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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收藏的是歲月,留下的是牽掛

不寫日誌好多年,翻開舊日文字,卻發現春光已不在,夏日炎炎……

娘住老屋,老貓相伴。

父親健在時,每年能打下不少糧食,豐收之後的土木結構的老房子裏,隱居著大量老鼠,需要壹只稱職的貓,幫主人保衛勞動果實。而原來的那只,莫名其妙的消失於某個秋日的黃昏,父母切切地喚了幾日,並央告周圍的鄰居多加留意,即便貓有九條命,終究還是未能得其下落,是誤食了藥死的耗子,還是被人順走了,不得而知。

於是,壹只瘦骨嶙峋的貓崽成了家中最年輕的成員。初見小貓崽時,我剛剛成功跳出農門,在某學堂謀得壹份差使。周末回家,第壹時間見到了這個新成員,同時,得知前壹只貓走失的消息。

這貓真醜,極瘦,毛色雜亂,叫聲嘶啞,步態壹點兒也不優雅,簡直讓人生厭。它來自娘的故鄉,壹個幾十裏外名叫紅巖口的山溝裏,父親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才尋得這只醜貓,而主人又極念鄉情,慷慨相贈。父親攜帶著小生靈,踏著月色回家,母親頗為重視,用壹碗面條迎接新成員,醜貓被寄予厚望。

貓大十八變。數月之後,它的體格竟健碩起來,兩撇胡子尤其威風,眼睛裏射出幽幽的藍光,身上的毛發也煥然壹新,如錦緞壹般。它已成長為壹名英勇的衛士,此後數年,屋子裏鮮有鼠輩大規模活動。

約六年前,貓突然變得懶惰起來,尤其是晚上,叫也懶得叫壹聲,窩在溫暖的地方,呼呼大睡。病床上的父親,對辛苦勞作的成果格外珍惜,沒有了貓的監管,老鼠成群結隊,來去自由,肆無忌憚,喧鬧不已,父親忍無可忍,用壹根竹竿敲擊著板壁,以此阻止鼠輩們的瘋狂行徑。母親也厲聲責罵,妳這只好吃懶做的貓。罵聲如針般刺向父親的心頭,大約病中之人,難免多出幾分心思。父親不好吃,而且勤勞。

盡管玩忽職守,它卻不失忠誠。父親故去後,能與母親朝夕相伴的,竟然只有這只步態臃腫的貓。在壹大段被拉長的孤寂時光裏,母親與貓相依為命,母親許以 美食 ,貓則還以依戀,他們在清冷的老屋裏彼此尋找溫暖。

回家探望母親的日子,我會大聲的喚貓。落日余暉下的老屋,已經斑駁陸離,肥貓耷拉在墻根下,微閉著眼,動也不動,只是“喵嗚”壹下,算作淺淺的回應。

我心頭壹緊,貓老了,它已經在這個家生活了十余年。母親的影子印在老墻上,山風掠過,影子隨之晃動,這是壹個壹陣風便可吹倒的老人,大約可作風燭殘年的註解。去城裏住壹段吧,我試圖說服母親。她揚起臉,壹絲枯瘦的霜發在晚風中零亂,眼角殘留著長期無法擦凈的濁物,罹患眼疾多年所致,淡淡地笑意泄露了她牙齒的秘密,殘存所剩無幾,牙齦清晰可見。

比之於貓,母親更老。她從壹個山溝來到另壹個山溝,壹逗留便是四十多年。與她同齡的城裏人跳著廣場舞,打著太極,頤養天年,而她,我的母親,卻還要固執的撐起壹段孤獨生活,這該是怎樣壹種蒼涼的人生!

必須去看眼疾,再加整壹口牙。數次勸說之後,我忍無可忍,母親卻有諸多理由拒絕,她放心不下兩頭豬,六只雞,幾倉糧食,幾摞劈柴,還有臘肉等等。這些擔心都可以解決,可以請壹個放心的人照看,我勸慰母親。貓會不習慣的,她態度堅決,眼睛環視著蒙著厚厚煙塵的老屋,淡淡的丟壹句,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泥窩。我只能打趣道,您是擔心別人擡走了老房子。

不難想象,說服壹個農村老人是壹件多麽漫長而艱難的工作。母親用老去的時光將兒子帶進了中年,我又何尚不知,她已把根深深紮於方寸之地,稍稍動壹下,便會枯萎。這間她進出了幾十年的老屋,又怎能離她十天半月。

母親本應生於書香門第,外公在解放前是壹位先生,寫得壹筆清秀的小楷,外婆祖上是豐盈之家,田宅頗多,裹著三寸金蓮。在那段動蕩歲月過去之後,外公成了農民,外婆踮著小腳,走向田間地頭。母親來到世上時,日子過得格外恓惶,在壹大家子裏,生存才是第壹要務。做過先生的外公無暇教授子女,母親識字不過百,倒是學會了過苦子的本領。

年輕時的父親兩袖清風,唯壹的財富便是祖上留下的老宅子,空蕩蕩,黑乎乎,直至幾十年後,我的腦海裏還殘存著壹些與老宅子有關的記憶,像壹團濃得化不開的黑雲。高高的階沿,高高的門檻,漆黑的房頂,漆黑的墻壁,高低不平的地面,中堂上,貼著毛主席的畫像,溫暖而慈悲。

即便是這樣壹種糟糕的現實,母親還是義無返顧的嫁了過來,她有著勤勞的雙手和無比堅毅的心。人民公社末期,父母得努力掙工分,早出晚歸。我必須看家護院,記憶的深刻或源於饑餓和恐懼,壹般情形下,三五歲的孩子記憶是模糊的,我卻例外,整日呆在黑漆漆的老房子跟前,常常餓得口水直流,好心的路人偶爾賞半個紅薯。老房子陰沈沈的,在壹顆幼小的心靈裏不斷幻化出可怖的場景,我只能無力地抗拒。

快六歲時,母親發動建房。老宅子年久失修,已不避風雨,或是受夠了鄰裏之間的雞毛蒜皮,打算避而遠之。伯父是遠近聞名的高級木匠,他要助兄弟壹臂之力,外公從幾十裏外趕來,帶著兩鬥糧食,以及鋤頭用具,父親再央殷實人家借了些錢糧,請來各類匠工,建房進入實施階段。

我異常高興,終於可以從老房子裏逃出來了。必須出壹份力,於是,我成為母親的幫手,撿拾木屑作為柴禾,輕手輕腳的端碗拿筷,母親心喜,偷偷賞我壹片肥肉。八二年冬天,我們終於住進了沒安門窗的新房子,那年冬天特別冷,雪又下得早,我凍得在房子裏跳來跳去,心裏卻格外暖和,父母籌劃,再過壹個春天,得送我上學念書。

土築瓦蓋的房子,冬暖夏涼,木質回廊,加上吊腳樓,盡顯民族風情,屋旁又新栽了果樹,壹入春,桃李鬥艷,蜂飛蝶舞,流水孱孱的溪溝繞過屋旁,留下甘泉和清涼,時至今日,我還未能找到另壹眼泉,如此甘甜,如家的味道。

呆在家裏的日子卻是越發少了,我得求學。離家的路和歸家的路越來越漫長,出門時,父母在稻場邊久久的凝望,影子和叮嚀已變得模糊,土屋還依然清晰,黃褐的墻壁早已斑駁。

墻壁的顏色是沈重的,卻比不過山裏人的生活。

不通公路,得走羊腸小道,男人進山出山,打杵絕不離手,城裏人不知打杵為何物,只認識大寫的T。微薄的產出要背到山下賣掉,換回必備的生產資料,再背回來,周而復始,盈余卻不見多,如果家中有人念書,必然捉襟見肘。高中最後壹次回家索要生活費,父親正背負著壹袋五十公斤的碳酸氫碳,艱難的爬行在山路上,聽說要錢,簡直把他嚇壞了。他壹生忠誠於土地,又缺乏手藝,掙來的每壹分錢,都浸透著汗水,花掉的每壹分,得用在刀刃上。

求學時的每壹個假期,必須參加各種勞動,比起學校教育,更加深刻,也更加有效。每每聽到昏暗老屋裏回蕩起父母的嘆息,想起山裏人的種種咱艱辛,立刻會生出逃離的想法。而這,正是父輩們的期望,他們用其艱辛和屈辱,驅趕著兒女走出山外,去尋找更有尊嚴的生活。若幹年後,即便勞動技能有所荒廢,我仍然誠摯的尊重勞動,尊重憑借勞動生活的人們,哪怕他們過得不壹定光鮮體面。卻有那麽壹些年輕人,仇視勞動,不學無術,壹味享樂,將勤勞這壹美好品質丟得亂七八糟,真讓人感到悲涼。

老屋終究寂寞了,我從壹個村莊走到另壹個村莊,用另外壹種勞動方式詮釋生活。父親躺在昔日的田頭,緊鄰出山的路,壹條略顯寂寞的鄉村公路,偶爾有汽笛聲打破山溝的寧靜。只有母親顫顫巍巍地從木門裏晃進晃出,老貓如影隨形。

寂寞的老屋越來越多了,兒女們都想著要過自己的生活,或是因為生活的擠壓,不得不丟下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讓他們繼續燃起故鄉的炊煙,不至於家園完全荒蕪。囚於故土的老人,只有在蒼涼的暮色裏吞噬著孤獨,老屋裏壹定還殘留著嘆息。

當我憶起山溝裏的老屋時,電腦裏正飄出壹些歌詞,水木年華吟唱的,正是我們的老屋。

親家的老屋 不大的窗戶

陽光撒進來 告訴我日落日出

門外的小樹 是愛的禮物

妳挑了壹天的花布 來裝鉓我們的窗戶

我親愛的老屋 有妳陪伴我的孤獨

那時生活有點艱苦

愛是我們唯壹的財富

……

親愛的老屋 還停在原處

而妳在哪裏 只留給我回憶的幸福

無論我現在哪裏 我都愛妳壹如當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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