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史上，自由主義是許多知識分子的價值觀。然而，隨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席卷中國，很多人開始擔心，崇尚無節制的自由市場和私有財產制度的自由主義，必然導致嚴重的貧富不平等和社會不公；它所倡導的自由和寬容，會讓文化相對主義和價值虛無主義泛濫；至於在政治領域倡導的自由民主和憲政法治，是西方霸權的產物，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應該徹底拋棄，走中國特色的替代型現代化道路。我在《自由人的平等政治》壹書中指出，這些對自由主義的批評是有問題的。
自由主義有不同的流派，我認為以約翰·羅爾斯為代表的左翼自由主義傳統所提供的正義社會的形象值得我們認真思考。主要原因是這種傳統把自由和平等作為現代社會的核心價值觀，並在此基礎上構建公正的社會制度。我相信，人可以對自由和平等有不同的解讀；但我不相信公開反對自由平等的理論和制度能有道德合法性，能贏得人民的支持。回顧歷史，自法國大革命揭示自由平等以來，人類從無到有建立了不同國家自由人的平等政治。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中國人的能力，更沒有理由說中國人不配生活在壹個自由平等的社會。為了證實我的觀點，我們先來回顧壹下自由主義的基本思想。
每壹套政治理論，無論多麽復雜，都必須預設壹些對人和社會的基本看法。自由主義最根本的思想是把人理解為自由人，道德地位平等，願意在社會中公平合作，從而保證每個公民都享有充分的自由和足夠的社會資源來追求和實現自己的美好生活。這是自由主義的出發點。這種想法看似不起眼，卻反映了自由主義獨特的政治理想。
首先，自由主義認為政治和道德是不可分的。政治生活的最高目的不是為了爭奪政權，不是為了分清敵我，也不是為了壓迫人民，而是為了按照正義的原則建立道德共同體，保護人民的基本權利，實現人民的根本利益，使政權的行使具有合法性。因此，自由主義肯定人的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認為人憑借這些能力可以建立壹個正義的社會。誠然，什麽樣的制度才能符合正義的要求，眾說紛紜。主要是我們必須把“道德觀點”放在制度評價的第壹位，這也是羅爾斯所說的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的含義。壹個國家，無論多麽高效和強大，如果建立在不公正的制度基礎上，都不值得追求。
第二，自由主義是壹種面向個人的政治哲學。自由主義首先把人理解為獨立的、有反思意識和價值感的、有自己人生規劃的個體，然後從個體的角度追問什麽樣的政治秩序才能合理地保護和促進人的根本利益。理想政治的構想和對現實社會的批判都是基於個人的合法權益，因為每個個體都有獨特的、不可替代的生命，都渴望主宰自己的生活，期望活得有尊嚴、有意義。因此，洛克的契約理論強調個人先於國家，國家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能更好地保護自然權利；法國大革命的《人權宣言》和聯合國的《世界人權宣言》也把個人權利放在最高位置。當代自由主義者，如羅爾斯、德沃金等，更強烈地反對以整體利益最大化為目標的功利主義，主張個人權利優先。這是壹脈相承的自由主義傳統。
這並不意味著自由主義看不到人有不同的社會屬性；這並不意味著自由主義不知道人從出生起就生活在國家裏；這甚至不意味著自由主義對個人權利的強調是基於自身利益。自由主義承認集體生活的重要性(否則它不會強調社會是壹個公平的合作系統)，社區生活是人的基本需求(否則它不會重視結社自由和信仰自由)，更承認公民必須有基本的道德責任(否則它不會主張社會正義和財富再分配)。更確切地說，自由主義堅持這樣壹種信念，即個人具有獨立的道德地位，先驗地不屬於某個群體，對這個群體負有某些不可去除、不可質疑的道德和政治義務。從個人的角度來看，所有社會和政治關系的建立都必須在道德上是正當的。正如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所說，“人生而自由，卻處處帶著枷鎖”。如何讓這些限制自由的制度合法化，才是自由人最關心的，因為所有的政治秩序都不是自然的，而是人為的產物。自由主義強調個人取向，這是壹種道德立場，而不是接受認識論或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原子主義式的人類觀。
第三，自由主義既然把人理解為能夠獨立思考、做出理性判斷的獨立個體，就必須允許和尊重人的思想和行動自由。自由的重要性不僅在於人們的選擇能力，還在於他們的多樣性。人不是機器的倒模，而是有自己的個人喜好，對生活的感受和追求，以及安身立命的方式。如果國家不尊重人的自由意誌，強行將人同質化，那就是違背人性，是對個人尊嚴的最大踐踏。自由多元的社會不僅有利於個人福利，也有利於社會文明的發展。這壹點穆勒在《論自由》中有詳細論述，值得再讀壹遍。
當然，允許人們有選擇的自由，並不能保證個人每次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任何時候，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對自己或他人不合理或有害的決定。但這種擔心並不能使家長制和專制主義合理化。合理的方式是國家提供良好的環境，鼓勵和培養公民從小學會獨立思考，認識自己，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人只有犯錯才能成長。不允許人犯錯的社會不是好社會。同樣的道理，允許人們自由選擇並不能保證有足夠多不同性質的有價值的生活方式供人們選擇。壹個過度專制和商業化的社會，不利於培養壹種異質的、充滿活力的、各領域各得其所的社會文化。因此，自由主義既反對經濟市場的自由放任，也反對文化市場的自由放任——如果這些政策最終導致文化霸權，危及文化多樣性的話。
第四，自由主義堅持人人平等。所謂平等，就是每個公民作為獨立的自由人，都具有平等的道德地位。道德平等不是壹件自然而然或不證自明的事情。在現實世界中，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東西，每個人都壹樣。即使找到了，也不壹定道德相關。更何況，在壹個充滿競爭的世界裏，大多數人超越他人，從差異中肯定自己，這是很正常的。因此，自由主義把平等作為壹種道德理想，實際上要求我們從這樣壹個角度來看待政治:在確定社會的基本政治原則時，我們應該擱置分歧，接受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理性道德人，並在此基礎上找出壹種大家都能合理接受的合作方式。是我們自己給了我們平等的地位。我們願意這樣做，因為我們有這樣的道德能力，我們可以站在壹個普世的角度，穿越世間的各種不平等，看到人們所享有的道德人格，認可並欣賞平等相待的價值。
我常常想，做壹個真正的平等主義者是相當困難的，因為它要求我們從兩個角度來看待自己:壹是要求我們把自己放在第三個客觀位置上，認識到從普遍的角度來看，我們每個人都是道德主體，沒有人在價值上優於他人。這就要求我們回到第壹身體的視角，把第三身體的客觀認知內化到我們的主觀生活中，把平等當作值得追求的東西，這樣我們才有足夠的動力在道德思維和日常生活中尊重和踐行平等原則。很多自由派可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身份轉換和身份整合的難度。羅爾斯花了這麽大的力氣在壹個正義理論中處理他所謂的穩定，其根源也是試圖論證，至少在他所構想的正義社會中，和諧社會是可能存在的，即從第壹種觀點來看，服從平均主義的要求是理性的、可取的。只有完成了這種正義與善的結合，平等主義才能植根於我們的生活，並催生出相應的政治文化。
但讀者要註意，對道德平等的堅持並不意味著必須采取資源平等分配的立場。而是暗示了這樣壹個要求:“在確定社會合作的基本原則時，每壹個自由人都享有平等的地位，擁有同樣的發言權。最終協商的原則必須是所有人合理同意的結果。”這意味著平等優先，任何不平等的資源分配都必須有合理的道德論據支持。這是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核心。他著名的《原始狀態與無知的面紗》設計的目的就是為了創造壹個公平的契約環境，然後看看自由平等的合作者會協商出什麽樣的正義原則。為什麽公平？因為在原始狀態下，契約者都被蒙上了壹層厚厚的無知的面紗，包括他們先天的自然能力和後天的社會環境，從而保證了每個契約者都處於平等的地位。我們知道這不是壹個真實的契約，而是壹個意識形態的實驗，其目的是體現自由主義者對自由、平等和公平的社會合作的理解。羅爾斯契約論的妙處在於其背後的平等正義理念:關系到整個國家基本制度的政治原則不是由任何權威或精英決定的，而是由全體公民決定的。在決策過程中，每個公民的權益都受到重視，不會因為能力、財富、階級權力的不平等而歧視任何人。這體現了民主自治的理想。
那麽，自由主義會倡導怎樣的社會制度安排呢？政治上，羅爾斯主張公民享有壹系列平等的基本自由，包括言論和思想自由、信仰和良心自由、人身安全和擁有個人財產的自由，以及集會和結社自由、選舉和被選舉的自由，甚至廣泛參與各種政治活動的自由。這些自由將被寫入憲法，並被賦予最高地位，從而確保個人權利的優先性。羅爾斯也贊成憲政代議制民主，並通過各種制度確保政治平等得到真正實踐。社會和經濟方面，羅爾斯提出了兩個原則。首先是機會公平平等原則，主張出生在不同家庭環境的人應該享有公平的競爭機會，通過教育和各種社會培訓盡可能促進社會流動。二是差別原則，主張經濟的不平等分配只有在對社會最弱勢人群最有利的情況下才是可以接受的。這壹原則體現了壹種互惠精神:每個公民都應該受益於社會合作，享受經濟發展的好處。社會發展的目標不應該是讓壹部分人富起來，而另壹部分人要承擔發展的成本。具體措施可包括由政府為公民提供各種社會福利保障，如醫療、教育、住房、失業救助、老弱傷殘津貼和退休保障等；政府還應在經濟領域實行累進稅、遺產稅等措施，防止財富過度集中，減少貧富懸殊，盡量讓每個公民從出生起就有機會發展個人能力，實踐人生理想。自由主義反對財富分配完全由市場決定，因為市場競爭中很多導致不平等的因素都是不公平的。這裏所說的不公平不僅僅是指腐敗和各種違法行為，還包括社會背景和個人天賦能力帶來的起點不平等。
基於以上的討論，現在讓我來回應壹些對自由主義的批評。
第壹，那些批評自由主義不重視社會正義和平等的人是沒有道理的。事實上，自羅爾斯的《正義論》發表以來，自由主義已經積累了大量關於平等和社會正義的論述。羅爾斯對平等的理解甚至比馬克思和許多左派更激進，因為他認為，從道德的角度來看，壹個人的先天能力和後天出生都不是應得的，任何不平等的分配都必須考慮最弱勢者的利益。在制度安排方面，他認為我們不應該滿足於福利國家的模式，因為福利社會仍然容忍相當大的社會經濟不平等。如果不區分左翼自由主義和自由放任自由主義，進而認為弗裏德曼、哈耶克和諾齊克所倡導的小政府、大市場就是自由主義的全部，那真的是最大的理論誤區。自由主義既反對國家的全能，也反對市場的全能。它真正的道德關懷是:怎樣的制度安排才能讓平等獨立的個體公平地生活在壹起，過上富裕而有尊嚴的生活。至於實際系統應該如何設計才能實現這個理想，還需要詳細討論。
第二，有人批評自由主義預設了價值虛無主義，這也很難成立。自由主義是壹套完整的政治道德理論，它對自由和平等有著深刻的承諾，將民主、憲政、寬容和人權視為普世價值，認為正義和理想的社會可以通過人的理性能力來建立，因此它不可能是壹套“主觀的”和“虛無主義的”政治倫理。
第三，有人說自由主義強調國家中立，放棄討論善的問題，不能為個人安身立命提供基礎，不值得追求。毫無疑問，自由主義不會像儒家或基督教那樣，提供壹整套涵蓋生活各個領域的價值觀和信仰，並要求所有人都接受。這與自由主義的人民觀和幸福生活觀有關。自由主義認為人有足夠的理性能力自由探索價值，同時認為幸福生活的壹個重要條件是理性主體能夠自由選擇和批準自己的人生計劃。所以自由主義最關心的是建立壹個公正的制度，保證每個公民都有自由和資源去過他認為值得過的生活，並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羅爾斯所說的“正義優先於善”是指每個公民對價值的追求都不能超越正義原則所設定的規範，而正義原則是建立在自由、平等、公平合作的理想基礎上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自由主義不重視善。恰恰相反，正是因為自由主義堅信每個人都有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和追求，而這些追求對每個人都極其重要，所以它主張尊重個人的自主性，公平分配社會財富。
而且，自由主義也絕不是對人沒有要求。自由主義期望公民對平等持之以恒，對與自己不同的信仰持寬容態度，對正義有持久的追求，對弱者有真正的關懷，能夠過上獨立而有個性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做壹個自由派絕對不比做壹個保守派或激進派容易。自由主義擁抱多元主義，多元主義的底層是對個人的尊重和對自由平等的堅持，這些構成了公民的共同信仰，成為和諧社會的堅實基礎。
據說在當今中國，很多人認為自由主義早已失去了道德號召力和政治合法性，甚至成為保守、反動、落後的代名詞。這令人費解。從以上勾勒的政治圖像來看，如果自由主義在當今中國不值得追求，那麽在政治權威的合法性基礎、個人權利的保護、平等實踐和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等根本性問題上，非自由主義理論還能提出什麽樣的道德上更可取的正義觀？這是所有政治理論都必須回答的問題。在進入辯論之前，我們至少要知道什麽是自由主義，什麽不是，為什麽值得追求。摘自《自由人的平等政治》(北京:三聯書店，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