進,因為我的記憶力很奇特,它既好又壞:它壹方面很任性固執,野馬難馴,而後則又異常真切可靠;它往往把最重要的事件和人物,把讀到過的和親歷過的完全吞人遺忘的黝黑的淵底,不經強迫便隱而不露,只有意誌的呼喚才能將它從幽冥中召回。但是,只要捕捉到壹點蛛絲馬跡,壹張有風景畫的明信片,信封上熟悉的筆跡,或者變黃的報紙,頃刻,遺忘了的東西就會像上了鉤的魚兒壹樣,馬上從漆黑的深淵裏冒出來,又生動又具體,栩栩如生。我會想起某個人的每個細節,他的嘴巴、他笑的時候左邊缺顆牙;我會聽到他斷斷續續的笑聲,看到他的山羊胡子顫動起來,而笑聲裏浮現出另外壹副新的面孔;在幻覺中我立即看到了這壹切,並且記起了這個人多年前講過的每壹句話。但是為了生動具體地看見和感受到我追尋的東西,我仍然需要壹種具體的刺激,需要從現實世界裏得到那麽壹丁點兒幫助。我閉住眼睛,以便更好地冥思苦索,使那神秘的思維釣鉤現形並將它抓住。然而完全徒勞!壹切蕩然無存,完全遺忘了。我對自己頭腦裏的這架糟糕而又不聽使喚的機器大動肝火,恨不得照自己的腦門猛擊幾拳,仿佛人們拼命搖晃壹架失靈的自動售貨機,因為它拒不拋出照理應當給出的東西。不,我不能再安靜地坐下去了;這種內在的不靈使我焦躁起來,我便悻悻然起身離座走出去換換空氣。但是說也奇怪,我還沒有走幾步,我腦子裏就閃出第壹線熒熒亮光。
我想起來了:櫃臺右邊應當有個入口通向壹間沒有窗戶、靠燈光照亮的屋子。果然如此,就是那間屋子;不錯,壁紙雖已換了,但室內的布局壹如當年——這是那間大體說來呈正方形的後室:遊藝室。我興高采烈起來(我已經感到馬上就能全想起來了),我本能地環視了壹下這間屋子:兩張彈子臺閑放著,仿佛是長了壹層水藻的綠色水塘;墻角裏立著呢面牌桌,其中壹張桌旁坐著兩個人,不知是七等文官還是教授,他們正在對奕。另壹邊,緊挨著通往電話間的地方放著壹張小方桌。就在這時,就在這短短的壹瞬間,疾如閃電,我忽覺茅塞頓開:
我的上帝,這不就是門德爾的位子嗎?是的,是雅可布·門德爾——舊書商門德爾的位子!
二十年之後,我又來到他的主要活動場所,來到上阿爾塞爾街的格魯克咖啡館裏!我怎麽竟能把他給忘了呢?簡直不可理解,我怎會如此長久地把這位奇人置諸腦後呢?這位智者,這位曠世奇才在大學裏和壹小群仰慕者中間享有鼎鼎大名,這位圖書經紀人整天從早到晚壹動不動地坐在這裏,我怎會把他,知識的象征、格魯克咖啡館的光榮和驕傲給忘了呢?
我閉目回想,頃刻之間,他那真切的、栩栩如生的獨特形象就浮現在我的面前。我又看見他坐在方桌旁,那臟得發灰的大理石桌面上堆滿了書籍和信件。我看見他坐在這裏,頑強地、靜靜地、用全神貫註的目光透過鏡片入迷般地盯著書本;他坐著,讀著,用鼻音自言自語地嘟味著什麽,上身連同那暗色的帶斑點的禿頭頂前後晃來晃去——這是在東方猶太初等教會學校裏養成的習慣。在這裏,他在這張桌旁,總在這張桌旁誦讀書目和書籍,用的是猶太學校傳授給他的讀書方法,輕吟淺唱,搖頭晃腦,宛若壹個黑色的前仰後合的搖籃。正如孩子們在悠悠然的催眠曲中進入夢鄉,失去對世界的知覺那樣,篤信宗教的人們認為,閑著沒事兒,這麽有節奏地上下搖動身子容易使人在精神上進入壹種忘我的境界之中。的確如此,不管周圍發生什麽事,雅可布·門德爾既看不見,也聽不到。在他旁邊,玩彈子的人喧嘩訴罵,記分員跑來跑去,電話機丁零零地急響,人們擦地板、生爐子,他都壹概毫無覺察。有壹次從爐子裏掉下壹塊燒紅的炭,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鑲木地板已經燒焦,冒起煙來。當時有個顧客聞到壹股刺鼻的臭氣後,沖進房裏來,急忙將火撲滅;而他——雅可市·門德爾,近在咫尺,並且被嗆人的煙氣熏著,竟壹點都沒有發現。這是因為,他讀書就像別人做禱告,像狂熱的賭徒在賭牌,像釀配醉漢死盯著空中;他讀得那樣感人,那樣忘我,使我從那以後總覺得其他人讀書的態度都顯得草草不恭。在雅可布·門德爾這個來自加裏西亞的小小的舊書商身上,我當年作為壹個年輕人第~次認識到什麽叫全神貫註,正是它造就出藝術家、學問家、真正的哲人和地道的狂人,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沈醉造成的悲劇式的幸福和厄運。
領我去見他的是大學裏的壹位年齡較我稍長的同事。我當時正研究壹位即使在今天也還不大出名的帕拉采爾斯派醫生和催眠術專家梅斯梅爾,但成績不佳;可資參考的著作不夠,我作為壹個坦直的新手求助於壹位圖書管理員,他卻很不友好地嘟吹道,應當由我,而不是由他來指出書目。就是在那時,我的同事第壹次提起了舊書商的名字。“我領妳去找門德爾吧,”他答應說,“這個人什麽都知道,什麽書都能搞到。他能從德國任何壹個無人問津的舊書鋪裏給妳找到最冷僻的書。這是維也納最有見識的壹個人,而且是壹個怪人,壹個老蛀書蟲,但他所屬的族類正瀕於滅絕。”
於是我們來到格魯克咖啡館。舊書商門德爾就坐在那兒,戴著眼鏡,壹把亂蓬蓬的胡子,穿壹身黑衣服,前後搖晃著,像是風中壹叢黝暗的灌木。我們走到他跟前,但他並沒有發現。
他坐著,上身在桌子上面搖來晃去地讀著書,像壹座佛塔似的;他身後的衣鉤上有壹件破;
日的黑色短大衣擺動著,大衣口袋裏塞著雜誌和字條。為了向他通報,我的朋友使勁咳嗽了壹聲,但是門德爾把厚鏡片貼近到書上繼續倔強地讀著,還是沒有發現我們。最後,我的朋友就像通常敲門那樣使勁地大聲敲了敲大理石桌面,門德爾這才擡起頭來,把那副笨重的銅框眼鏡扶到額上,壹雙驚奇的眼睛從挑起的、灰白的眉毛下盯著我們——這是壹雙黑黑的、警覺的小眼睛,像蛇信於那樣尖銳和敏捷。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他,我便向他求教,而且——按照朋友出的計謀——我先是做出壹副對不願幫忙的圖書管理員憤憤不平的樣子。門德爾靠到椅背上,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唾沫,然後笑了兩聲,用很重的東方口音說:“他不願幫忙?
不,是不會幫!他是個討厭的家夥,是壹頭可悲的老蠢驢。我認識他足有二十年了。他還是半點長進也沒有。這種人就只會伸手拿薪水!這些個博士先生們與其坐在那兒擺弄書,還不如去推磚頭賣氣力的好。”
發了這壹大通激烈的議論,堅冰也就打破了。他這才第壹次用親切的手勢請我坐到方桌旁,大理石桌面像記事牌壹般,密密麻麻記滿了字。它對我不啻壹座陌生的神臺,這位書林聖哲正是在這兒給人以啟迪的。我即刻講了希望得到的書籍:梅斯梅爾的同時代人關於催眠術的著作,以及後人贊成和反對催眠術的著作。我說完後,門德爾有壹瞬間瞇縫了壹下左眼,恰如射手在射擊前所做的那樣。真的,他聚精會神地思索不過片刻工夫,便立即像讀壹份無形的圖書目錄似的,順暢無阻地列舉出二三十本書來,每本書還帶有出版者、出版年代和大概的價格。我聽得目瞪口呆。盡管我事先聽說過,但是沒有料到竟然果真如此。我的驚嘆顯然使他高興,因為他立即繼續在他那記憶之琴上就我的題目彈奏著令人驚嘆不已的圖書變奏曲。我不是想了解壹點關於夢遊病患者和催眠術的最初試驗情況嗎?我是否也想了解壹點加斯納、驅鬼術、基督教和勃拉瓦茨基①的學問呢?又是壹串人名、書名、資料。我這時才明白,我在雅可市·門德爾身上看到了怎樣壹種無與倫比的奇跡般的記憶力啊!這是壹部真正的百科詞典,壹部活的包羅萬象的圖書目錄。我驚愕地看著這位裝在加裏西亞舊書商平庸無奇、甚至有幾分遍遍的皮囊裏的書業奇才。而他壹口氣舉出了八十多個書名之後,裝出壹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裏卻為自己的成功感到愜意,用壹塊原來大概是白色的手絹擦起眼鏡來。為了稍微掩飾壹下我的驚愕,我誠惶誠恐地問道:這些書中有哪些地可以負責給我搞到。
“看看再說,看看能弄到什麽,”他低聲說道。“您明天再來吧,到時候門德爾會給您搞到壹些的;壹個東西這兒沒有,會在另壹個地方找到;誰會動腦筋,誰就會成功。”我彬彬有禮地向他道謝,但純粹為了禮貌周全而幹了壹件大蠢事:建議他將我所需要的書名記在壹塊小紙片上。我的朋友立即用肘碰碰我,以示警戒,但已來不及了!門德爾上下打量了我壹眼——
這是壹種怎樣的目光啊!這是壹種既得意揚揚又卑屈受辱、既表示嘲諷又居高臨下、王公貴胄式的目光,莎士比亞筆下的威嚴的目光:當馬克德夫建議馬克白斯不戰而降的時候,所向無敵的英雄馬克白斯就是用這樣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他又笑了兩聲,他的大喉結很惹眼地上下滾動,顯然,他把壹句粗魯的話費力地強咽下去了。心地善良、超凡出眾的門德爾說出任何最粗魯的話都不為失禮,因為只有陌生人,對他壹無所知的人(門德爾稱之為“亞姆哈拉人”)才會提出這種屈辱性的建議——把書目記下來,而且,這是向誰提出的呢?竟是向雅可布·門德爾!好像他是書店裏的學徒,或者是舊書鋪裏的小夥計似的;好像他那無與倫比的強有力的頭腦什麽時候還曾需要如此笨拙的輔助手段似的。只是在稍後我才明白,我的這種客氣會使他受到多麽大的侮辱,因為這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揚、胡須蓬亂,而且又是駝背的加裏西亞猶太人雅可布·門德爾真正是記憶力的巨匠。在他那骯臟、灰白、布滿灰斑的前額後面有壹冊無名的魔書,每個人名、書名都印在上面,歷歷清晰,就像當年鋼模印在書籍封面上那樣。他能~下子準確無誤地說出任何壹部著作的出版地點,不管它是昨天還是兩百年之前出版的;能說出它的著者、最初定價和舊書標價;能清清楚楚地記得裝幀、插圖及其影印附件。凡是到過他手裏,或者僅僅是他從老遠向櫥窗或圖書館裏窺視偵悉的書,他都看得壹清二楚,正如~個進行創造性活動的藝術家歷歷如畫般地看見了他內心的、對外界來說猶未成形的圖景那樣。如果累根斯堡的某個舊書店的圖書價目表上壹本書的標價是六馬克,他就立刻能想起兩年前另壹本這樣的書在維也納的售價是四克朗,並且還記得這本書是被誰買去了。的確,雅可布·門德爾從未忘記過任何壹本書的名稱、任何壹個數字,他知道圖書世界中的每壹株植物、每壹條小毛蟲,對這個世界的動蕩不停、永恒變幻的茫茫太空裏的每壹顆星辰都了如指掌。對於每壹種專業,他都比專家們知道得多;對圖書館,他比圖書管理員更精通;他洞悉大部分商行存書狀況,遠勝過這些商行的老板,無需查閱什麽清單和目錄卡,只是憑自己的奇才,只是憑自己無與倫比的記憶力。只有用大量的實例才能說明這種記憶能力。當然,能把記憶力培養和發展到如此完美非凡的程度,只有靠聚精會神,這是完成任何精湛技藝的永恒的秘訣。這位奇人除了書籍以外,對世上的任何其他東西都壹無所知,人世間的壹切現象對他來說,只有把他們變成鉛字,然後組成書本,才實際存在,仿佛這樣才超脫了凡俗壹般。然而,他讀書也並非為了書中的內容,並非為了書中所包含的思想或事實;只有書名、定價、規格、封面對他才有吸引力。雅可布·門德爾那獨特的舊書商的記憶完全是壹張無限長的人名和書名清單,但不是像通常那樣印在圖書目錄上,而是印在哺乳動物柔軟的大腦皮層上,雖說這份清單既不能任意增添,也談不上獨出心裁,但這種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就其爐火純青的完美程度而言,同拿破侖對於人的外貌、麥曹芬季對於語言、拉斯開爾①對於棋局、布往尼②對於樂曲的非凡記憶力相比也毫不遜色。這個大腦假如被學校或其他社會機關所利用,它就會使成千上萬的大學生和學者大吃壹驚並得到教益,就會有益於科學,使我們稱之為圖書館的對大家都開放的那些寶庫受益無窮。但是,這個小小的教養不高的加裏西亞舊書商,差不多也就是上過猶太初級學校的人,上流社會卻永遠把他拒之於大門之外。因此,他就只能在格魯克咖啡館的大理石桌旁施展他的驚人的才幹,壹種被埋沒了的學問。但是,如果什麽時候來了壹位大心理學家(我們的精神世界始終還缺少心理學方面的著作),他像市封壹樣耐心地、堅韌不拔地對動物的全部變種加以整理分類那樣,—壹描述被稱作記憶力的那種魔力的種類、特點、其最初形式和各種演變形式,那麽他就不應忽略雅可布·門德爾這樣壹位通曉書名、書價的天才,舊書這門學問的默默無聞的巨學。
就職業而論,對於不知道的人來說,雅可布·門德爾自然不過是壹個小小的書販。每個星期天,在《新自由報》和《新維也納日報》上都出現同樣的廣告:“收購舊書,出價從優,取貨及時。門德爾,上阿爾塞爾街。”下面是電話號碼——實際上是格魯克咖啡館的電話號碼。
他在壹些書庫裏東翻西找,在壹個留著皇帝式的大胡子的跑腿老頭的幫助下,每周把搞到的書搬到他的寓所裏,然後從那裏再轉走。他沒有做正式書商的許可證,只好做收入微薄的零星小買賣。大學生們把自己的教科書賣給他;經他之手這些書就轉到低年級學生手中了。此外,他還幫人介紹和搜羅書籍,酌收少量手續費。在他那兒容易討到好生意,他視金錢如草芥。人們總見他穿著那件破舊的常禮服;早晨、午後和晚上他都是只喝壹杯牛奶,吃兩個面包。中午則隨便吃點從餐廳裏給他送來的什麽。他不抽煙,不賭博,甚至可以說他並沒有活著——只有鏡片後面那雙眼睛活著,它們不間斷地孜孜不倦地用詞匯、書名、人名供養他那奇特難解的大腦。大腦這塊松軟肥沃之物,貪婪地吸收著源源而來的資料,猶如草地吸收看當空沛然而降的甘霖。他對周圍的人毫無興趣,而在人的七情六欲中,他大約只占壹條,而且是頂合乎人情不過的那壹條——虛榮心。當某人跑遍無數地方而壹無所獲,疲憊不堪地來向門德爾求教時,在他這幾則迎刃而解,僅此壹點即足以使他感到滿足和快樂,而且也許還會使他意識到,在維也納城和外邊還有幾十個人尊重並需要他的知識。每壹座大城市都像壹座碩大無比的多面巨巖,上面散見若幹個平滑的結晶面,雖然極小,但是依然具體而微地反映出同樣的大於世界。多數人對之壹無所知,只有知情者,只有誌趣相投者才覺得它們是寶貴的。所有的圖書愛好者都知道雅可布·門德爾。同樣,人們到音樂之友社去找尤澤比烏斯·蒙季舍夫斯基請教關於壹部音樂作品的問題,他戴著灰色小圓帽親切友好地坐在壹大堆紙夾和樂譜中間,壹望便知來意,談笑間便解決了最棘手的問題;同樣的,直到今天尚且如此,凡是想了解舊維也納的戲劇生活和文化的人,都必然去請教無所木知的格洛西老人;同樣,為數不多的維也納正統的藏書家們在遇到特別難啃的問題時,不言而喻要滿懷信賴地前往格魯克咖啡館向雅可布·門德爾登門求教。在這種質疑答疑的場合看到門德爾,我這個年輕好奇的人感到莫大的享受。通常,如果有人給他拿來壹本價值不大的書,他會鄙夷不屑地啪的壹聲把書合上,從牙縫裏說道:“兩克朗。”但是,如果看見壹本罕見的珍品或海內孤本,他就畢恭畢敬地退到壹邊,在下面墊上壹頁紙——看得出,他突然為自己那雙墨漬斑斑的臟手和黑黑的指甲而感到慚愧;然後,他便含情脈脈、小心翼翼、懷著高山仰止的心情逐頁翻閱起來。在這樣的時刻,誰也甭想打擾他。的確如此,每逢遇上這種單項交易,他都仔細地查看翻閱和嗅來嗅去,按照禮儀的順序鄭重地進行,頗帶點宗教儀式的味道。他那駝背聳來聳去,嘴裏哼哼卿卿,念念有詞,手撓著腦袋,發出~些讓人聽不懂的聲音,拖著長音,叫著“啊”呀“噢”的,贊嘆不已;隨後,假如他碰到缺頁或蟲蛀,便吃驚地叫著“哎喲”、“哎喲?”
最後,他恭恭敬敬地在手裏掂量著這本古老的皮裝書,半閉著眼睛,吸著這本沈甸甸的方形古書的氣味,無限陶醉,不亞於壹個嗅著晚香玉的多情善感的女郎。當這種冗長繁瑣的程序在進行時,該書的主人自然是必須保持耐性。考究完了以後,門德爾就會樂意地,簡直可以說是興致勃勃地對各種問題給予回答,同時還準確無誤地講壹通漫無邊際的軼聞趣事,以及有關該書價格的戲劇性報道。這時,他顯得有朝氣,年輕活潑;只有壹點會使他火冒三丈——難免會有缺乏經驗的新手想付錢給他作為估書的謝儀。這時,他委屈地躲到壹邊,就像壹位畫廊的經理在過境參觀的美國佬為了酬謝講解往他手裏塞小費時感到屈辱那樣;這是因為,對於門德爾來說,能夠把壹本珍貴的書捧在手裏,就像有的人和女人幽會似的,對他來說,這樣的時刻就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之夜。只有書,而不是錢,才對他有控制力。因此,壹些大收藏家設法請他,普林斯頓大學的創建人讓他到自己的圖書館來做顧問和采購專員,都沒有成功——雅可布謝絕不幹。不能設想他能夠到格魯克咖啡館以外的地方去。三十三年前,他,壹個還是留著軟軟的小黑胡子、鬢發惠曲的其貌不揚的猶太小夥子,從東方來到維也納,想做壹個拉比,但很快就離開了威嚴的單壹上帝耶和華,轉而獻身於圖書世界光華推保、千姿百態的赫赫眾神。在那些年代裏,他首次來到格魯克咖啡館,此後這裏就漸漸地成了他的工作室、主要住宅和收發室,成了他的世界了。~位天文學家每夜壹個人在自己的觀象臺上透過望遠鏡小小的圓孔觀測星空,觀察群星神秘運行的軌道,它們紛繁交織,變幻不停,時而熄滅繼而重又輝耀於蒼穹;同樣的,雅可布·門德爾坐在格魯克咖啡館的方桌旁,透過眼鏡觀察著另壹個世界,書的世界——也是永恒運轉和變化再生著的世界,觀察著這個在我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
門德爾在格魯克咖啡館裏自然受到了高度的尊重。在人們看來,這座咖啡館的聲譽更多地是和他那無形的講壇聯系到壹起,而不是和這個咖啡館的創辦人、大音樂家、《阿爾澤斯塔》和《伊菲季尼雅》的創作者克裏斯托夫·維利巴爾特·格魯克的名字聯系在壹起。門德爾成了那裏的壹部分財產,就像那櫻桃木舊櫃臺、兩個草草修補過的彈子臺和那把銅咖啡鍋壹樣;
他的桌子成了神聖不可侵犯的保留席位,因為咖啡館的人總是對門德爾的人數眾多的顧客熱情招待,使他們只好每次都買點什麽,於是,他的知識所賺的錢大部分跑到堂館頭多伊布勒爾胯上掛著的皮包裏去了。舊書商門德爾也因此享受到多種優待:他可以隨便使用電話,這裏為他保存信件,代訂各類書刊;忠心耿耿的老清潔女工給他刷大衣、縫鈕扣,並且每周替他把壹小包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只有他壹個人可以向隔壁的餐館叫午飯;每天早晨,咖啡館老板施坦德哈特納先生走到門德爾的桌前,親自向他問候(雅可布·門德爾由於埋頭讀書,自然大多並未發現)。早晨七點半,他準時來到咖啡館,直到關燈打烊才離開。他從來不和別的顧客說話,不看報紙,對周圍的變化毫無覺察。有壹次,當施坦德哈特納先生客氣地問他,在電燈下看書是否比過去在搖曳不定的煤氣燈下看書舒服壹點時,他驚奇地看了看電燈泡:
雖然為改裝電燈敲敲打打忙活了好幾天,他卻絲毫沒有發覺。只有幹千萬萬個字母像黑色的纖毛蟲通過宛若兩個圓孔的眼鏡,通過那兩片閃爍著吮吸著的鏡片,湧入他的大腦;其余的壹切則不過是空洞縹緲的喧囂,像流水似的從耳邊漂過。三十多個年頭——換句話說,凡是他醒著的時候,都是坐在這張方桌旁:壹邊讀,壹邊比較,壹邊計算;只有黑夜把這種真正的、無止境的夢打斷幾個小時。
因此,當我看見門德爾宣喻箴言的大理石桌像墓板壹樣閑置在那裏時,便有某種驚詫之感。只有在現在年紀稍長時,我才懂得,每當逝去這樣壹個人,會隨之失去多少東西啊!這首先是因為,在我們這個不可挽回地日趨單調化的世界上,所有獨特無雙的事物是壹天天更加寶貴了。其次,盡管我當年年輕和閱世不深,卻出自內心深處的直覺非常喜歡門德爾。通過他,我首次接近了壹個巨大的秘密——我們生活中所有獨壹無二的和強大的東西,都只能產生於壹個不顧壹切的內心的專註、高尚的偏執和神聖的狂熱勁兒。他使我看到,在我們今天,而且還是在電燈照耀下的、旁邊又有電話室的咖啡館裏,也可能有毫無瑕疵的精神生活,以及像印度的瑜伽論者和中世紀的僧侶那樣熱烈而又忘我地服務於壹種思想的精神。我在這位不出名的、小小的舊書商身上看到了這樣壹種服務精神的榜樣,它比在我們當代的詩人們那裏所看到的榜樣要光輝得多。盡管如此,我竟能把他忘了。不錯,那是戰爭年代,我和他壹樣埋頭於自己的工作。可是現在,在這張空無壹物的桌子前面,我感到有愧於他,同時又覺得好奇。
他哪兒去了,他出了什麽事呢?我把堂館叫來詢問。不,遺憾的是他不知道這位門德爾先生。咖啡館的常客中沒有這位先生。不過,也許堂館頭知道吧?堂信頭挺著他的大肚皮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想了壹會兒——不,他也想不起壹個門德爾先生來。但是,也許我說的是弗洛裏昂尼胡同雜貨店的老板曼得爾先生?壹絲苦味湧上心頭,我體會到什麽叫人生無常:既然我們生活的壹切痕跡,立刻就被吹得無影無蹤,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在這裏,就在這兒的盈尺之地,壹個人曾在這兒呼吸、工作、思考、說話,三十年,也許有四十年之久,然而只需過上那麽三四年時間,壹位新法老登臺後,就沒有人能記得約瑟夫了——在格魯克咖啡館竟沒有壹個人能記得雅可布·門德爾,舊書商門德爾了。我幾乎是惱怒地問那堂位頭,是否可以見壹下施坦德哈特納先生,過去的老人員之中還有誰在這裏。什麽?施坦德哈特納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咖啡館賣了,而且已經死了。至於老堂信頭,他現在住在克雷姆斯附近他的莊園裏。是啊,壹個留下來的人也沒有了……
不過,也許,嗅,還有!那個女清潔工斯波希爾太太還在這裏。不過,她未必能記得個別的顧客。然而,我立即又想到雅可布·門德爾是人們忘不了的,於是就請他把這個女人叫來。
斯波希爾太太從後屋走了出來,壹頭蓬亂的白發,沈重地邁著浮腫的兩腿,壹邊走,壹邊匆忙地用布擦著兩只發紅的手:顯然是剛打掃過臟屋子,或是擦過窗戶。我立即覺察到,她有些局促木安,突然把她叫到咖啡館明亮堂皇的前面來,她覺得很不自在,而且,維也納的黎民百姓向來就怕警察局派來調查的密探。壹開始,她懷著不信任和戒備的心情,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下:叫她來有何貴子呢?但是,我壹問起雅可布·門德爾,她就震了壹下,雙目圓睜,興奮地盯著我。“我的上帝啊,可憐的門德爾先生!還有人想起他?嗅,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啊!”她大為感動,差點兒哭了出來,就像上了年歲的人在話題涉及到他們的青春時代,涉及到久已忘卻了的陳年!回事那樣。我問她門德爾是否還活著,她說:“啊,天哪,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去世已經五六年,不,已經七年啦。這樣壹個善心的好人,只要想壹想,我認識他多少年啦,——二十五年還要多哪!要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就在這裏了。就讓他那樣死去——簡直是壹種恥辱!”她愈加激動,問我是不是他的親戚。要知道,從來還沒有人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