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生活之所以要種種形態的禮來加以緣飾,這是由人的情感、人的欲望決定的。人首先是壹種群居的動物,在群居生活的世界中,人的感情與欲望才會表現出自身的意義。荀子說,“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荀子·富國》)“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後使愨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壹之道也。”(《荀子·榮辱》)
在專門闡述禮的理論中,荀子追溯禮的起源時,也是從人的自身欲望與外在客觀世界資源的稀缺性之間的矛盾來闡明的,所謂“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禮論》)人生而有欲,這是古往今來,人所***知的,而且人的欲望恰如弗洛伊德的人性論中“本我”,是壹種天然的破壞力量,若沒有現實原則的制約,它總是傾向於將自己通過不同的途徑表露出來。這種欲望或本我,在荀子那裏,有時又以“人情”這壹詞出現。荀子對這種惡劣的情欲作了多方面的揭示。它表現在生理欲望上,“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荀子·王霸》)綦,就極至的意思,沒有人不喜歡以最美好的東西來滿足自己身心追求的。這種近乎自然、近乎本能的追求,在當下的表現,則是“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荀子·性惡》)它即使不追求享受的極至,至少也要要求限制肉體的因素得以消除,也就是說,在人性中,從人的基本生理需求到人的享受的極至,都是追求壹種不受壓抑的自然狀態。
對物欲的追求沒有止境,這是人情的另壹方面。荀子以為“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足,是人之情也。”(《荀子·榮辱》)窮年累世對財富的追求,是壹種財貨偏好的心理使之然的,這種心理需求,使得人本性顯示為小人。所謂“人之生(同性)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荀子·榮辱》)從本性方面講,人是“唯利之見”的,在沒有社會規範、無師無法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尤其是“所賤於桀、跖小人者,從(同縱)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性之惡明矣。”(《荀子·性惡》)貪利縱情的直接後果就是社會的混亂,財富的匱乏,道德的淪喪,“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國語·楚語》)。所以,本真的人情是壹種危險的存在,是壹種不能聽之任之、縱順的存在。
在社會關系中,人們若順情嗜欲,惡劣的情欲必然要表現為以自我為中心,將孝、信、忠種種倫常關系置之腦後,對於這種人性陰暗的方面,即使聖人也是無可奈何的。“堯問於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情,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荀子·性惡》)當人們有了妻子的時候,對於父母的孝順之情就少了,壹旦嗜好、欲望主宰了人心的時候,朋友就變得不那麽重要了;同樣,對君主的忠誠也是建立在對高官厚祿的期盼上,這種願望如果滿足了,那麽對君主的忠誠也就差得遠了。人的某種需求的滿足,就使得構成追求它的心理動力消失殆盡,但是無止境的索取還是存在的,只是它已不再建立在付出的基礎之上,而是純粹表現為壹種單方面的索取。荀子對人性的這種洞察,決定了他將禮看作是消解人性陰暗面的利器。
人的群居性,是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產物。人與其它動物群落在互爭生存空間的過程中,個體的力量總比群體的力量更為弱小,這個道理是動物界中多數動物所***知的,它在千百萬年的發展中,逐漸成了人的壹種習得性特征。但是,群居性並不意味著人與人之間就會和諧無間的,個體的人又力圖通過對物的充分占有、惡劣情欲的充分膨脹,使自我與他者區分開來,所以“群”與“分”是人類社會兩個相輔相乘的特性。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第壹代的主要代表嚴復,在對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加註時指出,“人之由散入群,原為安利,其始正與禽獸下生等耳,初非由感通而立也。夫既以群為安利,則天演之事,將使能群者存,不群者滅,善群者存,不善群者滅。”[3]
自然界生物競爭優勝劣敗的壓力,是形成人的群居性的前提條件,荀子比較了人與動物的區別,“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荀子·非相》)“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荀子·王制》)這樣,禮遵從人的群與分的特性,反過來也就可以使“群”與“分”的特性得到適度的滿足,從而使得世間有限之物與人心無限之欲,走上“兩相持而長”的健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