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理由:作者在剖析《齊物論》過程中引經據典,闡述了宇宙之理和人事之理。本文條理清晰,語言流暢,充滿文雅的書卷氣。
寒露之後,陰雨霏霏,風也明顯涼了很多。
風,是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自然現象,氣象術語講,特指空氣在水平方向的流動。
關於風的體驗,平靜時是“風平浪靜”,風起時是“風生水起”,風小時是“風吹草動”,風大時是“風雲變幻”,每壹個“風”字都對照壹種情境,甚或心情。
古人詠詩也喜歡借“風”,譬如王昌齡在《塞下曲·飲馬渡秋水》中用了比喻:“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曾鞏《詠柳·亂條猶未變初黃》則很誇張:“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
然後,循著寫“風”的文字溯風而上,我卻看到這樣壹段奇絕的文字:
這段話來自《莊子·齊物論》,作者莊子。莊子是誰?讓我們跨過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近距離看看這位先秦時期的大家。
先秦諸子,孟子、墨子、韓非子等,所著文章都不少,觀點也明確,大多是在表達壹套改造社會的綱領——包括詳細的推因、方法、過程甚至結果,穿插其中的修辭和故事,主要是為了增加說服力。
但莊子是個例外,這位楚國貴族的後裔,卻不應同宗楚威王之聘,壹心向往大自然的自由和閑適,所寫的文字散發出強烈的自我意識,是個專註於思考和感知自我的人。
莊子的《齊物論》,特別被人們稱道和關註的,是蘊含其中的深刻思想。“齊物論”包含“齊物”和“齊論”兩個意思。莊子認為,世間萬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來千差萬別,其實歸根究底並無二致,沒有是非、美醜、善惡、貴賤等的分別。莊子老先生還認為,人們的各種觀點和看法,看起來千差萬別,其實與“齊物”壹樣也是齊壹的,即沒有區別啊。
大學者章太炎說:《逍遙遊》講自由,也就是說破掉束縛,返回自在;《齊物論》講平等,也就是萬物的平齊。這種觀點放在今天看,都讓人吃驚和震撼,放在古代,估計是沒幾個人能懂,也不功用,所以他反而不如其他些受當時君王重用的諸子有名。
當然,後人認為,“齊物論”的思想也有片面之處,因其內涵復雜,這裏且把思想這個深邃的話題先放壹邊,今天主要討論壹下莊子文字的文學之美,以及他開創了哪些傳達感知的文字方式。
《莊子》的字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由物及人,由人及世界,最後又回到人與物的關系或者人與人的關系,構思精妙,語言好到了極點。
莊子不願為當權者效力,但卻受貧窮所困,曾經四處借糧無果。當然,這完全無法束縛住他那顆向往自由而想象力極為富麗的心,在多年對自然、對他人、對當時所處環境的不斷觀察和思考中,他積累下很多特別的人生體驗、感悟,並以精彩命題和故事的方式整理成篇。關於《莊子》的作者是否真為莊子也是壹個懸案,後人壹般認為這是集合了莊子自己思想(主要體現在《內篇》)及莊學後人整理的篇章。
回到“風”上,為何說這壹篇從文學表達上是傳達感知的精妙篇章?前面已經說了形容風的種種華辭,但在這篇文章面前都相形見絀。
文章壹開篇,就談到關於風的意象,莊子是怎麽說的呢?
風在《莊子》裏是壹種常見的意象,被莊子隨手拈來,用在各種場景,帶入各種情感。
比如《逍遙遊》篇裏的“海風”,《齊物論》,也就是目前我們正在看的這篇,則提到了非常有意思的孔風。
這種風當然不是壹句“風來了”或者“風很大”就帶過去了,它千變萬化,如同精靈壹般悠遊在天地萬物之間。
文學情境,自古就承載著最重要的通感功能,將人的思維帶入到文字所渲染的世界。譬如《易水歌》中提及的風:“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壹去兮不復還……”在這裏,因為有了壹個“壯士壹去不復返”的情境,所以,本來沒有半分人類情感的“風”,也多出了壹種慘淡壯懷的感覺。
然而,《齊物論》這篇又有些蹊蹺,寫“風”,沒有直接迎“風”,作品寫的是南郭子綦先生和弟子之間的壹段對話,關於“風”的描述就夾雜在這段對話裏,我們試著用現代白話來感悟壹下當時的情境:
話說南郭子綦先生,依著幾案而坐,仰天呼吸吐納。
伺立壹邊的弟子問:“這是怎麽回事兒?形體固然可以像朽木,心靈怎麽也能像死灰壹樣?今天依著幾案的妳,和昨天的妳有些不同?”
註意話題的起始,來自弟子的兩個比喻:形體固然可以像朽木,心靈怎麽也能像死灰壹樣?
朽木是什麽?沒有韌性,壹碰就可能斷折。死灰又是什麽?當然是逐漸沈寂的塵灰,幾乎達於靜止狀態。
子綦先生的回答很簡單,說,“妳提的問題很好。吾喪我。”
“吾喪我”是什麽狀態呢?“吾”和“我”在先秦時基本都是第壹人稱代詞,但在這兒,在莊子的刻意使用下,兩者分別代表不同的意義。“吾”是自我存在的狀態,“我”是代表關於存在的意識,“喪”的翻譯很有意思,有說忘記,傾向於沈浸情境的被動;有說拋棄,突出主觀要求改變的主動性。
在物我兩忘的時刻,“拋棄”和“忘記”,其實都指向壹件事——即過去那些破碎、狹隘、偏斜的執念,讓自我降低到朽木和死灰那樣的狀態,沒有思想的樊籠,內心歸於道之所指的“空寂”。
表面上看,莊子說的是放下自我,但換個視角看,正是因為他覺察到了自我。
子綦先生接著問:“妳聽過人籟但沒聽過地籟,妳聽過地籟但沒聽過天籟,是不是?”
後面他的解讀便是本章精彩所在。
當然,莊子如此濃墨重彩,是為了承載蘊含其中的玄妙思想。但客觀上,卻讓“風”這種自然現象,在文字的運用中,變成了壹種文學意象。
隨著視角的轉換,莊子逐步將“風”引入談話的正題。
這番關於風的敘述,從虛轉實,引入了“籟”的概念。
我們都聽說過“天籟之音”,泛指自然界的種種聲響,譬如風聲、雨聲、鳥聲、流水聲,甚至蟲鳴聲,均帶著自然界的神秘韻律,穿過耳膜直擊心弦,動人心魄。
在古時,有“三音”的定義。音律之聲有三音:古琴之音為天籟,土塤之音為地籟,昆曲之音為人籟。
另外,不事雕琢、渾然天成的好詩文,也被稱為“天籟”,這裏是將不刻意的自然之趣,遷移到文字中產生的美感。
籟,是指從孔洞發出的聲音。子綦為何從“籟”字說起?因為人有七竅,鼻子正是其中之壹,壹呼壹吸之間譬如風從鼻竅穿過。此篇莊子從子綦吐納起筆,與鼻息息息相關,這裏,自然而然轉向壹脈相承的“籟音”,並由“籟”的原意延伸到各種孔洞,於是有了以下這段著名的言辭。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 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
簡單理解其中的語境即:子綦說:“大地發出來的氣,就叫做風。不發作則已,發作起來,億萬的孔竅都開始怒號。山林裏高下迂回的地方,百圍大樹的空洞”,都開始發出轟鳴。
下面便是壹系列關於風——穿過各種孔洞的聲音的描摹,“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
這裏,作者展開了豐富的想象,列出了壹大段短促的並列比喻,從人體之竅到日常有孔的器物,說風吹過,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響,有的像水流,有的如響箭,有的似哭嚎,有的若吶喊……種種不同的比喻,把我們帶入壹個“聲盡其妙”的世界。
莊子這種鋪排,後來,我們在很多辭賦作品中都能看到相似的英姿。
讓我們贊嘆的是,作者筆力縱橫恣肆,各種聲響信手拈來,細品,卻又並不是脫離現實的“幻想”,不論是人體之竅還是有孔的器物,以及如水流、響箭等等的聲音,均來自對生活和大自然的深刻觀察和體驗。
倘若壹種孔洞是壹個空間,我們身處其間卻兩眼緊閉、兩耳閉塞,又如何能聽到外界的聲音?自然更加無法感受和比較各種聲音的不同。
作者沒有壹處深入筆力探究,反之,也告訴我們觀察事物需要更宏觀的視角。他的觀察如此細膩,意境又是如此悠遠,幾乎占盡了風的多樣性和空間性的極限,後人再寫風,很難超出這種格局和洞見。
莊子這篇寫風的意義,在於他在哲學上發現了個體的自我,在於起筆了傳統文化的典型抒情方式—— 將個體情感帶入自然現象中,又用精彩的文學手法將個人的感知表達出來。
那麽,這些個體的情感具體指什麽呢?
壹次有意思的聊天,莊子把風寫得如此氣象萬千,目的不是為了贊揚風,或者那些千奇百怪的聲音,而是為了陳述自己的哲學命題——挖掘關於天籟、地籟和人籟的區別。
這三者的區別在哪呢?故事裏那個糊塗的學生依然不明白,又問道,地籟就如同各種孔洞發出的聲音,人籟是通過竹子發出的聲響,那麽天籟是什麽?
子綦先生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施施然反問:風吹過那些不同形狀的孔洞,使它們發出自己的聲音。那麽, 能讓它們發出各種不同聲音的,又是誰呢?
這不是壹個簡單的思考題,而是全文的根基。
當風起於青萍之末,或經山林,或穿樹梢,或撫流水,或行過人類的居所,那同樣的壹縷風,最終呈現的聲音卻是完全不同。
答案便藏在問題背後——風吹萬物引發振動,振動發出千奇百怪的聲音。這就是隱住在自然曠野裏的“道”。
“風道”如此,“人道”亦然。子綦緊接著拋出了正面的道理:“大知閑閑,小知閑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
簡單說,即大智慧者心胸廣博豁達,喜歡耍小聰明的也喜歡斤斤計較。他們整日裏勾心鬥角,說話尖酸刻薄,是非對錯皆由此產生。欣喜、憤怒、悲哀、歡樂,憂思、嘆惋、反復、恐懼等種種情緒也由此滋長。
莊子此句壹針見血地道明了人的問題:自私、狹隘、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人們日日被恐懼所包圍,被私心所裹挾,單純的心靈被綁縛。人在這種強調“自我”分別心的控制下,出現了各種情緒,如歡喜、生氣、哀怨、快樂、悲傷等等,其後果,便是摧毀了生命的美好,傷害了自然的本真。
此間種種,無論是形成各種對立的、千差萬別的觀點和爭議,抑或是控制不住的萬般情緒,正是作者著力渲染的在風力作用下,那些來自各種孔洞的千奇百怪的聲響。
言及此,莊子要闡述的“道”也清晰了,沒有了分別心,還會有是非、善惡、美醜、貴賤等的分別嗎?
而這種移情手法的妙用,也打通了物與人之情感間的通道,具象的世間萬物以及抽象的人的思想觀點在此交融言歡。
——直到今天,各種自然事物與情感現象的對應越來越細,也越來越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