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分析科幻小說被認為缺乏藝術美的原因,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作為藝術美基礎的藝術真實在科幻小說中並不被認可。相對於上述對藝術真實的理論理解和闡釋,科幻小說確實缺乏“生活的邏輯”。比如在著眼於未來的科幻小說中,幾乎每壹部小說都呈現了壹個不壹樣的未來世界,整個人類的文化、經濟、政治都是“意想不到”的。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很難說文本包含了多少真實的生活邏輯;在註重科技創新的科幻小說中,物質生活的巨大變化非常突出。科幻作家往往能想象出震撼的科技。那些鮮活的機器、商品、各種工具,在現實生活中可以說很少有直接對應的,更不用說基於現實的“現實”了。最大的問題是對地外生命和地外文明(或若幹年後完全進化的人類本身)的觀念。它的許多細節完全是想象出來的。比如人類是作為壹種能量而不是物質實體存在的,這顯然不具備上面所說的所謂現實生活經驗。
還有涉及其他種類科幻題材的小說,就不贅述了。為了討論簡單起見,我不妨暫時把它們定義為“強幻想”。他們共有的壹個特點是,無論是對物質世界的描寫,還是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描寫,都大大超出了現有的現實生活,有的甚至很難從現有的生活中找到類似的參照物。必須承認,壹個作家無論多麽富有想象力,也必然會受到生活經驗的限制,也就是說,幾乎所有的想象都可以追溯到現實生活,但問題是,當這種想象與現實過於疏離時,讀者的生活經驗就很難與作品的描述產生“* * *振動”。讀者可能覺得小說很精彩,很曲折,很生動,卻不斷地在潛意識裏暗示自己,這是“捏造”的。
但實際上,這裏最大的疑問和矛盾在於,雖然從理論分析可以看出,科幻小說幾乎沒有藝術真實性(當然,這裏尤其是帶有“強幻想”的科幻小說,以及與之相對的“弱幻想”,比如科幻小說中被稱為“軟科幻”的部分,其背景可能是現實生活,所以可以勉強甚至完全用壹般的批評範式來對待。沒必要把我這裏說的“科幻”斷章取義,當成科幻的全部。但在實際的閱讀過程中,壹個合格的、成熟的讀者是能夠感受到科幻小說中的美好的,換句話說,是能夠感受到科幻小說中的“真實”,並把那些近乎不可思議的“強烈幻想”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統壹起來,從而被壹種情感或思想所喚起。
比如阿莫斯夫的《基地》(系列),描述了有著12000年悠久歷史的銀河帝國,進行了史詩般的宏大敘事。小說沈重,充滿歷史感;在《地炮》中,劉設計了壹個沿著地球直徑拉出壹根空心管的技術思路,展現了科技的巨大力量和人定勝天的信念。在《紅色的海洋》中,韓松對若幹年後生活在海洋中的墮落者做了詳細的描述。他殘酷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對讀者產生了強烈的影響,呈現了壹幅生動的生存、鬥爭和死亡的悲劇畫面。
沒有必要壹壹列舉著名的科幻作品。壹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雖然從理論上講,科幻中的“強烈幻想”很難將讀者帶入壹種無意識的現實,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優秀的科幻文本不斷營造真實的環境,給讀者強烈的審美體驗。那麽,當理論與實踐不壹致時,思考的就是原來的理論是否有局限性甚至缺陷。
作為壹種文學創作形式,科幻小說與主流小說最大的區別在於,它不僅關註精神層面,也關註物質層面。這裏的物質層面不是當代文論通常意義上的“物質生活的享受”,而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整個物質世界,涵蓋了科學和宗教對物質世界的認識(對科學而言,包括已有的對宇宙的認識和尚未被證明的科學猜想)。根據李兆欣對科幻小說本質的理解,科幻小說的意識形態本質在於它考慮“變化對人的影響”。在主流小說中,這個“變”指的是現實生活中時代的變遷,生活方式的改變,觀念的轉變。在科幻領域,“變化”的含義更廣,還包括科學理論和技術產品的直接變化(當然這比現實生活中的實際變化更虛構),甚至包括科學規律本身的“變化”(另壹種“自然規律”的虛構)。甚至在精神層面,這種改變不僅僅是人類,還有動物、植物,甚至是完全虛構的“地外文明”。
因此,藝術真實的概念可以擴展到科幻領域:
1.藝術真實包括對物質世界的邏輯假設和虛構,它的藝術效果是產生科學和自然的美,或者是對科學本身進行反思和批判後的悲劇美。
科學美和自然美(這裏特指自然規律,不限於自然風光)在主流文學作品中壹般是沒有充分體現的,甚至是體現不出來的。文學作為藝術美的最高形式之壹,不同於科學,即使在實際的理論探討中,也特別需要區分文學與科學。實際上,文學作品很少表現出科學美。
但在科幻領域,情況完全不同。大量的科幻小說,尤其是被稱為“硬核科幻”的作品,非常註重科學規律和技術,很多在主流文學中幾乎不可能被采用的題材在科幻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比如當代科幻作家劉在《地炮》中虛構了壹條貫穿地球的巨大管道,利用機械原理輸送,然後再虛構出來。通過電磁原理,這條管道被用作加速器,向外界發射各種機械結構;在《詩雲》中,他發明了壹個巨大的“存儲器”(功能類似於現在計算機的存儲設備),由幾顆行星為原料制成,圍繞地球漂浮。在《夢之海》中,他虛構了地球上的海洋水被冰凍,做成壹個巨大的規則長方體,漂浮在地球同步軌道上,折射著太陽的光輝,成為壹件藝術品,而目前這些虛構的情節,根本沒有技術上的可操作性,讀起來確實有非常逼真的真實感。它們宏大的結構、壯麗的場面,甚至對“造物主”的宗教崇拜和崇拜,都充分體現了科學、技術和自然之美。
劉自己也曾說過:“世界上每個民族都用自己最大膽最華麗的幻想構造著自己的創世神話,但沒有壹個民族的創世神話像現代宇宙學的大爆炸理論那樣瑰麗震撼;生命漫長演變的故事,它的曲折和浪漫,也是上帝和女媧造人的故事無法比擬的。”[7]這種觀點是否存在理解上的偏頗,沒有爭論。至少說明科學(理論、規律)和自然是審美的。那麽,既然我們可以從客觀世界中實際存在的關於自然的規律和事物中獲得審美體驗,那麽壹部優秀的科幻作品也可以從邏輯的基本“假設”中構造出人類無法/無法觀察到的另壹個世界或另壹種景觀,實現本質上相同的科學美感。而且,就人類目前對世界的認識而言,自然規律的真善美往往是統壹的、壹致的。宇宙學中的超弦理論無法用經驗證據來檢驗,但它之所以能作為壹個重要的理論假說存在,其中壹個重要原因是它在數學形式和其他壹些方面有很強的美感,甚至在討論它的時候使用了美學的概念(奧卡姆剃刀)。所以科幻小說中物質世界的邏輯虛構,比如自然科學中的規律,數學公式中的常數,不存在的風景,在實踐中完全可以產生藝術真實感。主流小說對此的忽視,恰恰反映了主流文學在這類題材上的弱勢和無力。
另壹方面,科幻小說中有大量虛構,其目的和作用不是為了體現科學之美,而是為了描述技術災難。這類作品的立場往往是對科學和有限發展的批判,對人類當前發展模式的質疑,與技術對人類的異化有關。在主流文學中,這類題材更多的是從制度和文化的角度進行批判,而不是直接關註物質生活本身。現實生活中技術災難的數量和強度是有限的。作為壹種文學創作,基於生活的小說是藝術的必然。因此,科幻作品中往往會出現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災難性場景,主題涉及基因問題、人口問題、能源問題、納米技術、計算機網絡、人工智能等諸多科技領域。雖然我們在與客觀世界對比時會認為這些“災難”是荒謬的,但我們必須看到,作為壹種藝術提煉,成熟的讀者在閱讀時不僅能從文本中感受到災難的真實味道,本質上也是現實生活中科技負面效應的反映。所以它們是藝術的。
從另壹個角度看,理論界目前對藝術真實的理解,即反映生活的真實、本質和規律,在對科幻小說的評價上過於狹隘。在文學上,它不僅包括我們壹直理解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總和”和“關系總和中的個人”,還應該涵蓋。
2.藝術現實包括壹個反映人類社會本身的“非人”社會。它的藝術功能和描寫人類自身壹樣,重在喚起讀者在情感、意誌和觀念上的聲音。
科幻小說中有大量“非人類智能”的描述和虛構,比如具有獨立意識的人工智能,外星人,或者與今天的人類完全不同的未來人。從形式上看,這些描述似乎是虛假的,缺乏真實感,因為它們似乎與現實社會無關,它們的人物和事件完全在人們的經驗之外。但在實踐中,這種文字也能帶來強烈的現實主義/現實感,所以應該具有藝術真實。
深入分析原因,不難發現,無論作者如何構想壹個“非人”的社會,都不可能完全脫離自己的生活經驗,也就是我們的現實世界。科幻小說中的非人形象大多是擬人化的,但外在形象和文化形態上可能有大量虛構,但擬人化是壹個很難擺脫的基本規律。對比童話和宗教故事中非人(鬼神)的人類觀念,這些小說也將“非人”人格化。
所以,在人格化的角色裏,無論外面多麽怪異,小說的情節依然局限在壹個人際關系的網絡裏。非人角色本質上是對比真人,非人社會本質上是對比真人社會,從而表達作者對人的立場和態度。這和主流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本質上是壹樣的。比如艾薩克·阿西莫夫在200歲生日的時候發明了壹個機器人。他本可以長生不老,但為了成為壹個真實完整的人,他最終經歷了死亡。在這裏,所謂的機器人是對現實人物的映射,而深深打動讀者的,是小說通過壹個機器人的“生命歷程”所反映出的情感、心境和生命的意義。從這壹點來說,非人的形象也具有強烈的真實感,非人的虛構也具有同樣的藝術真實性。
在其他科幻小說中,也會出現非個性化的非人形象,比如洞察宇宙真相的智能體。在這類小說中,人的形象在本質上是抽象概括的。在壹般小說中,人作為壹種現實存在,必然具有獨特的個性和特定的意識,這就是文學創作中的“典型性”。但是,科幻小說可以突破這個傳統。它可以沒有壹個人的具體形象,而是在哲學意義上提取“人”的* * *性質和本質,在文本中進行哲學思考。比如科幻小說中,壹個人死後在黑暗的空間裏與另壹個“聲音”對話。這個對話其實是壹個哲學思辨的過程,不斷拷問壹些形而上的問題;在壹部名為《次元秩序者》的科幻小說中,作者塑造了壹個維護“時間秩序”的智慧人形象,而小說本質上也是在進行壹些關於時間、存在、歷史的哲學思考。
這類小說的共同特點是缺乏情節,但其特點是能夠提煉出壹個人類的抽象概念,從而在文本中進行哲學層面的思辨。這種創作形式在主流小說中並不多見,因為主流小說很難在缺乏具體人物(也沒有個性化形象)的基礎上創作出來。但這要有藝術真實性。因為所謂的文學,不僅僅是從文字上體現對現實生活的關懷,還有情感上的聯系和聲音。也可以直接超越感性認識,直接從哲學層面對高度概括的現實世界進行理性思考,關註抽象的形而上學概念(如人類存在的意義、宇宙是否完全可知、時空的本質等。).如果薩特能夠在他的小說中進行存在主義的思考,就沒有理由認為科幻小說不能在更抽象的哲學中被拷問,我們應該認為科幻小說中虛構的非個人化的非人形象本質上是小說中哲學思辨的媒介,是思想和藝術真實性的抽象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