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青蛇》,最讓人難忘的,首推青、白二蛇那壹身飄逸妖媚的造型設計。窄袖修腰的上衣,繁而不亂的層疊襦裙,輕盈剔透的輕紗外罩,盤頭散發的戲曲女旦發飾,堪稱是香港兩位大師級美術指導張叔平、吳寶玲的頂級經典之作。據說為了滿足徐克不斷創新、打破傳統的造型要求,張叔平和吳寶玲動用了好多心思,在提交了壹版類似於《倩女幽魂》的造型設計稿被徐克狠狠否定之後,張、吳二人沈下心來,重新揣摩徐克的意見和要求,廣閱資料,不斷推敲,最後確定了以昆曲女旦、桃花塢年畫為基準的人物造型風格。不僅如此,張、吳還打破中華服飾的界限,在服裝色彩和材質的運用上,還汲取了印度傳統服裝的元素,最終以“妖媚”為基準,以“飄逸”為目標,打造出這美侖美奐的二蛇造型,如今看來,依然領先於時代潮流,讓人驚艷。
在《青蛇》中,白素貞和小青的造型從開始到結束,都在不同的造型中體現著古典女性美。壹開始兩蛇初化人形、濕滑粘膩,裸體廝纏,壹股詭異妖冶的畫風撲面而來,恐怖中又帶著香艷的味道。伴隨著魅惑的《莫呼洛迦》歌聲,兩只真正意義上的蛇妖撕破傳統赤裸裸成現在觀眾眼前,相信很多人看過,都會過目難忘。
之後,漸懂人事的青、白二妖開始漫步江南水鄉的小橋流水間,伴隨著“扭啊扭”的嬌聲笑語,將壹眾粗俗船夫迷得魂魄盡喪、跌落水中。此時,小青和白素貞的發型和妝容是模仿昆劇女旦大頭造型,發髻盤於腦後,青絲垂於胸前,兩彎細眉尾部微翹,白面攜壹抹紅唇,鬼魅中透著嬌俏,妖媚中盡顯青春。雖然是白蛇和青蛇,但服裝並非傳統純色,白素貞是內著粉紅,外罩白色紗衣,而青蛇則是藍、黃、綠紗混搭,楊柳腰風吹步搖,衣袂飄飄,芊芊玉手,壹把薄紗團扇遮面,笑雖浪蕩,卻盡顯古典風流。
全片最讓人心動不已的壹幕,莫過於許仙去白府還傘,大門緩開,青蛇舉傘向著許仙倩然飄來,在壹聲“小青啊、小青”的呼喚中,白蛇倚門而出,柔若無骨。天初晴,人嬌艷,那壹刻,任是意誌再堅強的凡間男子恐怕也難以抵抗這種魅惑吧?
但是隨著劇情的發展,青白二蛇因情反目,形象也開始變化。壹語不合,二女拔劍相逼,此時,青煙過後,二人服裝皆變化成素色,白蛇純白、青蛇純黑,依然飄逸卻殺氣十足。壹身素縞的白蛇尤顯瀟灑,周身數條白絲帶隨風飄擺,淒美動人。這段雙蛇打鬥的戲份因加入了戲曲元素,與其他武俠片的武打片段十分不壹樣。因為徐克在這裏註重的是飄逸感和詭異感,所以身著紗衣的二蛇廝殺更像是壹種舞蹈而非打鬥,最後的白蛇壹劍封喉轄制住青蛇的那壹幅畫面,美得好似壹幅水墨。但白蛇落淚,青蛇懵懂,尚不知人間真情為何物,只能在痛苦中糾纏。
從輕紗遮面的西湖初遇,到姐妹二人反目的黑白戲服,《青蛇》每壹套造型都盡顯二蛇妖的嫵媚幽妍、風流飄逸。最後水淹金山寺時青白二蛇隆重登場的戲服銅錢頭,更是將傳統和新潮融合到新的高度,以飄逸柔美、略顯鬼魅的造型設計,將壹個千年蛇妖的神話徹底顛覆,紮入觀眾腦海。這樣的造型設計,才是大膽創新卻又盡得中國古裝精髓的典範。
讓人覺得有趣的是,美術指導之壹的吳寶玲,正是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造型設計。雖然92年《新白娘子傳奇》收視大火,類觀音造型的趙雅芝版白娘子紅遍兩岸三地,但是吳寶玲絲毫沒有受其影響,反倒是用力,通過《青蛇》推翻了之前的風格,從“妖”的角度重塑了兩位蛇妖的形象,功力可見壹斑。
如此唯美的造型設計,即使是在現在,依然有些前衛。2010版《新紅樓夢》的與《青蛇》高度相似的銅錢頭造型,就遭到無數觀眾的詬病,成為新版《紅樓夢》被批評指責的重要罪證之壹。但《青蛇》在20年前就啟用如此新潮的設計,意識超前,令人贊嘆。雖然《青蛇》當年的美術設計獲得了13屆香港金像獎的提名,但由於各種原因,惜敗於當時勢頭強勁的《白發魔女傳》(美術指導:田惠美和張新耀),可謂壹大遺憾。
除了造型,《青蛇》的古代意境美也是諸多華語片中最難得的。
《青蛇》的場景之美,不在於復雜艷麗,而在於虛無縹緲、如夢似幻。無論是小橋流水還是煙雨西湖,無論是風流古宅還是莊嚴佛寺,《青蛇》都在用統壹的視覺語言闡釋者什麽叫中華古典美。與現在古裝片不同的是,《青蛇》並沒有把重心放在還原各種古代場景,從畫面來看,構圖甚是簡約、幹凈。但同時,徐克非常註重用顏色和煙霧,來營造壹種鬼魅感與傳奇感,讓整個故事仿佛是從古典誌怪小說中走出來壹般,既如夢如幻又歷歷在目。因此,徐克參考了大量古代小說的插圖以及版畫,從中獲取了很多還原古典妖魔傳奇意境的靈感。譬如全片壹開始,法海在戲臺上俯視人間醜態的那壹幕,就從顏色和內容上,神還原了《聊齋誌異》的壹幅插圖,從而奠定了電影神幻風格的基礎。
之後,電影畫風隨劇情不斷轉換,忽而妖冶嫵媚,忽而清新可人;忽而詭秘陰森,忽而莊嚴沈重。雖然情緒不同,但相同的是畫面顏色的大膽。徐克似乎從不吝嗇用色彩來渲染和放大情緒,在大片大片的色塊中,營造出壹種煙霧籠罩、氤氳迷幻的時空感,同時也將劇中人與妖的情感表現最大化。反觀現在,徐克在《狄仁傑》系列、《龍門飛甲》等片中提高了特技水平,但反而走向寫實化路線,是進步也是遺憾。
1992年,當諸多香港電影還在選擇傳統的本地搭景時,徐克為了還原書中的江南意境,執意去大陸取景拍攝,這在當時是十分費力的事情。雖然當時徐克最理想的地點是武夷山,但最後為了遷就演員的時間和檔期,大部分還是選擇了在香港搭景完成,即便如此,他還是很堅持地在去杭州取景,並刻意避開了西湖的斷橋等熱門景點,在僻靜處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風景。而這些花了大心思的外景只為《青蛇》的美貢獻了壹小部分,其最佳的場景設計,反而來自於白府這座妖法虛擬出的古宅。提及於此,不得不提到壹個人——雷楚雄。
《繁花盛放——香港電影美術(1979-2001)》這本書曾經提到,徐克對於《青蛇》的美術風格要求極高,他要求“《青蛇》的美術,壹是線條要統壹,都是圓的,不能出現直角;二是畫面設計要像《聊齋》的插圖壹樣,只突出主要的東西,其它壹律簡化,例如主景不要墻;街上的人不是穿白就是穿黑,只有主角的服飾才有色彩,背景也只用壹種顏色。”這種極簡的要求實質上難度極高,雖然徐克的思路很簡單:“白素貞家是變出的房子,要虛”,但是如何把握這種縹緲的風格,讓虛和美同存,卻是難上加難。所以在雷楚雄接任美術指導時,徐克已經換了六任美術指導,他是第七任。而且在接手的第壹天,徐克只給雷楚雄和另外壹位美術指導莊誌良壹天時間在香港采石場“變”出白府,兩人緊急商議之下,用雪紡紗作為白府的內部間隔,用了很大的鼓風機吹,做出飄逸的感覺,同時在場景所在地周邊取了很多竹子,塗成綠色作為背景,放煙,用紗簾與室內隔開,在燈光映照之下,壹幅水墨畫躍然而出。徐克非常滿意,但是莊誌良當天晚上拍攝結束後就辭職離開劇組,之後所有的重擔都落在了雷楚雄身上。
作為另類香港美學的開拓者,雷楚雄在《青蛇》中不斷創新,他參考了大量中國古畫,發現唐宋的很多室內畫其實是很簡化的,就是壹些床、幾、椅子而已,別無雜物。雷楚雄認為:“不管現實生活是否如此,畫師摒棄細節本身也是壹種審美,於是我便往這個方向走。”所以,在後期白府的打造上,雷楚雄為了實現這種古典雅致的意境,無論是大處還是細節都大下狠手,從屋內時刻飄舞的紡紗,到蛇妖手中的搖扇,從美不勝收的荷花池到雨中撐起的油傘,無壹不是他的傑作。能夠在如此簡潔的畫風中做出如此又美又傳統的設計,《青蛇》可謂翹楚。
1993年,《青蛇》在當年遭遇票房失敗,可謂徐克電影生涯的壹大憾事。當年,《青蛇》無論是人物造型還是內容結局都非常另類,遭遇了很多批評,但在徐克的堅持下,卻意外營造出了壹個淒美動人、亦真亦幻、美侖美奐的古典神怪世界,成為跨越時代的壹部經典之作,至今看來,依然令人心醉神迷、驚嘆不已。在華語古裝片不斷走向俗套無趣的今天,《青蛇》之美尤其令人珍惜和感嘆。
在未來,何日還能見《青蛇》呢?
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
緣生緣死,
誰知,誰知?
情終情始,
情真情癡,
何許?何處?
情之至!
——《人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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