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了根煙,我問他幹了幾年?“3年。”順便來了句:“後生仔,刻苦正會成祖。”(潮汕方言,意為年輕人要刻苦)。金竈鎮是農業大鎮,據不完全統計,70%以上的勞動力跑到了珠三角,10%左右跑到了隔壁城市揭陽。他告訴我,自從新開的高速公路通到我們鎮上,他們大巴公司生意就好了,很多人去廣州深圳還是會選擇他們的大巴,而不是選擇坐壹個多小時大巴去到高鐵站。
金竈鎮是有名的農業鎮,三棱橄欖、烏蘇楊梅、香蕉等水果十分暢銷,但是至今都是只能靠農戶自己銷售,沒有加工廠或者新型平臺幫助農民擴大規模,增加收入。老家現在種田的找不到壹個年輕人,都是老人家。我們村的幾百畝地大部分成了荒地,聽老農民說,原來村子大部分地都是種植香蕉,但有壹年突然就種不了了。“我們農民根本不懂為什麽這樣子,壹種下去就死,後來全都轉種觀賞類植物,等了5、6年才收成,結果卻因盲目種植,供過於求,賣不出去,幾年的投入全都沒了。”那位叔叔來我們家喝茶的時候說著。
交通不發達是村民最大的痛苦。10年前修建的壹條3.5米寬,村民眼中的“大馬路”仍在使用,大貨車進得去出不來。摩托車成了家家戶戶的標配,去鎮上更方便,路太小,鎮上也找不到壹輛公交車。鎮上離我家還有10來公裏的路程,到了鄉間小路,來自大城市的返鄉小轎車排起了長龍,大部分公路寬度只有3.5米左右,兩輛小轎車遇上,其中壹輛還得把壹半的車身斜進田野,這才勉強通過。記得去年,壹輛車因為視野不清晰,壹頭紮進了田溝裏。
我們鎮屬於汕頭經濟特區,毗鄰揭陽,有壹條連接揭陽與汕頭,橫跨榕江的水閘橋,金竈鎮距離汕頭市區路程較遠,而與揭陽市榕城市區反而特別的近,所以塭嘴橋是往來汕頭市金竈鎮和揭陽市仙橋鎮兩地的必經之路,然而這卻是壹顆定時炸彈。橋下就是湍急的榕江,偶爾會有人不小心掉下江去,屍體都很難找到。
據了解,塭嘴橋始建於1974年,長約40米,寬約1.5米,隸屬揭陽市仙橋鎮管轄,2002年,就被鑒定為危橋。時間過去了16年,每天還在承受兩地過萬的人流量。此橋是當地最便捷的道路,如果不經過,則需繞道至少20公裏遠,花上1個小時才可到達對岸。
單純靠農業解決不了當地大部分人的就業,留守家鄉的勞動力只能到揭陽的工廠打工混碗飯吃。“做流水線壹天8小時,大概可以賺60塊錢。”當地壹位打工婦女告訴我。“我們每天打工那麽累,不到2米寬的橋面要雙向通過,入口只能容下壹輛摩托車。每到上下班時間,堵橋是家常便飯,約40米長的橋,可能要走1個多小時才能通過。我們真是痛苦啊!”壹位經常經過這條橋的農民工黃伯告訴我。農民工們為了早點回到家,就搶著過橋,發生點摩擦大打出手則是家常便飯。
我們那裏的人日夜盼著能夠修橋,甚至有的人希望把金竈鎮劃分給揭陽市,這樣的話或許會早日修橋。江對岸的揭陽燈火通明,好壹派繁榮。繁榮的對面則是屬於經濟特區的最邊緣,交通閉塞,人煙稀少,壹片漆黑。聽村裏的人說,以前村裏婦女(男人都在外面打工)半夜從那邊工廠做完流水線回來,騎著單車還經常被半路搶劫,甚至還被強奸。所幸,這次回家,聽說汕頭市市委書記陳良賢到了實地考察,決定這條橋搭配環潮汕高速公路的建設,重新建橋,村裏的人壹個個都樂開了花。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人都在說,過年沒了年味,什麽才是年味,我也不知道。我想念的可能跟大多數人壹樣,是小時候的味道。
我的老家叫石鼓村,據村子裏輩數大的老爺爺講,以前就是祖先到哪裏落腳,然後就在那裏種下壹顆大榕樹,想知道這個村子多長歷史就看大榕樹的樹齡。在老家,壹代代人離開,幾顆遮天蔽日的大榕樹依舊躺在那裏,像位百歲老人默默守護著。在我們那兒,榕樹被稱作“神樹”。小時候,村子裏幾顆大榕樹就成了我們的天然遊樂場,我們就像猴子壹樣,在上面玩遊戲,甚至上去掏鳥窩。
老家石鼓村毗鄰潮汕母親河榕江,在榕江堤壩沒修建之前,能夠不拿泡沫板(小時候沒有救生圈,就拿泡沫板遊泳)遊過大概100米遠的對岸,然後在對岸抽泥船上洗個泥土浴從船上跳下去,就是我們小孩子的夢想。我記得,13歲那年,我實現了這個夢想。
回到的第二天,跟壹位老朋友在榕江江畔散步。堤壩上雜草叢生,以前100米寬的江面,現在剩下不到50米。水浮蓮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江面,死氣沈沈,看不到魚泛起的水花,水色發黃,兩艘船被困在中間,動彈不得。這塊水域已經失去了通航的功能。我的心裏猛然壹顫,或許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遊到對岸去洗泥土浴了。
老家祠堂裏面,有幾個側房,村民養的幾只豬在裏面睡著,時不時出來外面的小廣場溜達,好不自在。我跟他溝通過,這樣不好,他說是跟前任村支書堵氣,報復他才這麽做的。據村裏知情人透露,前任村支暗地裏把很多地批給了村裏的有錢人蓋房子,村子裏原來灌溉用的抽水機也被偷偷賣掉,錢不知所蹤。我親自質問過那個書記,問他村裏的錢,包括國家給的農業補貼哪裏去了。他支支吾吾地說道:“哪裏需要就花哪裏了,卻說不出明目。”
紙終究包不住火,那些沒錢沒地的村民知道後揭竿而起,想要把他埋了。他就幹脆壹家子卷鋪蓋搬到外地去,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們跟鎮紀委舉報過,甚至到了汕頭市紀委,但也沒後文,我們也累了,也要賺錢養家,沒那麽多精力總是去舉報。”村裏壹直為農民出頭的叔叔告訴我。村裏的人還說:“這人以後死了,回來村裏做法事,別人還是要吐痰的。”
在我小時候,石鼓村是遠近聞名的村子。村子的人很團結也有血性,賽龍舟實力遠近聞名,沒有幾個村子敢來挑戰。村裏有錢人多,在外地發達了紛紛反哺家鄉,虧了他們的善心,村子也是附近村子裏面最早修建籃球場、公園的。
現在的老家,老房子還是在那裏,16年那場龍卷風把村子上百間瓦房掀翻。老母豬會在祠堂前睡覺、逛街,應該是被派出來歡迎我們在外遊子的。河變得臟了,小時候的“白條”早已不見蹤影,夏天也很難看到小孩子在河裏面洗澡遊泳。路還是3.5米寬,就是多了幾棟3層小樓房。
老人家即將過世,兒女們就會把老人家送回到老房子,去度過最後的時光。
在文章裏面,其實我很不願意寫這個,但我想寫。在傳統潮汕人的眼裏,“外省仔”這詞帶著歧視的色彩。我老媽是河南信陽人,打我有記憶起,我老媽就被村子裏的人嘲笑,他們會嘲笑她的潮汕話不標準,笑話她是外省仔。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保留著潮汕人的壹種“優越感”(至今我仍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天生的優越感),盡管他們中的壹部分壹輩子沒走出過汕頭市。我不知道我老媽承受了多少,在我的記憶裏,我老媽從沒說過他們壹句:“妳們連普通話都不會說。”
老媽小學四年級就輟學,當時家裏掏不出來7塊錢的學費,我外婆讓我老媽把家裏剩下的米偷偷賣掉去換學費,還不能讓我外公知道,但我的媽媽選擇了另外壹條路。她壹輩子都渴望讀書,自己買了好多書平時沒事就看。說實話,要不是她壹直嚴格督促我,有可能我現在就是黑網吧裏的古惑仔,而且可能是老大。
小時候,我老爸身體就不好,做工有壹天沒壹天的,我老媽經常通宵繡花(手工繡衣服上的各類圖案)來幫忙養大我們。我老媽以前從來沒學過繡花,但她後來成了當地有名的繡花能手,別人壹天賺20,她可以賺40,甚至各種高難度手法她都駕輕就熟。好多服裝老板都上門找我老媽給他們繡花。現在的我長大了才明白,這都是生活無奈被逼的。現在我的媽媽身上有壹些毛病,就是那個時候經常坐著通宵繡花造成的。
不知道是時代進步還是人心退卻,在村子裏做點好事都要被各種猜忌:“別信了,要是這事不賺錢,他會去做?”
為了讓平日裏沒有娛樂活動的村民及歸鄉遊子回家過年能夠更熱鬧些,2016年春節我和村裏的熱心長輩壹起籌劃了壹場村晚,由我擔任主持人,從村晚策劃到資金籌備都由我們10個人壹手操辦,村裏的熱心年輕人壹起幫忙做安保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上千人過來觀看,好不熱鬧,村子仿佛在走向壹個新時代。
我還擔任村晚的攝影、攝像,負責記錄這壹切,最後碟片刻錄也是我壹個人解決。我當時還在讀書,上學了我還每天熬夜剪片,聯系商家刻錄。我老爸當時在家,有部門村民就風言風語:“整天催我碟片刻錄怎麽還沒到,是不是錢被我吞了,說我們賺了不少錢,以後不讓我們來舉辦了。”我老爸氣得差點在家摔東西。
事實上,我們活動的所有花費全都公開透明,什麽項目什麽人負責都寫在上面。我們10個人還商量好,抽煙抽自己的。活動結束的時候,壹位長輩拿了壹條煙來我們家,我都沒收下。壹千個心裏就有壹千個哈姆雷特,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也不必太在意,問心無愧就行。
村裏的人有的不願意相信這些事情。我們10個人趁此組成了村裏的壹個公益組織,各司其職,我不在家鄉則幫忙出謀劃策,文案撰寫,具體執行則是交給留在村裏發展的長輩們,我們策劃修建了村裏的小溪堤壩以及部分水泥路,而這些我們全都自己來,沒有跟村委打招呼,他們早已失去民心。
農民是最淳樸的,他管不了那麽多,誰對他們好誰就是好幹部。自打我有記憶起,村裏的村幹部怎麽出來的,我都沒印象,貌似也上門發過選票,但不管人齊不齊,還是選出來了。前任書記就連任三屆,把老家農民整的苦不堪言。潮汕地區人多地少,丘陵山區多,不像北方某些地區,家家戶戶有個幾十畝地,而且平原多,機械也能夠開進農田,提高種植效率。
老家平均下來,每個人能夠分到十分之壹畝的田地,壹家人再多也不過壹畝來地可以種植,“這全家喝西北風嗎?是被逼無奈才出去打工,我們種田幾十年,國家的農田補貼我們都不知道長什麽樣。以前還要挨家挨戶上門收取“公糧”呢。”我老爸的壹位農民朋友告訴我。
可是,這個村子不能永遠沒有村幹部,他們要幹他們應該做的事,我們這些人還要賺錢謀生,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大家都不為什麽,就為了家鄉更好壹點,圖點好人有好報。去年,壹位長輩在工地打工時,突然暈倒,住進醫院,花了幾萬塊錢,身體到現在還沒完全恢復。他再也不相信做好事有好報,退出我們的微信群。我連續抽了壹包煙,想了壹夜......
農村垃圾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老家農村交通閉塞,農村垃圾都是堆放在農田裏,倒垃圾的只能依靠焚燒來減少垃圾的占地面積,附近村民也是怨聲載道卻無能為了。我得知此事後,將情況反映到了汕頭市環保局,上面責令村幹部限期整改,他們迫於無奈在垃圾堆圍了鐵皮墻,用沙子填埋壹部分垃圾。弄完以後,他們壹個個臭氣哄哄,其中壹位得知是我反映的以後,找到我電話專門來罵我壹頓。
我氣得跟我老爸說:“窮不走親,富不還鄉”。現在我只想用“病入膏肓”來形容它。
每年春節回家,按照潮汕人的傳統,除夕那天跟初壹初二都要在家裏祭拜祖先,擺上潮汕傳統的酒菜,豆幹、春菜、壹整只雞或鴨等,除夕是下午祭拜,初壹初二則是早上,而且初壹只能用齋菜祭拜。潮汕地區農村最熱鬧的就是做大戲(潮汕方言,其實就是潮劇)、木偶戲等,但並不經常有,小時候特別熱鬧,但隨著時代的變化,每年必備的節目就是木偶戲,現在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戲班子都把戲棚搭在“老爺”(潮汕的農村幾乎都有自己的神,稱作老爺,每年春節都要從老爺宮把他們請出來外面祭拜)對面,做給神看了。
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見證者,沒那麽偉大都去做壹個改革家。我認同壹句話: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無懼,但要達到大智若愚這境界不是那麽簡單。
跟家人小聚幾日,初七,我便回了廣州。原本意料之中的堵車也沒堵成,4個多小時回到了廣州,老天下起了春節的第壹場雨為我送行。
我的家鄉正在以越來越陌生的面孔對待每壹個遊子,每年回家陌生感只會更強烈。歸鄉的遊子又像候鳥飛出去了,飛到了不屬於他們的地方,他們大部分是單飛,翅膀還稚嫩,老婆孩子老人家他們也無力帶飛,只能讓他們留在老家,獨自想念可愛的孩子和家人。
城市在加速發展,我們這些人大部分在廣州深圳買不起房,想在小城市買房工作又不在那裏,在村子也沒有地可以蓋房子,我不知道該去哪裏安家。我的父母身體還不好,年紀已過五旬。我的滿腔抱負不再熱血,他們健康就是我最大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