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從電視劇對大國的選擇來講,有很多耐人尋味的視角。比如說,我們這個電視劇,大家都知道,古往今來有很多的大國,自古以來就有很多帝國,動不動就是橫跨歐亞非的,金戈鐵馬,歷史上很多這樣的故事。但是電視劇《大國崛起》並沒有選擇這些歷史上的大國。我的理解,是這個電視劇它是想把大國崛起置於壹個近現代化的視野中來考察,因此古代的這些軍事大國它並沒有放入這個視野中。
但是就是在近現代這些視野中,有些大國究竟算不算大國,也是值得研究的。比如說就在近代化的開端時期,我們都知道,就在歐亞非這三大洲,當時就崛起過壹個很大的大國,就是土耳其奧斯曼帝國。我們知道,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崛起過程,幾乎和大國崛起中反映比較多的地理大發現、大航海時代是同時的,而且1453年土耳其人攻占拜占廷,在傳統的歐洲史學中壹直被認為是中世紀結束、近代開始的兩大標誌。
大家知道,現在的歷史書,把中世紀和近代理解為社會形態的變化,由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所以我們把它的分界線定在英國革命。但是按照歐洲的傳統觀念,他們當時沒有這個社會形態演變的概念,在歐洲傳統史學中,所謂中世紀指的就是拜占廷被土耳其人攻陷以前。拜占廷的陷落和新大陸的發現,是近代的開始,是中世紀的結束。也就是說,這個事件是非常重大的,而且自從1453年拜占廷陷落,壹直到十七世紀奧斯曼帝國擴張最厲害的時候,軍隊壹直打到維也納城下,可以說占領了整個西亞、北非和東南歐的很大壹片地方,形成壹個橫跨歐亞非的大帝國。
可以說這個大國崛起中描寫的西班牙、葡萄牙、荷蘭等國家的海上霸權,和奧斯曼的陸上霸權,是同時存在的兩個東西。但是在《大國崛起》這部系列片中談到了西、葡、荷,而沒有談土耳其。按照我的理解,這是因為編者認為奧斯曼帝國的擴張,在本質上和前近代的這些軍事帝國的擴張沒有什麽兩樣,也就是說它基本上是波斯帝國、阿拉伯帝國、蒙古帝國的那樣壹種傳統軍事帝國的類型,而沒有西、葡、荷這些國家,他們崛起的那種所謂的近代意義。不過這裏我要講,這種區別主要是對這些國家,也就是說土耳其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講,這個意義的確是非常重大。而對於被征服的人來說,其實傳統與近代的區別不是很重要,中國人當年被傳統的蒙古軍隊屠殺,後來被所謂現代的日本軍隊屠殺,美洲的原住民在近代的殖民過程中,由於受到外來的那種壓力而皈依基督教,和以前波斯、中亞、巴爾幹這些原住民,由於阿拉伯、奧斯曼的擴張而伊斯蘭化,至少在當時對被征服者而言,應該說都是悲劇。
但是這兩者的區別在什麽地方呢?為什麽我們說有壹些像奧斯曼帝國,它是壹個傳統的大國呢?後來崛起的這些,是近代的大國呢?我認為主要就是兩個不同。壹個在於立國之“制”對世界、後世的影響,說得簡單壹點,就是對現代性制度,包括經濟制度——現代市場經濟、政治制度——現代民主憲政制度,對這些制度的建立所體現的意義。但是更重要的,我們知道評價壹個制度的好壞,關鍵還是老百姓從中所得到的,首先在於這種大國崛起中國與民的關系,當然首先是指和本國人民的關系。很多人說在西方列強崛起的過程中,被征服者、被侵略者受到了很大的痛苦,這壹點我們中國人當然是深有體會。但是在傳統軍事帝國的誇張中,這種情況也非常嚴重,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壹點並不是近代和傳統的區別。近代殖民擴張有很多橫行霸道的事實,古代的軍事帝國擴張,這種事實壹點也不少,包括我們經常提到的壹代天驕成吉思汗。強權政治自古以來就有,不是近代才有的。
但是近代的區別在於什麽地方呢?第壹就是我剛才說的制度背景,第二就是這個制度給人民帶來的關系,首先是指給本國人民帶來的關系。當然這個殖民征服對被征服地區的痛苦,這是另外壹個問題,我想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們還可以討論。
我們現在討論大國崛起,本國人民到底會得到壹些什麽呢?關於這壹點,我要說在壹定的社會制度下,在壹定的體制中,壹個國家的強大當然會使它的國民能夠得到很多好處,但是我們不能反過來說,壹個國家的國民得到好處,必須或者只能在這個國家,在領土上處於大擴張時期。歷史上我們看到很多例子,那就是這壹種以國民為本位的制度安排下,國家擴張國民能夠得到好處,國家停止擴張國民仍然能夠得到好處。因此,在這種意義上,所謂大國的興衰,就絕不僅僅是版圖的大小、武力的強弱,最本質的是老百姓的權利、福利、利益能夠得到多大的增進。
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大國崛起》這部片子中列的大國就挺有意思。比如說很多議論者提出《大國崛起》中講的這些國家,有壹些無論從武力講,還是從國家的版圖講,妳很難說它是大國,比如荷蘭。我們說荷蘭的本土,它壹直是小國,從來也沒有大國。而且有人說西班牙和葡萄牙本土也是很小,但是它有很龐大的殖民地,可是即使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荷蘭也很難算得上壹個大國,荷蘭雖然進行過海外擴張,但是荷蘭的海外擴張,老實說規模也很有限。荷蘭歷史上真正有意義的殖民地,就是荷屬中印度,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印尼,當然歷史上他也占領過壹些地方,但是能夠穩定占領的,只有壹些很小的地方,而且沒有壹些太大意義的,比如說荷屬安的列斯、荷屬圭亞那等幾個無足輕重的小不點。雖然我們說荷蘭有海上霸權,但是主要是指商業霸權,就打仗而言荷蘭人其實很不行。
關於這壹點中國人深有體會,因為當年就是我們中國人,而且不是中國的政府軍,是中國的壹支反政府軍裝,壹支以商人為主體的。大家都知道,大革命時期廣州有商團叛亂,鄭成功就是壹支海上商團,以海上商業勢力為基礎的這麽壹支武力。鄭成功的軍隊當時算不算強大呢?我們知道其實並不算,他在大陸上站不住腳,老實說他能夠在大陸站得住腳,就不會去打臺灣,他當時之所以進軍臺灣,就是因為在大陸上跟清朝的作戰受到重大的挫敗,當時他的基地只剩下金門、廈門,而且這兩個地方已經是岌岌可危。但是這麽壹支軍隊,在大陸上屢戰屢敗的軍隊,就在海上把荷蘭打敗了。荷蘭在東亞敗給鄭成功,在其他地方也是壹樣。
今天的紐約,最早的名字是叫新阿姆斯特丹,也是因為荷蘭打敗了,很快變成了紐約。荷蘭如果說是大國,這不是在軍事意義上說的,更不是在領土人口意義上。荷蘭如果說作為壹個政治主體的國家,我覺得荷蘭人是比較隨便的,他並沒有很強的祖國意識,荷蘭移民跑到壹個地方,往往就沒有多少的祖國觀念。壹個很典型的例子,跑到非洲去的這些荷蘭人,他們跑到非洲去之後不久,就自稱自己是“非洲人”,語言是“非洲語”,但是我們知道他們實際上是荷蘭裔南非人,別人把他們叫做“布爾人”。最近中國養羊業有“布爾山羊”,是很有名的品種,就是這些“布爾人”培養出來的。這些人他們從來不說自己是荷蘭人,他們到了南非之後不久就脫離母國獨立建國,後來英國人打他們,發生了很有名的“英布戰爭”,布爾人和英國人相比,那顯然是非常的弱小,但是他們的確是比較團結,因此他們主要是以遊擊戰的方式,也把英國人收拾的夠嗆,當然最後也是被英國人打敗了。但是說起來也很奇怪,雖然他們被打敗了,而且布爾國家也從此滅亡了,但是布爾人在英屬的南非,仍然可以說是當家作主,後來在南非也仍然,布爾人的勢力也壹直很強大,英裔南非人反而壹直是勢力比較小。
這裏我要插壹句話,也正是因為這樣,英裔南非人在種族隔離問題上比較進步,比較傾向於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的,堅持種族隔離制度最厲害的就是布爾人。或者用南非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叫做“阿非利卡人”。我們現在的壹些歷史書把“英布戰爭”解釋為英國和荷蘭爭奪南非的帝國主義戰爭,我覺得這個提法有壹點莫名其妙,可以說是英國爭奪南非,但是荷蘭並沒有來爭奪南非,有壹幫荷蘭人,但是那個荷蘭人根本也不承認他是荷蘭國籍的,他們根本就是阿非利卡斯人。
所以,無論從本土還是從勢力範圍而言,荷蘭都稱不上是大國。我們憑什麽說荷蘭是大國呢?但是毫無疑問,荷蘭當時無疑是具有世界影響的偉大國家,而且直到現在,應該說還是這樣。不僅荷蘭人創造的壹些制度,比如說股份公司、聯省***和等制度對後世有巨大影響,其商業勢力無遠弗屆。而且它的文化影響力也曾經在世界上得到廣泛的傳播,以至於日本蘭學曾長期成為西學和壹切近代知識的代稱。而且還有壹個很有趣的現象,中國人對蠻夷的翻譯,往往是被認為用比較貶義的詞,但是到了近代就有了壹些好詞出現,像英國、美國、德國等等都是壹些比較褒義的譯法,有些人說其實在明代就有比較褒義的提法,就是指荷蘭。我要說荷蘭這個譯法,在當時的中國並不流行,妳只要看看明史,明史中並沒有把今天的荷蘭稱為荷蘭,而是叫做什麽紅毛國,真正稱荷蘭的就是當時的日本人,還有後來的清朝人,清政府曾經跟荷蘭聯手打鄭成功,如果今天說鄭成功是民族英雄,清政府就是勾結外國來鎮壓我們的民族英雄的。荷蘭人當時是鄭成功的敵人,但是是清朝的盟友,因此清朝從日本人那裏把荷蘭,這個聽起來很美的壹個名字,荷花、蘭花,引進了漢語中,但是明朝人都沒有這麽說的,明史中也沒有荷蘭這個名字。
我在這裏主要是講荷蘭在當時世界的影響,以至於在日本這個地方,人家就把荷蘭當做西方的代名詞。現在按照大國崛起的說法,英荷戰爭之後,荷蘭的霸權就結束了。但是荷蘭的霸權雖然早就已經結束,今天的荷蘭仍然是壹個富裕、文明的國家,仍然讓世人稱羨,而荷蘭人的國家與民族自豪感壹點也不亞於當年。我就要問,荷蘭當年在什麽意義上崛起為大國呢?今天的荷蘭是不是就算是衰落了呢?這是壹個問題。
還有壹些國家很有趣,但是《大國崛起》片子裏並沒有提到,北歐有另外壹個國家,瑞典,《大國崛起》並沒有提到。
瑞典很有意思,瑞典在十七、十八世紀之交,軍事、政治勢力曾經非常強大,當時在歐洲可能僅次於英國,和俄羅斯不相上下,曾經幾次將俄羅斯打敗,當然最後他是被俄羅斯打敗了。他在這壹段時間,曾經打敗過歐洲的很多強國,我這裏指的是當時的強國了,包括俄國、波蘭、丹麥和德國的很多大諸侯,大家知道當時德國並沒有統壹,當時德國有壹些諸侯是比較強大的,比如說奧地利、普魯斯等等。那時候波羅的海被稱為瑞典湖,因為整個波羅的海是被瑞典征服的。瑞典軍隊曾經直逼莫斯科,變波蘭為他的附庸,幹預奧地利的王位繼承,曾經橫掃歐亞,和彼得大帝決戰於烏克蘭的波爾塔瓦,最後瑞典在這裏被打敗了,國王沒有逃回瑞典,最後是逃到土耳其了,這個地方離土耳其很近,他們的軍隊因為擴張離瑞典已經非常遠了。
波爾塔瓦戰役終結了瑞典的軍事霸權,但是在波爾塔瓦之前,瑞典的軍事政治勢力很大,可以說他是壹個大國,而且是壹個強國。但是當時瑞典在世界人民中根本沒有什麽地位,可是1708年波爾塔瓦戰敗,國王逃奔土耳其,戰後簽訂的和約使瑞典喪師失地,霸權徹底崩潰,而且從此再沒有恢復。瑞典在世界文明的地位,這之後才真正的崛起,戰敗之後的瑞典廢除了專制制度,開始了瑞典歷史上著名的“自由時代”,建立了其政治穩定與社會和諧均居歐洲前列的憲政民主制度。
在這個制度的依托下,瑞典沒有任何殖民地,也談不上有什麽勢力範圍。現在有人說所有的西方強國都是靠掠奪殖民地起家的,這裏我要說對殖民地的掠奪的確在資本原始積累中占有壹定的地位,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是應該說這不是壹個最主要的因素,因為很多近代工業化國家並沒有殖民地,包括德國在內,瑞典當然也是。瑞典沒有任何殖民地,也沒有什麽勢力範圍,但是瑞典的工業化後來居上,他的人均產值和收入現在甚至超過英美,是世界最高之列。瑞典的文化這個我就不用說了,大家知道,我們現在中國人很遺憾的就是到現在沒有得到過諾貝爾獎,這個諾貝爾獎就是由瑞典來評的,在世界的各個學科諾貝爾獎幾乎都是最高獎,除了數學。
瑞典的社會福利制度可以說是獨步全球,世界上***同富裕的國家沒有誰比瑞典更具有樣板作用,“從搖籃到墳墓”的瑞典社會主義模式,先是成為民主社會主義的世界性樣板。後來蘇聯崩潰了,瑞典就成為了全球有感召力的社會主義樣板,“言必稱瑞典”成為各國左派的美談。今天的瑞典人有沒有人懷念波爾塔瓦戰敗之前的偉大國王的光榮呢?當然也有,但是應該說很少,但是今天瑞典人的光榮和自豪,豈是當年的臣民可以比較的。所以我說只要壹個國家的國民能夠真正的站起來,國家強大他們是站立的,即使在國家所謂衰落時期,瑞典和荷蘭可以說作為霸權而言,他們後來都衰落了,但是這兩個國家的所謂衰落和中國、印度這些國家近代的處境,完全是兩回事,那就是說他們的國民仍然是有尊嚴的。而國家強大,當然經常會帶來國民的尊嚴,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作為中國人,我們都希望國家強大,其中也包括在政治上、軍事上強大,因為在很多情況下國家的強大可以增進國民的尊嚴。但是我這裏要講,這是很多情況下,不是壹切情況下。在有些情況下,國家的強大不僅不能帶來國民的尊嚴,反而帶來的是國民的屈辱。
我要舉的壹個例子,大家都知道我們國家最近播了很多帝王劇,最近在熱播的就是《秦始皇》。秦毫無疑問是壹個強國,而且是壹個非常厲害的強國,唐人在唐詩中曾經有壹句話,“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我們不妨看看秦人是怎麽評價他自己的,秦國有沒有反對派呢?我不知道,但是我這裏列舉的不是什麽反對派,我這裏列舉的是那些強秦的理論家們,他們是怎麽論證秦國的強大和老百姓的地位,我這裏講的完全是官方人士。大家知道秦國的強大,得益於商鞅變法,以前傳統的歷史書對商鞅變法的評價非常高,因為商鞅變法使秦國實現了富國強兵。後來秦始皇統壹了全國,靠的是法家理論,法家理論的集大成者是韓非,可以說商鞅和韓非代表著使秦國強大的官方理論、正統理論,也可以說是秦國的意識形態基礎,這不是什麽反對派的言論,這完全是他們正式的說法。
秦的統治者是怎麽說他們強大的,那些秦國的統治者、秦國當局,他們是怎麽總結自己的強大。在《商君書》這本書中,據說是商鞅寫的,現在壹般認為它有些篇章可能是出自商鞅的手,其他篇章可能是出自商鞅的後學。《商君書》和《韓非子》,建議大家有興趣的話讀壹下,那的確是千古奇聞,只讀四書五經很難了解中國是怎麽壹回事,不讀《商君書》和《韓非子》不可能知道什麽是傳統的。《商君書》有壹章名字就是叫《弱民》,公然宣稱“民弱則國強,民強則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大國崛起》播出之後,我看到壹些文章,說西方的民主制度其實不是壹種好東西,為什麽呢?民主制度從希臘羅馬開始,就是因為西方人侵略成性,他們為了對外征服,所以他們本族人要團結起來,所以搞了壹個民主制度,對本國人很好,但是對外族人很壞。說我們中國正好相反,我們中國是愛好和平的國家,我們不搞對於征服,因此我們不需要民主制度,我們可以對自己人壞壹些,因為我們不想征服別人,所以我們不太在乎給自己人壹些好處,團結起來征服外國,我們中國人沒有這種傳統。秦始皇的制度後來被認為比民主更人道,因為民主雖然對國內人不錯,但是對國外人很糟糕,而我們國家以前這套制度,好像是對本國人不怎麽樣,但是在全世界是壹個和平的樣本。
可是妳看看《韓非子》和《商君書》就知道,為什麽要強調強國呢?就是要窮兵黷武、對外擴張。我還要提壹件事,晚清時代中國曾經很多人發誓要學習西方,使中國強大到恢復秦漢那種軍事力量。那個時候,很多中國人,包括梁啟超等等都用過這個詞,叫我們要建立軍國主義。後來我們跟日本打仗,軍事主義變成了壹個貶義詞。但是明治維新時期,曾經壹度軍國主義被用做是褒義詞。大家知道,梁啟超就曾經說過,從周到秦,中國是從封建社會發展到了軍國社會。因此,假如說西方人為了征服外部,所以他們需要在內部搞民主的話,假定這個說法是成立的話,這個說法我覺得其實是不成立的,因為老實說,包括希臘羅馬他們當然也有對外征服,但是對外征服並不壹定需要就要搞民主,比如說波斯帝國,另外搞民主的基本動力還是來自國內,並不是來自國外。
但是,法家學說倒真是這麽說的,就是說我們國家要強大、要對外征服,那就首先需要把我們自己的老百姓收拾的服服帖帖,商鞅就是這麽說的,他說妳連本國的老百姓都收拾不住,妳還能征服外地嗎?他的邏輯就是這麽壹個邏輯。要征服敵國,首先就要征服自己的人民,所以《商君書》就有這麽壹句話,“能治天下者,必先治其民,能勝強敵者,必先勝其民”。老百姓就幾乎成為他們的敵人,我要打敗敵人,首先就要打敗本國的老百姓,因此《商君書》明確說,統治者絕不能讓人民得益,壹定要把人民踩在腳下,這個話赤裸裸,讓我們看了之後非常驚訝,商鞅的確夠狠的,壹點也不掩飾,他就明確說“民勝其政,國弱;政勝其民,兵強。”因此他提出壹個觀點,為了“制民”絕不能心慈手軟,他說妳越仁慈老百姓越會造反,他說“治主無忠臣,慈父無孝子”。為了“勝民”絕不能讓老百姓聰明起來,從商鞅到韓非壹再講,強國之道就在於愚民,“愚農不知,不好學問,則務疾農”,說老百姓蠢的壹塌糊塗,就只會交糧納稅,別的壹概不懂。說“民愚,則知可以王”。老百姓都愚蠢,我比他們聰明,我就可以當王,如果他們都聰明了,那就不好辦了。
那麽強國就要弱民,為了弱民絕不能讓老百姓衣食有余,商鞅說“農有余食,則薄燕於歲”,只要衣食有余,他們就不會努力,所以壹定要把他們搜刮得壹貧如洗。商鞅有壹句話,“足民何可以為治”,老百姓只有窮的壹塌糊塗,才會希望國家來救他們,如果他們都富了,還稀罕妳嗎?他認為,這個國家要強大,就是要使民“家不積粟,上藏也”,老百姓家裏沒有積糧,所有的糧食都是在王那裏。而且還要有壹套很嚴酷的戶籍制度,“行間無所逃,遷徙無所入,行間之治,連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無所處,罷無所處”。最後他自己就死在這套制度上,商鞅逃亡時要住旅店,旅店的老板說必須要有證明,隨意接待沒有證明的人就會受牽連的,於是商鞅長嘆壹口氣,說這是作法自斃,最後他是沒有逃出去,被抓住五馬分屍了。但是雖然商鞅死了,但是他的這套制度還是,不說是永垂不朽,至少還是維持了很長時間。
《商君書》就明著說,老百姓都是壹些賤骨頭,千萬不能讓他們好過,如果滿足了老百姓的願望,他們就會弄奸耍滑,讓其富起來他們就會不知天高地厚,只有窮愁潦倒他們才會賣力,也就是“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貧則力,民富則淫”。說人民必須屈辱,這樣他們才知道大人的尊貴,他們必須卑賤,這樣他們才懂得當官的厲害,他們必須貧困,這樣他們就會為妳的賞賜而賣命。就是“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因此要“富國強兵”就必須讓老百姓沈淪在辱、弱、貧、愚之中。
這樣的強國對老百姓有什麽好處呢?但是我覺得我們以前的壹些歷史書,它往往有壹元化的判斷,總認為壹個國家要強,在壹切方面都會強,比如說秦我們知道在軍事上的確很厲害,於是我們就說他的經濟、政治等各個方面都壹定比較不錯,於是我們就說秦征服六國是有經濟基礎的,因為商鞅變法之後秦國的經濟的確得到了很大的發展。這個話,我要說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商鞅變法以後秦國的經濟也不是沒有改善,但是壹直到秦統壹六國的時候,在當時整個華夏大地上,秦的經濟水平應該說仍然是很落後的,而以往的歷史書往往對這壹點有壹個錯誤的判斷。這個錯誤判斷可能產生於《史記》中的壹段話,《史記》中曾經有壹個說法,“關中之地,於天下三分之壹,而人眾不過什三,而量其富,什居其六。”但是這幾十年來,研究經濟史的學者,研究地理、歷史的學者,很多人都指出,司馬遷這句話是壹個文學家的語言,不是當時的歷史現實。根據《史記》、《漢書》這些書本身秦漢時代各郡國數據的分析,所謂的關中,那個時候司馬遷所講的關中,不是今天所講的小關中,不是僅僅指關中平原,司馬遷所講的於天下三分之壹的關中,包括戰國時期全部秦故地的大關中,面積的確約占秦末漢初天下疆域的三分之壹左右,但其人口,即使在西漢時期多次移民關中,使其人口比重有所提高的情況下,也僅占不到17%,即使如此,其經濟仍不能自給。而關東的魏、趙、韓、齊故地面積僅占11.4%,人口卻占到60%,而且在糧食自給的情況下,每年至少向關中輸出400萬石,還有大量紡織品與其他手工業從關東輸入關中。其實秦的經濟是很落後的,秦的老百姓是很窮的。但是,當然他窮兵黷武,他的軍隊確實很厲害。
秦的經濟很不發達,政治又更是苛暴,商鞅、韓非這些人,我看是中國古今歷史上很罕見的坦率人。商鞅公然說,為政者,我就是要讓老百姓不愉快,我就是要專門做老百姓痛恨的事,而絕不做老百姓高興的事,這樣國家才會強大。“政作民之所惡,民弱;政作民之所樂,民強。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民強而強之,兵重弱。……民弱而弱之,兵重強。”越是壓迫老百姓,國家越強大,越是順從老百姓,國家越弱。如果按照他的這個邏輯,那真的是國家強大了,老百姓這個日子就更難過了。
其實古今中外的專制者,我想這樣想的人並不少,但是敢於赤裸裸這麽說的人,商鞅、韓非可能是最肆無忌憚的,這樣的情況下秦國雖然強大,妳說秦國人民的日子能好過的了嗎?在這裏我就不想列舉暴秦苛政的具體例子了,我們只想明白壹個簡單的道理,如果壹個國家的統治者公然說,我的統治就是要讓老百姓搞的辱、弱、貧、愚,就是要做老百姓痛恨的事,妳奈我何,商鞅他們就這麽牛氣,偏不做民之所樂,妳能把我怎麽樣,我是流氓我怕誰。今天有壹些書,說秦朝的老百姓如何幸福,我想根本不用誰來反駁,商鞅、韓非這些強秦的理論家,本身就反駁的很厲害,他們自己就說,我們之所以強大就是因為把老百姓踩在腳下。
最近有壹部歷史劇,主題歌說“得人心者得天下”,我看了之後真的是啞然失笑,我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是商鞅、韓非相信嗎?他們相信他們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嗎?得人心者得天下,只有在某種制度下才是真理,也就是說在民主制度下那的確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民主講的最簡單,那就是靠選票,人家不選妳妳就得不了天下,說白了就那麽簡單。如果在民主之下,不得人心者怎麽可能得天下呢?但是在法家制度下,他如果真的得了民心,何必要搞這麽壹套呢?明明白白的他就是知道老百姓是不高興的,商鞅講的很清楚,政作民之所惡,我這個統治者就是要讓老百姓感到厭惡,商鞅明確講了,我就是不得民心,但是我偏偏就得了天下,妳拿我怎麽樣?
所以,我覺得在專制時代如果把這種善良願望當做歷史事實,不就成為成者王侯敗者賊了嗎?古代歷史上幾乎成為規律的“蠻族征服”現象,難道也是被征服人民(他們通常人數占絕對優勢)的“人心所向”?那這種歷史觀能成立嗎?老實說我覺得得人心者得天下,這是壹種好現象,但是正因為這是壹種好現象,民主才是壹個好東西。其實妳要看看韓非、商鞅他們說的話,就可以很清楚,這些理論家從來不相信人民會擁護他們,而且從來不指望,韓非甚至將話說到這個地步,統治者妳不要想別人喜歡妳,也許妳的老婆、孩子都會算計妳。他說,妳作為統治者,所有的人都是要算計妳的,包括老婆孩子在內,但是妳有本事,就是在所有人討厭妳的情況下,妳就可以把所有人壓的服服帖帖,哪怕妳們都不高興,但是我要讓妳們不敢反對,或者無法反對。首先是我能夠壟斷組織資源、摧毀民間認同,利用人性弱點等等,這才是法家崇尚的最高境界。
這樣的強秦,應該說今天我們看到這兩本書,都會讓人感覺到毛骨悚然,但是我要說,那是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壹個弱國就會更好呢?我前面說過關東六國,就是比秦國富,在和平時代關東六國人日子就是比秦國人好,這壹點大概沒有什麽問題。但是妳既然有強秦這樣壹個鄰居,被打敗那當然苦難也非常深盡。像大家都知道的例子,趙被秦國打敗,幾十萬戰俘被暴秦坑殺,致使舉國盡哀,青壯男子幸存無幾,孤兒寡婦之國真是苦海無邊。所以暴秦的“強國弱民”之道固然可惡,關東諸國不知自強也堪為殷鑒,而在那種情況下提倡“讓本國政府在戰爭中失敗”的列寧式立場,我覺得也是不可取的,太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