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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的《逃學為讀書》 全文!

三毛 逃學為讀書  兩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國去看望久別的父母,雖然只在家裏居住了短短的兩

個月,可是該見的親友卻也差不多見到了。  在跟隨父母拜訪長壹輩的的父執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

到那個當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壹個人在外安穩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

呢!”  這種話多聽了幾遍之後,我方才驚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

了那麽壹個錯誤的印象,聽著聽著,便不由得在心裏獨自暗笑起來。  要再離家之前,父親與我擠在悶熱的貯藏室裏,將壹大盒壹大箱的書籍翻了出

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親替我小心保存的舊書,這壹次選擇了壹些仍是

心愛的,預備寄到遙遠的加納利群島去。  整理了壹下午,父親累得不堪,當時幽默的說∶“都說妳最不愛讀書,卻不知

煩死父母的就是壹天壹地的舊書,倒不如統統丟掉,應了人家的話才好。”  說完父女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在分享壹個美好的秘密,樂得不堪。  算起我看書的歷史來,還得回到抗戰勝利復員後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全家由重慶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樓,地址叫“頭條巷四號”的壹幢

大房子裏。  我們是浙江人,伯父及父親雖然不替政府機關做事,戰後雖然回鄉去看望過祖

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裏,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學,連大我三歲的親

姐姐也進了學校,只有我,因為上幼稚園的年紀還不夠,便跟著壹個名叫蘭瑛的女

工人在家裏玩耍。那時候,大弟弟還是壹個小嬰兒,在我的記憶裏,他好似到了臺

灣才存在似的。  帶我的蘭瑛本是個逃荒來的女人,我們家原先並不需要再多的人幫忙,可是因

為她跟家裏的老仆人,管大門的那位老太太是親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

壹個小男孩,名叫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壹上學,蘭瑛就把我領到後院去,叫馬蹄子跟我玩。我本來是

個愛玩的孩子,可是對這個壹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癩痢頭,我

的母親不知用什麽白粉給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討厭,所以,只要蘭瑛壹不看好

我,我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麽玩具都讓給他,他還哭。  在我們那時候的大宅子裏,除了伯父及父親的書房之外,在二樓還有壹間被哥

哥姐姐稱做圖書館的房間,那個地方什麽都沒有,就是有個大窗,對著窗坍的梧桐

樹,房間內,全是書。  大人的書,放在上層,小孩的書,都在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板邊上。  我因為知道馬蹄子從來不愛跟我進這間房間,所以壹個人就總往那兒跑,我可

以靜靜的躲到蘭瑛或媽媽找來罵了去吃飯才出來。  當時,我三歲吧!  記得我生平第壹本看的書,是沒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記》,後

來,又多了壹本,叫《三毛從軍記》,作者是張樂平。  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雖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從淺的地方去看

它,有時笑,有時嘆息,小小的年紀,竟也有那份好奇和關心。  “三毛”看過了。其他凡是書裏有插圖畫的兒童書,我也拿來看看。記得當時

家裏有壹套孩子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的,編的人,是姐姐的校長,鼓樓小學的陳鶴

琴先生,後來我進了鼓樓幼稚園,也做了他的學生。  我在那樣的年紀,就“玩”過《木偶奇遇記》、《格林兄弟童話》、《安徒生

童話集》,還有《愛的教育》、《苦兒尋母記》、《愛麗絲漫遊仙境》……許多本

童話書,這些事,後來長大了都問過父親,向他求證,他不相信這是我的記憶,硬

說是堂兄們後來在臺灣告訴我的,其實我真沒有說謊,那時候,看了圖畫、封面和

字的形狀,我就拿了去問哥哥姐姐們,這本書叫什麽名字,這小孩為什麽畫他哭,

書裏說些什麽事情,問來問去,便都記住了。  所以說,我是先看書,後認字的。  有壹日,我還在南京家裏假山堆上看桑樹上的野蠶,父親回來了,突然拿了壹

大疊叫做金元券的東西給我玩,我當時知道它們是壹種可以換馬頭牌冰棒的東西,

不禁嚇了壹跳,壹看姐姐,手上也是壹大疊,兩人高興得不得了,卻發現家中老仆

人在流淚,說我們要逃難到臺灣去了。  逃難的記憶,就是母親在中興輪上吐得很厲害,好似要死了壹般的躺著。我心

裏非常害怕,想幫她好起來,可是她無止無境的吐著。  在臺灣,我雖然年齡也不夠大,可是母親還是說動了老師,將我和姐姐送進國

民學校去念書,那時候,我已經會寫很多字了。  我沒有不識字的記憶,在小學裏,拼拼註音、念念國語日報,就壹下開始看故

事書了。  當時,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每個月《學友》和《東方少年》這兩本雜誌出書的

時候,姐姐也愛看書,我不懂的字,她會教,王爾德的童話,就是那時候念來的。

初小的國語課本實在很簡單,新書壹發,我拿回家請母親包好書皮,第壹天大聲朗

讀壹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鮮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師說,編書的人怎麽不編深壹點,

把我們小孩子當傻瓜,因為這麽說,還給老師罵了壹頓。  《學友》和《東方少年》好似壹個月才出壹次,實在不夠看,我開始去翻堂哥

們的書籍。  在二堂哥的書堆裏,我找出壹些名字沒有聽過的作家,叫做魯迅、巴金、老舍

、周作人、郁達夫、冰心這些字,那時候,才幾歲嘛,聽過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國人

,《學友》上介紹來的。  記得我當時看了壹篇大概是魯迅的文章,叫做《風箏》,看了很感動,壹直到

現在還記得內容,後來又去看《駱駝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寫給小讀

者的東西,總而言之,那時候國語日報不夠看,壹看便看完了。所以什麽書拿到手

來就給吞下去。  有壹日大堂哥說∶“這些書禁了,不能看了,要燒掉。”  什麽叫禁了,也不知道,去問母親,她說∶“有毒”,我嚇了壹大跳,看見哥

哥們蹲在柚子樹下燒書,我還大大的籲了口氣,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們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侖的,開始有了公***汽車,通車的

第壹天,全家人還由大伯父領著去坐了壹次車,拍了壹張照片留念。  有了公車,這條建國北路也慢慢熱鬧起來了,行行業業都開了市,這其中,對

我壹生影響最大的商店也掛上了牌子━━建國書店。  那時候,大伯父及父親千辛萬苦帶了壹大家人遷來臺灣,所有的壹些金飾都去

換了金元券給流掉了,大人並沒有馬上開業做律師,兩房八個孩子都要穿衣、吃飯

、念書,有的還要生病。我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家裏的經濟情形壹定是相當困難的

,只是我們做孩子的並不知覺而已。  當我發現“建國書店”是壹家租書店的時候,壹向很聽話的我,成了個最不講

理的孩子,我無止無休的纏住母親要零錢。她偶爾給我錢,我就跑去書店借書。有

時候母親不在房內,我便去翻她的針線盒、舊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給我翻出壹毛

錢來,我就往外跑,拿它去換書。  “建國書店”實在是個好書店,老板不但不租低級小說,他還會介紹我和姐姐

在他看來不錯的書,當時,由趙唐理先生譯的,勞拉。英格兒所寫的全套美國移民

西部彤活時的故事書━━《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

農夫的孩子》、《銀湖之濱》、《黃金時代》這些本無聊的故事簡直看瘋了我。  那時候,我看完了“建國書店”所有的兒童書,又開始向其他的書籍進攻,先

是《紅花俠》,後是《三劍客》,再來看《基度山恩仇記》,又看《唐吉訶德》。

後來看上了《飄》,再來看了《簡愛》、《虎魄》、《傲慢與偏見》、《咆哮山

》、《雷綺表姐》……我跌入這壹道洪流裏去,癡迷忘返。  春去秋來,我的日子跟著小說裏的人打轉,終於有壹天,我突然驚覺,自己已

是高小五年級的學生了。  父母親從來沒有阻止過我看書,只有父親,他壹再擔心我那種看法,要看成大

近視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國譯本後看中國文學的,我的中文長篇,第壹本看的是

《鳳蕭蕭》,後來得了《紅樓夢》已是五年下學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書,在當時完全是生吞活剝,無論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

,有時看到壹段好文章,心中也會產生壹絲說不出的滋味來,可是我不知道那個字

原來叫做“感動”。  高小的課程原先是難不倒我的,可是算術加重了,雞兔同籠也來了,這使得老

師十分緊張,壹再的要求我們演算再演算,放學的時間佾然是晚了,回家後的功課

卻是壹日重於壹日。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我發覺,除了這種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

,我幾乎被課業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壹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壹寫黑板,我就掀起裙

子來看。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

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壹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

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壹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

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壹僧壹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我所居

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

大荒!”  當我看完這壹段時,我擡起頭來,楞楞的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

了身在何處,心裏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的坐著、癡癡的聽

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  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她,恍惚的對她笑了壹笑。那壹剎那間,我頓然領悟,

什麽叫做“境界”,我終於懂了。  文學的美,終其壹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紅樓夢》,我壹生壹世都在看下去。  又過了壹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

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於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誌願單發給我們,要我

們拿回家去細心的填。  發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  老師幾乎是驚怒起來,她說∶“妳有希望考上,為什麽氣餒呢?”  我哪裏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壹套了。  “叫妳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她仍然將誌願單留在我桌上,轉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的讀表,由父親壹筆壹

劃親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將來。    父親壹再的申誡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得遠壹點,不要把頭埋進去

呀!”  我那壹個夏天,是做了壹只將頭埋在書裏的駝鳥,如果問我當時快不快樂,我

也說不出來,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與書本溶成壹體了,那裏還知道個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連上學放學時擠在公***汽車上,我都抱住了司機先生身後那根杠子,看

我那被國文老師罵為“閑書”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

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總而言之,有書便是好

看,生吞活剝,雜得壹塌糊塗。  第壹次月考下來,我四門不及格。  父母嚴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級了。又說,看閑書不能當飯吃,將來

自己到底要做什麽,也該立下誌向,這樣下去,做父母的怎麽不擔心呢。  我那裏有什麽立誌的胸懷,我只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於將來如何

謀生,還遠得很哪。  雖然這麽說,我還是有羞恥心,有罪惡感,覺得成績不好,是對不住父母的行

為。  我勉強自己收了心,跟每壹位老師合作,凡書都背,凡課都聽,連數學習題,

我都壹道壹道死背下來。  三次數學小考,我得滿分。  數學老師當然不相信我會突然不再是白癡了,她認為我是個笨孩子,便該壹直

笨下去。  所以,她開始懷疑我考試作弊。當她拿著我壹百分的考卷逼問我時,我對她說

∶“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妳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她氣得很不堪,冷笑了壹下,下堂課,她叫全班同學做習題,單獨發給我壹張考卷

,給了我幾個聽也沒有聽過的方程式。  我當場吃了鴨蛋。  在全班同學的面前,這位數學老師,拿著蘸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

在她劃在地下的粉筆圈裏,笑吟吟惡毒無比的說∶“妳愛吃鴨蛋,老師給妳兩個大

鴨蛋。”  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塗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

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裏去。  “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說。  全班突然爆出了驚天動地的哄笑,只有壹個同學沒有笑,低下頭好似要流淚壹

般。  我弄錯了壹點,就算這個數學老師不配做老師,在她的名分保護之下,她仍然

可以侮辱我,為所欲為。  畫完了大花臉,老師意猶未盡,她叫我去大樓的走廊上走壹圈。我僵屍般的走

了出去,廊上的同學先是驚叫,而後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壹剎那間,成了名人

。  我回到教室,壹位好心的同學拖了我去洗臉,我沖臉時壹句話都沒有說,壹滴

淚都沒有掉。  有好壹陣,我壹直想殺這個老師。  我照常上了幾天課,照常坐著公***汽車晃去學校。  有壹天,我站在總統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平頂,我壹再的想,壹

再的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幹什麽?我為什麽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我在

這兒到底是在忍耐什麽?這麽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門口,我看壹下校門,心裏嘆

著∶“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書包,壹坐車,去了六張犁公墓。  在六張犁那壹大堆土饅頭裏,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學校生涯。  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六張犁公

墓,在現在市立殯儀館壹帶也有壹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

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逃學去墳場其實很不好玩,下起雨來更是苦,可是那兒安靜,可以用心看書。

母親不知我已經不上學了,每天壹樣給我飯錢,我不吃飯,存了三五元,去牯嶺街

當時的舊書店(當時不放地攤的),買下了生平第壹本自己出錢買下的書,上下兩

冊,叫做《人間的條件》。  我是不太笨的,曠課兩三天,便去學校坐壹天,老師看見我了,我再失蹤三五

天。  那時家中還沒有裝電話,校方跟家長聯絡起來並不很方便。  我看書的速度很快,領悟力也慢慢的強了,興趣也更廣泛些了,我買的第二本

書,也是舊的,是壹本《九國革命史》,後來,我又買進了國語日報出的壹本好書

,叫做《壹千零壹個為什麽》,這本書裏,它給小孩子講解自然科學上的常識,淺

淺的解釋,壹目了然,再不久,我又買下了《伊凡。  傅羅姆》這本太感人的舊書,後來差不多從不吃飯,飯錢都換了書。在逃學完

完全全釋放的時光裏,念我真正愛念的東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課的事,因為學校寄了信給家裏,終於到了下幕的時候。  當時,我曾經想,這事雖然是我的錯,可是它有前因,有後果,如果連父母都

不了解我,如果父親也要動手打我,那麽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學了壹年,沒有人說過壹句責備我的話。父親看了我便嘆氣.他不跟我多

說話。  第二年開學了,父母鼓勵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強我做壹個面對現實的人。而

我的解釋,跟他們剛好不太壹樣,面對自己內心不喜歡的事,應該叫不現實才對。

母親很可憐,她每天送我到學校,看我走進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這才

依依不舍的離去,我低頭坐在壹大群陌生的同學裏,心裏在狂喊∶“母親,妳再用

愛來逼我,我要瘋了!”  我坐壹節課,再拿起書包逃出校去,那時候我膽子大了,不再上墳墓,我根本

跑到省立圖書館去,在那裏,壹天啃壹本好書,看得常常放學時間已過,都忘了回

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終於不再心存幻想,將這個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

己教育起來。  我的逃學讀書記也告壹段落了。  休學在家,並不表示受教育的終止。  當時姐姐高中聯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實在受不了數學的苦難,又生性喜歡

音樂,在經過與父母的懇談和了解之下,她放棄了進入省中的榮譽,改念臺北師範

學校音樂科,主修鋼琴,副修小提琴。也因為這壹個選擇,姐姐離家住校,雖然同

在臺北市裏住著,我卻失去了壹個念閑書的好伴侶。  姐姐住校去了,我獨占了壹間臥室,那時我已辦妥休學手續,知道不會再有被

迫進教室的壓力,我的心情,壹下子輕松了起來。  那壹年的壓歲錢,我去買了壹個竹做的美麗書架,放在自己的房間裏,架上零

零落落的幾十本書,大半是父親買回來叫我念的。  每天黃昏,父親與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攤著《古文觀止》,他先給我講解,再

命我背誦,奇怪的是,沒有同學競爭的壓力,我也領悟得快得多,父親只管教古文

,小說隨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記得父親給我念的第壹本短篇小說集是奧。亨利寫的《浮華世界

》,後來又給我買了《小婦人》、《小男兒》這些故事書,後來不知為了什麽,母

親每壹次上街,都會帶英文的漫畫故事給我看,有對話、有圖片,非常有趣而淺近

,如《李伯大夢》、《渴睡鄉的故事》(中文叫《無頭騎士》嗎?)、《愛麗絲漫

遊仙境》、《灰姑娘》這些在中文早已看過的書,又同英文壹面學壹面看,英文就

慢慢的會了。  真的休學在家,我出門去的興趣也減少了,那時很多同年齡的孩子們不上學,

去混太保太妹,我卻是不混的,壹直到今天,我仍是個內心深愛孤靜而不太合群的

人。  每壹次上街,只要母親同意,我總是拿了錢去買書,因為向書店借書這件事情

,已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欲了。壹本好書,以前是當故事看,後來覺著不對,因為年

齡不同了,同樣壹本書每再看看,領悟的又是壹番境界,所以買書回來放在架上,

想起來時再反復的去回看它們,竟成了我少年時代大半消磨時間的方法。  因為天天跟書接近,它們不但在內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

壹個房間,書多了就會好看起來,這是很主觀的看法,我認定書是非常優雅美麗的

東西,用它來裝飾房間,再合適不過。  竹書架在壹年後早已滿了,父親不聲不響又替我去當時的長沙街做了壹個書櫥

,它真是非常的美麗,狹長輕巧,不占地方,***有五層,上下兩個玻璃門可以關上

。  這壹個書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裏放著,也算是我的壹件紀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歲時,我成了十足的書奴,我的房間,別人踏不進腳,因為裏面

不但堆滿了我用來裝飾房間的破銅爛鐵,其他有很多的空間,無論是桌上、桌下、

床邊、地板上、衣櫥裏,全都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在性質上,它們也很雜,分

不出壹個類別來,總是文學的偏多了些。  臺灣的書買得不夠,又去香港方面買,香港買不滿足,又去日本方面買,從日

本那邊買的大半是美術方面的畫冊。  現在回想起來,我每年壹度的壓歲錢和每周的零用,都是這麽送給了書店。  我的藏書,慢慢的在親戚朋友間迅了名聲,差不多年齡的人,開始跑來向我借

。  愛書的人,跟守財奴是壹色壹樣的,別人開口向我借書,我便心痛欲死,千叮

萬嚀,請人早早歸還,可惜借書不還的人是太多了。  有壹次,堂哥的學音樂的同學,叫做王國梁的,也跑來向我借書,我因跟二堂

哥懋良感情侏深,所以對他的同學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動手選了壹大堆最愛的書給

國梁,記得拿了那麽多書,我們還用麻繩紮了起來,有到腰那麽高壹小堆。  “國梁,看完可得快快還我哦!”我看他拎著我的幾十本書,又不放心的追了

出去。  國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當時他的家在板橋,書當然也放在板橋

。就有那麽不巧,書借了他,板橋淹了壹次大水,我的書,沒有救出來。國梁羞得

不敢來見我,叫別人來道歉,我壹聽到這個消息,心痛得哭了起來,恨了他壹場,

壹直到他去了法國,都沒有理他。而今想不到因為那壹批書債,半生都過去了,國

梁這個名字卻沒有淡忘,聽說前年國梁帶了法國太太回臺,不知還記不記得這壹段

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實水淹了我的幾十本書,倒給我做了壹個狠心的了斷,以後誰來借書都不肯

了,再也不肯。  在這些借書人裏,也有例外的時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還,他還會多

還我壹兩本他看過的好書。王恒也是學音樂的,因為當年借書,我跟他結成摯友,

壹直到現在。  那時候,國內出版界並不如現在的風氣興旺,得壹套好書並不很容易,直到“

文星”出了小本叢書,所謂國內青年作家的東西才被比較有系統的做了介紹。我當

時是壹口氣全買。那時梁實秋先生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也出了,在這之前,雖然

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譯的那壹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愛書成奴

,三套比較著,亦是怡然。  又過了不久,臺灣英文翻版書雨後春筍般的出現了,這件事情灸國際間雖然將

臺灣的名聲弄得很壞,可是當時我的確是受益很多的。壹些英文哲學書籍,過去很

貴的,不可能大量的買,因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錢買下了它們

。  愛書成癡,並不是好事,做壹個書呆子,對自己也許沒有壞處,可是這畢竟只

是個人的欣賞和愛好,對社會對家庭,都不可能有什麽幫助。從另壹方面來說,學

不能致用,亦是壹種浪費,很可惜,我就是這麽壹個人。  父親常常問我∶“妳這麽啃書啃書,將來到底要做什麽?不如去學壹技之長的

好。”  我沒有壹技之長,很慚愧的,至今沒有。  離家之後,我突然成了壹個沒有書籍的人,在國外,我有的不過是壹個小房間

,幾本教科書,架上零零落落。  我離開了書籍,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  在壹次壹次的頓悟裏,那沈重的大書架,不知不覺化作了我的靈魂和思想,突

然發覺,書籍已經深深植根在我身體裏,帶不帶著它們,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裏看書,實是急不得的,壹旦機緣和功力到了某個程度,這座圍住人的塔

,自然而然的會消失的,而“真理”,就那麽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向人顯現了。

我從來沒有妄想在書本裏求功名,以致於看起書來,更是如魚得水,“遊於藝”是

最高的境界,在那兒,我的確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時光,至於頓悟和啟示,那都

是混在念書的歡樂裏壹起來的,沒有絲毫強求。  而今在荷西與我的家裏,兩人加起來不過壹千六百多本書,比起在父母家的盛

況,現在的情形是蕭條多了,望著架上又在逐漸加多的書籍,壹絲甜蜜和些微的悵

然交錯的流過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愛書,可是也懂得愛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

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頓悟和寧靜。我的心裏,悄悄的有聲音在對我說∶“這就

是了!這就是壹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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