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面慈心善,逢人沒等說話,先給人壹張暖心的笑臉。但凡見過娘的人都會這樣評價她:“這老太太,慈眉善目,壹看就是個心地善良脾氣極好的人。”小時候走親戚去舅舅家的時候,還見過娘年輕時的壹張照片,照片裏的少女,正如她名字裏的那個“花”字壹樣,清純秀麗,如蓮花仙子般曼妙絕倫。
都說眉目清秀者,定是心靈手巧之人。可我那端莊秀美的娘親,卻是“笨”得出奇喲!
(壹)
我現在裝針線用的針線簸籮,是娘做姑娘的時候,姥姥教她編的。編制簸籮用的材料就是,紅黃兩種高粱稈,經過開縫、浸泡、刮瓤等工序加工後的皮子。人們去坡裏給牲口割草、背莊稼用的,很多就是用這個編制的大籠子。閑來無事的大姑娘小媳婦乃至老太太們,就用它來編制炕席子、飯簍、裝衣服用的大簸籮,以及各種現在稱之為“手工藝”的小東西。娘看著別人編制的小玩意,也蠢蠢欲動,就央求姥姥教她編。這個針線簸籮,就是娘的第壹件女紅作品。為了在直徑只有幾寸的小針線簸籮上,編上好看的字和花樣,加工好的高粱皮子得泡軟了,劈成幾毫米寬的長條子。光這道工序,娘的手就不知道被薄如刀片的高粱皮子,劃了多少道血口子。
姥姥教得認真,娘學得更認真。只是,娘有點笨笨的,姥姥剛剛教過的編制順序,沒多會兒,就被那壹根根細細的條子,張牙舞爪般地,搞得眼花繚亂,剛剛記在腦子裏的那些編制程序,也變得壹塌糊塗。在小簸籮蓋子上,特別是有字有花的地方,娘就編錯了幾道程序。娘看著辛辛苦苦編出來的那幾行,舍不得拆掉,又怕姥姥知道了數落她,直到小簸籮完工,也沒敢告訴姥姥。
娘還得意的告訴我,編錯了的那幾個地方,姥姥楞是沒瞧出來呢。
看著多年後,提及此事還暗自竊喜的娘,我想,精明的姥姥對簸籮上出現的錯字,不會發現不了的,只是舍不得去傷害娘那脆弱的自尊心罷了。
這個蘊藏著兩代人感情的針線簸籮,後來隨著娘的嫁妝,壹起來到了壹個讓娘重新紮根,生兒育女的地方。娘用簸籮裏的針線,把艱苦的歲月,壹針壹線縫補了起來,也把她的壹個個孩子,在縫縫補補的生活中養育成人。
我們姊妹幾個長大了,生活條件也好了,做女紅的人越來越少,本來女紅就不咋地的娘,也徹底把這方面給撂了。當年她辛辛苦苦鉆研琢磨編制出來的針線簸籮,也當成了收集零碎小東西的地方,擱在櫃子壹角,布滿了灰塵。已經嫁了人的我,覺得簸籮的價值就這樣被埋沒了,有些可惜,更有些心疼,便跟娘將它要了過來,也接過了娘手裏的女紅。
婚後第三年,我有了女兒。女兒半歲的時候,正值寒冬,抱著孩子去鄰居家玩耍,鄰裏間閑聊的三言兩語,讓我心理上有了些許不平衡:“孩子她姥姥剛給做了件小棉襖,妳看看這布料多軟乎……”
以前學過縫紉,因此,女兒穿的小棉襖也是我照葫蘆畫瓢,按照別人舊衣服的模子裁剪下來做的。聽著鄰居話音裏的炫耀,心裏那點小嫉妒也開始鬧騰。於是,我讓娘也給我半歲的女兒做壹身棉衣。
娘聽到我這個要求時,用壹種羞怯的語氣來搪塞我:“俺多少年都沒做了,都忘的差不多了……孩子這麽小,尺寸上也吃不準。妳那倆姐的孩子,俺也是壹個都沒給做,都是他們奶奶給做的……再說了,妳自己不是會做嘛……”
我才不理娘這壹套呢,使出了殺手鐧:“奶奶做是奶奶的心意,姥姥做是姥姥的心意。俺們鄰居孩子的姥姥都給做了,妳就不能給做壹身嗎?孩子穿出去,俺臉上也有光啊,人家會說,妳看看人家孩子的姥姥手多巧,還給孩子做棉襖呢,真心疼孩子啊。再說了,也沒要求做得多麽好啊,能穿上,凍不著就行了唄……”
我用這張三寸不爛之舌,終於把娘給說動了。娘答應給孩子做壹身棉衣。
沒用了多少時日,娘就蹬著三輪車,把做好的棉衣送來了。當我壹臉興奮地打開包袱時,卻像被當頭澆了壹盆冷水,把我的萬丈熱情實實在在地潑了個透心涼。棉襖做得還湊合,等兩年或許還能穿得上,棉褲就沒法說了,背帶的樣式還是用多年前的,褲腿不僅長,而且肥得沒邊了,像兩個水桶。
“娘哎,這棉褲咋這麽肥啊,穿上也不貼身啊,逛蕩逛蕩地凈串風。這咋穿出去啊?”
娘倒是壹臉得不以為然:“肥點好穿唄。小孩子穿衣裳伸胳膊蹬腿的,肥點容易穿。要是嫌串風,就把褲腿紮起來。”
心裏這個狂暈:“娘啊,妳當這是在早年間,給小腳老太太們綁褲腿呢?”
娘有些尷尬地笑了,說,那就放兩年再穿吧。我說,再放兩年,棉褲就該短了。娘就說,短了就在褲腳再接上壹段。
感覺直接沒法跟娘再溝通了,就拉著個臉子,默不作聲。娘看出來我的不快,輕輕地嘆息壹聲,道:“早年間,缺吃少穿的,做件棉襖穿好幾年,就得做得大發發的,短了就再接上段……俺小的時候,跟著妳姥姥姥爺躲小鬼子,聽到村口‘啪!’地壹聲槍響,就得麻溜地起來,抓起放在腳頭的棉褲,‘出溜’壹下子就穿上了。妳姥姥做的棉褲比這還肥,好穿啊!提上褲子就跟著妳姥姥姥爺他們逃命啊……”
對於娘常常提及的往事,當時的我,總是不以為然,甚至有壹種不屑,總覺得娘的眼光和處事方式,都跟不上時代的發展。後來,我慢慢地懂了,娘女紅上的“笨拙”,壹部分原因,是源於心底那壹處隱痛,源於童年對逃亡的恐慌。
(二)
娘嫁過來的時候,早先住的房子是奶奶家的。分家後,奶奶就冷嘲熱諷地催促著娘搬出去住。爹和娘用了壹個春天,用泥巴和稻草制好了蓋房子用的土坯,然後蓋了三間帶院墻帶偏房的土坯房宅院。房子就在奶奶家前面,打開後窗戶,就可以直接看到奶奶家的堂屋。
壹直覺得我的恐高癥是遺傳了爹的基因,因為爹最怕的就是爬墻上房。土坯房耐不住雨水沖刷,因此每年都要對院墻和房頂做修補。這活,爹是幹不了的,還沒爬上兩層梯子,腿肚子就開始打哆嗦,手腳發麻。這修房補舍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娘的身上。要說起來還真有點不相信,弱不禁風的娘,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毅力,踩著顫顫的梯子,爬上屋頂,去修補漏雨的窟窿呢?也許人在某種困境中,是可以迸發出無窮的潛力來吧。
娘還學會了自己盤鍋臺,堂屋裏連著大炕的鍋臺,就是她和爹壹起盤的。大炕上翻滾嬉鬧的孩子,竈口裏飄出的裊裊炊煙,大鍋裏咕嘟著壹家人的生活,熬啊,熬啊,熬出了壹家人的酸甜苦辣,孩子們壹個個熬大了,爹娘也熬得兩鬢泛白。
娘不太會說話,就是不會說場面上的話,見了生人,也只會笑瞇瞇地逢迎著別人說。娘的.善良、淳樸、大度和忍讓,使她跟街坊鄰居們從未鬧過矛盾,從未拌過嘴,可她卻偏偏遇到了壹位頗為刁難的婆婆。奶奶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太深,或許她骨子裏就有壹種不屈服的任性,對於新媳婦,她的態度壹直很強硬,總是處於壹種高高在上的立場中,常常對娘無故發難,惡語相加。有壹次,娘懷裏攬著當時只有幾個月大的哥哥,在屋子裏做飯,嗆鼻的濃煙灌滿了整個屋子,嗆得哥哥哭鬧不休。而只有壹墻之隔的奶奶,則站在她家堂屋門口,墊著腳尖沖著我家後窗戶,壹手叉腰,壹手指指點點,借題發揮,冷嘲熱諷,指桑罵槐。娘壹肚子的委屈都化成淚水默默地流下。多年以後,娘每每談到奶奶的所作所為,都是用壹種極其無奈的口吻:“那些年,真受夠了妳奶奶的那些個氣啊!”
我們聽到這些,義憤填膺,同時被娘的笨嘴笨舌氣得直跺腳:“那您怎麽不還口啊?她就那樣對您,您就不會罵她幾句解解氣嗎?您不是笨得連罵個人都不會吧?”
娘卻說,嫁過來的時候,姥姥就說了,不能跟老人生氣拌嘴的,奶奶就是再不好,也是長輩。姥姥壹直對娘灌輸這樣壹種概念:吃虧是福。娘說到這裏,也總是教導我們姊妹:“以後結婚了,對人家老人好點,俺們這輩人,都沒趕上好時候。妳們可得好好善待人家老人啊!”
哎,娘啊,您哪裏是笨啊?您是太善良了呀!
(三)
娘這輩子,出行時替腳力步行的交通工具,除了早時候趕的那輛牛車,就是後來的壹輛腳蹬三輪車。
姥爺家以前家境還算不錯,娘在姥姥姥爺手裏,幾乎沒受過什麽苦。自從嫁給了爹,跟著爹就過起了艱辛的日子。她從壹個懵懂無知的少女,漸漸地磨礪成了莊稼地裏的好把式,牽牛套車,犁地播種,樣樣拿得起來。還記得小時候,娘趕著牛車,拉著莊稼,我們坐在用粗長的繩子綁住的滿滿壹牛車莊稼上,顫顫悠悠地伴著夕陽的余暉,吹著習習涼風回家。我猜想,坐牛車,壹定要比那八擡大轎,美妙千萬倍!
牛車,也是娘進出田地間,唯壹代替步行的交通工具。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有壹兩輛大輪自行車。離村子遠的田地,很多人都是騎著自行車去。不趕牛車的時候,娘就背個草籠子,徒步去地裏幹活。若是回娘家或是去趕集,她就推著手推車,綁上藤條編制的簍子,裏面裝上她的幾個孩子。我問娘當初為什麽不學騎自行車。娘說,笨啊,學不會。
我不信。我不信娘真的會如她所說的那樣笨。
後來,還是娘壹語道破其中緣由:“學了幾回,磕得鼻青臉腫的。那時候,家裏地裏的營生那麽多,俺要是再摔出個好歹來,那些營生誰幹啊?妳們幾個還不得喝西北風去?”
因著諸多的顧慮,娘最終還是放棄了對學自行車的那種熱忱。她寧願趕著她的牛車或是徒步,也不願再去冒險。與其說娘膽小笨拙,倒不如說,娘有壹顆為他人著想的仁愛之心。
父親去世的時候,娘還不到六十歲。父親走了,感覺家裏的頂梁柱頃刻間坍塌了。娘也老了很多。牛賣了,牛車也廢了,風吹雨淋,破爛不堪,最後劈成柴禾燒了。收莊稼時就用哥哥的拖拉機。為了出行方便,娘買了壹輛腳蹬三輪車。有了這輛三輪車,娘漸漸地從失去親人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她騎著三輪車去地裏幹活,拾柴禾,去趕集,去看她嫁到外村的閨女和小外甥。有了這個腳力,娘的視野開闊了,生活也充滿了新的力量。
三輪車伴隨著娘度過了十幾個春秋,車子舊了,娘也更衰老了,老得再也瞪不動它了。這個時候,迎著社會發展的需求,各種款式和型號的電動車也應運而生。電動三輪車,成為新壹代老年人的最佳交通工具。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壹個個進來出去的,全都騎著電動三輪車,如此得方便快捷。我們幾個做子女的,也“慫恿”著娘,說給她買壹輛這樣的三輪車。娘對這個不用出力氣就可以走得很快的玩意兒,也怦然心動了。她常常念叨著:“前面妳們大娘就買了這樣壹輛,遇到頂風也不怕,跑起來還挺快的呢!”
正在我們商量著給娘買壹輛什麽樣的電動三輪車時,娘突然改變主意了,說啥都不要那個走路不出力的東西了。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反復給娘介紹電動車的好處:“騎著它,妳自己就能去外村趕集了,還能去看妳閨女和外甥呢,想去就去,想回家就回家,多方便啊!這個電動的跟腳蹬的差不多,妳都會騎腳蹬的,當然也就會騎這個電動的了,只要掌握好車速和剎車就行。”
娘猶豫著,吞吞吐吐:“老了,反應慢了,騎不了這個了……怎麽著也學不會的。”
看著娘的倔強,我們真有點恨鐵不成鋼:“都沒試試,咋知道學不會啊?”
娘低著頭嘆著氣:“那麽貴的東西,買來了要是不會騎,不就瞎了嗎?……前面妳大娘,前些日子騎著她那電動車,拐彎的時候忘了剎車,太快了,壹個跟頭紮到溝裏,摔得鼻青臉腫,幸虧沒傷著骨頭,在炕上躺了好幾天呢……妳說,俺都這把歲數了,要是再摔斷胳膊腿的,自己受罪也就算了,還不是讓妳們跟著伺候嗎?拉家帶口的,都忙,還得照顧俺這個老太婆……算了,不學那個了,不找那個麻煩了。”
雖然我們數落著娘杞人憂天,但是我們知道,娘的心裏壹直放著的是我們。她是怕給我們添麻煩。娘的學車夢,就這樣再壹次被牽絆住了。
(四)
在印象裏,娘喜歡吃餅,也喜歡烙餅。幾塊半截磚頭往樹陰涼那裏均勻放好,鐵鏊子往上面壹放,幾把萱草,壹盆和得軟硬適度,沒經過發酵的面。說話間,炊煙繚繞,搟面杖、翻餅杖掌控著面餅,有條不紊地上下翻飛,不壹會兒功夫,壹張張薄而不破、香氣四溢的面餅,在娘熟稔的烙餅技藝中,接二連三地出鍋了,很快,面板上就摞上了厚厚的壹摞。
烙餅,是娘最拿手的廚藝——也是我們公認的唯壹壹個做得好的廚藝。取壹把萱草點火,火勢不能大也不能小,火大了,餅容易糊;火小了,面餅烙的時間長,就變得生硬,口感不好了。點火的同時,要在面板上把準備好的面劑子(約攥壹個手心的面團)搟成半成品,搟好以後,在上面灑上薄薄的壹層幹面粉,用搟面杖順著壹邊開始慢慢卷起來,再輕輕地攤放在鏊子上。在面餅烙熟前就得把下壹個半成品搟出來——與此同時,鏊子底下的火自始至終不能停。薄薄的生面餅在燙手的鏊子上瞬間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泡泡,此時,要不間斷地轉圈烙,差不多了就可以翻面了;等另壹面也起泡了,面餅基本上算熟了。只是由於鏊子受熱不均勻,面餅的周邊不容易熟,還要把面餅周邊逐次疊起來,繼續烙壹會。燒火、搟餅、翻餅、轉餅、疊餅,這麽多繁瑣的工序,可想而知,壹個人烙餅,即使再熟稔的人,也會忙得團團轉。而平時看著笨笨的娘,卻把烙餅技藝,做到了幾乎是傳神的境界。這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
而我,對於烙餅,壹直處於壹種敬而遠之的範疇之內。光是搟面餅這壹道工序就真真讓人頭疼。平時在娘手裏的那些看似“乖巧溫順”的面團,在我手裏居然變得如此難於“馴服”,不是這邊沒搟到,就是那邊搟薄了,要不就是忘了灑面粉,剛剛搟出的面餅又粘連到壹塊,急得用手去抻,就抻出了壹個洞,像面餅那瞪大了的眼睛,在楞楞地看我的笑話呢。
娘看著忙得額頭冒汗,手忙腳亂,還把面餅搞得壹團糟的我,打趣道:“就妳這樣的,要是擱在妳姥姥手裏,非打幾下搟面杖才行,不然是學不會的。”我也戲言道:“娘啊,妳說妳幹啥都笨得讓人笑話,為啥單單烙餅卻做得這麽好呢?”
娘笑道:“做得多了就會了唄。”而後,娘又開始念叨起她的陳年往事:“那時候,俺也是在妳姥姥的逼迫下才學的烙餅。記得頭壹回和面,那時候還不是用的純白面,都是摻著地瓜幹面或是棒子面,光軟硬上就拿不準了,面硬了加水,水多了放面,結果和了壹大盆。妳姥姥就在邊上看著俺,壹搟不好,抽過搟面杖去就打俺的手背。哎喲,可疼了!妳姥姥說,不會搟餅,不會做飯,將來要嫁不出去的!”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笑起來:“學烙餅,是為了能讓自己嫁出去啊?”
娘壹聲嘆息:“不會做飯,沒人給妳做,不得挨餓啊?”娘這話說得倒是真的,那個時候沒有饅頭房,沒有冰箱,夏天東西容易壞,像饅頭之類的飯食只能放兩天,幾乎要每隔壹天就要用大鍋蒸饅頭。農活忙,很多時候來不及發面,中午回家壹看,飯不夠吃了,這就用上烙餅的技藝了。烙餅不用發面,直接用冷水和面,只要鏊子熱了,餅很快就熟了,往往是這邊餅壹熟,馬上就被拿去吃了。所以,夏天,是各家各戶吃餅最多的日子。
我對娘調侃道:“那您也打我的手吧,不然,只怕是學不會的。”
娘又笑了:“哪裏還舍得打噢。現在社會好了,不會做飯也能把妳嫁出去滴!”
後來,很多時候,娘搟餅,我就給娘燒火。結果是,不是把火燒大了餅子糊了,就是把火燒滅了,急忙趴下身子,用嘴去吹,壹股股濃煙由鏊子底下冒出來,嗆得娘眼淚滾滾,壹個勁地數落我:“起開,起開!還是俺自己來吧,凈添亂!”
我倒也樂得其所,但終究是沒能把娘的烙餅手藝學到手。
現在,有了電餅鐺烙餅,鏊子也就漸漸地淡出了各家的廚房。因為營養不良,娘的牙齒還不到五十歲就開始脫落,五十幾歲的時候,已經鑲了全口。慢慢的,牙床萎縮,那口假牙,再也不敢輕易去嚼那些感覺費勁的東西了。對於餅,娘的最愛,也在假牙的無奈中慢慢地放棄了。
常常在夢裏見到,聲聲蟬鳴中,茵茵樹蔭下,娘在裊裊輕煙間,手持搟面杖,面餅上下翻飛,香氣四溢的面餅壹張張摞在面板上,我們姊妹幾個壹哄而上,抓起壹張餅,把醋溜土豆絲攤在餅上,卷起來,咬上壹大口,菜汁順著餅的縫隙流出來,順著手腕壹直流到胳膊肘……我們吃得滿嘴留香,娘笑得這般陽光燦爛。
現在,即便是在農村,各家做飯基本上也都是電氣化了。可娘還是堅持以燒柴火為主。用她的話說,燒柴火,既省電省氣又安全。還記得多年前,她住二姐家的那些日子,有壹回,二姐因事到了飯點還沒有回來,家裏就只有娘和六七歲的小外甥女。娘試著二姐教她的方法去打開燃氣竈,打算炒點菜給孩子吃。在爆鍋的時候,因為開的燃氣火有點大了,炒鍋裏的油和蔥花都跟著著了起來,望著炒鍋裏猛然燃起的大火,娘嚇得驚慌失措,她扔掉鏟子,跳到壹邊,大聲尖叫。還是小外甥女鎮定,壹個箭步跑進廚房,把燃氣竈的開關關掉了。雖然有驚無險,卻把娘嚇得夠嗆,她再也不敢冒然用液化氣做飯了。就算娘的老宅子裏有這套竈具,她也不會輕易去用它,只有等我們姊妹回家的時候,才會動用這個被娘認為是“定時炸彈”的東西。
我們說娘,咋就這麽笨呢,再遇到爆鍋起火的事情,關掉閥門,蓋上鍋蓋,就這麽簡單。這都說了不下幾百遍的事情,咋就是記不住呢?娘用她的“道理”這樣反駁我們:“老了,壹遇點事就慌神。俺這老房子,萬壹再讓這東西給毀了,咋辦?這可是俺養老的地兒啊!還是燒柴禾保險。俺又不嫌麻煩,滅了火,用蓋子壹蓋,啥事都出不了。”
前幾天回娘家,踏進院子叫了好幾聲,娘沒應聲。我以為娘又去前面大娘家玩去了,壹邊嘟囔著壹邊進屋:“這老太太,出去了也不鎖門。”正說著,娘從另壹間屋子裏出來,我倆同時嚇了壹跳。娘笑著嗔怪道:“這孩子,進來也不說話,嚇壹跳。”
“娘哎,俺進院子就喊了好幾聲的,您耳朵可真聾!”
娘倆邊說邊笑,邊嘮家常。不覺午飯時間到了,娘拿出壹個西葫蘆,又拿出雞蛋和西紅柿,說今兒中午就炒這些吧。我邊洗菜邊說,就咱倆吃不了這麽多,炒壹個吧,剩菜下頓就不好吃了。
娘心裏那點“小九九”又盤算開了:“每回妳姑姑她們來上墳,都念叨妳炒菜好吃著呢。上回剩下的,前面妳大娘來嘗了嘗,也說好吃呢。多炒點吧,剩下的就留著晚上熱熱吃,省得俺再費事炒了。”
我被娘的“小虛榮”逗樂了:“娘哎,您不僅僅是笨啊,現在還多了壹個毛病,懶。”
娘頗為得意地咯咯咯笑起來,眼睛都瞇成了新月牙兒:“老了,幹啥都不願意動彈了。養妳這麽大,難得回來壹趟,還不讓妳給俺多做點?”
哎,俺的笨笨的老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