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的惡魔,謫放的精靈,
飛翔在罪孽的大地上空,
對往日時光的美好回憶,
壹幕幕在他的心中閃動。
他曾是聖潔的智慧天使,
高居在上帝的天穹之中,
匆忙的慧星急馳過廣宇,
壹雙明眸向他含笑傳情,
彼此註視,又彼此致敬。
透過壹層層永恒的積雲,
凝視天空中漂泊的星辰,
心地善良的他還想結識,
壹隊隊被上蒼委棄的人。
那時他深得造物主寵幸,
既有信仰,也懂得愛憎,
未曾疑惑,不褻瀆神明,
虛度似水年華的壞習慣,
尚不曾侵蝕他純潔心靈……
無數的往事如過眼雲煙,
很難把它們壹壹記得清。
謫放者徘徊漫天荒野裏,
久久找不到壹個安身地。
壹個世紀接著壹個世紀,
如同壹分鐘後又壹分鐘,
按照單調順序飛快逝去。
他統治著這個渺小人世,
散播著罪惡,但不歡喜:
走遍天下未見什麽東西,
能夠抵抗住他的小把戲——
他對作惡也感到了厭膩。
天國的謫放者鼓翼飛翔,
飛臨層巒疊嶂的高加索。
卡茲別克山峰銀裝素裹,
像壹顆巨大的鉆石閃爍。
達裏雅爾山谷黑黑幽幽,
像地面上彎曲的大隙裂,
恰似壹條蜿蜒爬行的蛇。
捷列克河奔騰不分日夜,
像壹只鬃毛飄逸的雄獅,
怒吼聲在天地之間響徹。
獸遊山中,百鳥翔藍天,
傾聽滔滔河水引吭高歌。
空中壹片片金色的雲朵,
從遙遠的南方長途跋涉,
壹直把這道河送到北國。
河兩側的巖崖連綿不絕,
壹旦被神秘的睡意折磨,
便向河俯垂下高高頭顱,
凝視它鱗光閃閃的碧波。
懸崖上城堡的塔樓高聳,
穿破雲霧凜然地眺望著,
它在群山的大門口屹立,
像巨人壹樣守衛高加索。
整個世界皆由上帝創造,
此處另有奇異蠻荒景色。
高傲的精靈滿懷著輕蔑,
向上帝創造物投去壹瞥,
他那高傲的額頭上揚著,
臉面上的表情神秘莫測。
接著另壹景色展現眼前,
如壹幅繁花似錦的畫卷:
那美麗的格魯吉亞谷地,
像華貴地毯在遠方鋪展。
這是幸福又壯麗的土地!
成行白楊像擎天柱挺立,
叢叢盛開薔薇飽含情意,
豐滿五色石子的河床上,
潺潺流淌著湍急的小溪。
婉轉百靈歌唱如花女郎,
含羞美人低頭默默不語。
壹棟株懸鈴樹枝葉茂盛,
樹身盤繞蒼郁的長青藤。
三兩只麋鹿為躲避炎熱,
怯生生地藏在巖洞之中。
翠葉戲金輝,草木現生機,
藍天綠地之間萬籟齊鳴,
百千種生靈靜靜地呼吸。
正午烈日烘起淫毒暑氣,
子夜時分降下甘露水滴——
上帝總在此刻滋潤大地。
格魯吉亞女郎美麗眼睛,
恰似晴朗夜空中的繁星……
天地間的景色欣欣向榮,
謫放者的心胸沈寂空洞:
除了冰冷冷的嫉妒之外,
再沒有新的感觸和熱情;
而他現在看到的這壹切,
益發激發他蔑視和恨憎。
古達爾老爺已白發蒼蒼,
為自己建造了敞院高房,
役使了無數忠順的奴隸,
把他們的血和汗全耗光。
高高的院墻聳立在山坡,
清晨便將燦爛陽光擋遮,
斷崖上鑿出壹級級石階,
從高高的棱塔直通小河。
年輕美貌的小姐塔瑪拉,
臉上蒙壹塊白色的面紗,
常到阿拉瓜河邊去取水,
就在這石階上走上走下。
這壹所宅院高大又森嚴,
懸崖上默默向山谷俯瞰;
風笛鳴響著,美酒傾流,
今天這裏有盛大的席宴:
古達爾為女兒舉行婚禮,
請親戚朋友來參加慶典。
在鋪陳著地毯的屋頂上,
新娘正坐在女友們中間,
她們在那裏輕歌又曼舞,
悠閑地消磨等待的時光。
遠處高山掩住半輪夕陽,
女郎們手擊節拍把歌唱,
此時壹位佳人拿起鈴鼓——
正是那如花似玉的新娘。
只見纖手將那鈴鼓擎起,
在自己頭頂上劃個圓圈,
忽而疾跳比小鳥還輕快,
忽而站住舉目四下顧盼——
在那令人愛慕的睫毛下,
閃動著水靈靈的壹雙眼。
她忽而輕輕地揚起眉毛,
忽而又微微地垂低粉頸,
那壹雙嬌好無比的小腳,
在地毯上不停旋轉滑動。
她心中滿懷天真的歡欣,
勝上也露出微微的笑容。
當空皓月灑下清麗光輝,
映照著碧波上漣漪微微,
怎比這潔心和勃勃青春,
怎能與這嫣然笑容比美!
我發誓,憑著東方曙光,
憑著子夜的星辰和夕陽,
黃金遍地的波斯的國君,
或任何壹個人間的帝王,
都不曾親吻這樣的眼睛!
無數王宮中的湧湧噴泉,
在炎熱時節裏珠沫飛濺,
從未用清涼純凈的水流,
洗滌過如此姣好的身段!
這世界上還沒有壹只手,
梳攏過這樣美麗的頭發,
撫摩過這樣可愛的額頭。
自從人類被逐出伊甸園,
我敢說,南國的陽光下,
從未有過佳人如此嬌艷!
她是古達爾的女繼承者,
正在最後壹次曼舞輕歌,
今天是天真活潑的少女,
明日壹切自由便被剝奪,
成為忠順馴良的他人妻,
遠走不知曉的他鄉異國,
去完全陌生的家中生活。
今後的前程神秘又渺茫,
歡快的容顏常黯然神傷;
在此刻她依舊起舞蹁躚,
壹副單純又可愛的模樣。
假如此時惡魔天上掠過,
哪怕只朝著她看上壹眼,
壹定會憶起往日的夥伴,
扭過臉去發出壹聲長嘆。
恰巧惡魔看到了這情景,
立即感到心頭怦然而動,
突如其來激情難以形容。
壹種幸福的聲音震天響,
久久回蕩在空漠的心中。
忽然間他重新體會到了,
愛情與美麗善良的神聖!
他凝視著這美妙的情景,
對往昔幸福的翩翩幻夢,
好像是壹條無盡的長鏈,
仿佛壹顆顆閃爍的星星,
在眼前不停地飛舞轉動。
他被不可見的力量吸引,
開始體驗到這新的憂煩。
七情六欲突然重新開口,
講的是昔日真誠的語言,
而那些騙人的花言巧語,
絞盡腦汁都想不起壹點。
難道已將種種邪念忘記?
上帝不曾賜予他遺忘力。
莫非這就是再生的兆示?
……
當殘陽漸漸沈落於西山,
焦急的新郎正快馬加鞭,
匆匆去參加結婚的喜宴。
阿拉瓜河的碧波映晚霞,
新郎平安來到青青河畔。
壹大隊駱駝走在他身後,
馱著沈甸甸的迎親禮物,
壹頭跟著壹頭排成長隊,
壹搖壹晃地向前邁大步。
壹陣陣駝鈴叮當叮當響,
前面走著西諾達爾酋長,
這位新郎帶著豐盛寶藏。
皮帶緊系在魁梧的腰上,
彎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鑲金錯銀的匕首別腰間,
身後還背著雕花的長槍。
身上的騎服絢麗又斑斕,
用金絲繡滿了美麗圖案,
寬大的兩袖在迎風招展。
馬鞍用七彩的絲線繡成,
馬勒上栓著精美的絲纓,
胯下是壹匹金黃的名馬,
駿馬身上已是大汗淋淋。
敏捷的馬產千卡拉巴赫,
此時它驚恐地豎起耳朵,
噴著鼻息從高坡上斜望,
洶湧的波濤激翻著泡沫。
崖岸上的窄路何其危險!
左邊是峻峭壁立的高山,
右邊是激流滔滔的深淵。
夜幕漸降下,天色已晚,
積雪的峰頂上晚霞暗淡,
人馬都加快腳步向前趕。
路邊有壹座小小的祠堂,
多年來供奉著壹位王公,
他死於復仇的怨敵之手,
如今已經被尊崇為神靈。
無論去過節或參加戰鬥,
無論是匆匆地奔向何方,
行人總要進行虔誠祈禱,
朝著這壹座小小的祠堂。
而這樣的祈禱還真靈驗,
可以避開邪教徒的刀劍。
但勇敢的新郎心不在焉,
沒有理會這個世傳習慣。
奸黠的惡魔施展出伎倆,
用幻想攪亂了新郎的心:
他想自己在夜的黑暗中,
正親吻著新娘子的芳唇。
突然閃出了兩三個身影,
接著響起槍聲—— 出事了!
勇敢的王公沒說壹句話,
踏著馬鐙略微欠壹欠身,
皮帽子向眉頭拉了壹拉。
他手中的槍閃動著幽光,
皮鞭壹響,又打了壹槍,
就像蒼鷹壹樣沖向前方……
低沈的呻吟,高昂的狂呼,
霎時間響徹深深的峽谷。
但是戰鬥沒有持續多久:
侍從中的膽小者已逃走。
四周壹切都慢慢靜下來,
受驚嚇的駱駝擠在壹起,
恐怖地望著馭手的屍體。
低沈而又單調的駝鈴聲,
不久又回蕩在草原上空,
滿載財寶的駝隊遭劫難。
夜間出沒的鳥成群結隊,
在基督徒屍體上方盤旋。
他們未葬於家鄉修道院,
那裏石板下有平靜的墓,
他們的祖先安息在裏面。
他們的那些姐妹和母親,
在頭上都戴著長長披巾,
也不能帶著哀傷與祈禱,
從遠方來憑吊他們的墳。
不過有壹位很善良的人,
道旁巖石上豎起十字架,
以便後人能夠紀念他們。
春天長起來的荊蔓藤羅,
用綠色枝條纏繞十字架,
安撫這些死去的異鄉客。
過往的行人歷盡了艱辛,
在基督的蔭涼下歇歇身,
疲憊的腳步再踏上歸程……
駿馬奔跑得比黇鹿還急,
仿佛噴著鼻息奔向戰地。
時而在奔跑中突然住蹄,
使勁地鼓動著它的鼻孔,
傾聽著微風送來的聲息;
時而猛縱身向空中躍起,
四只鐵蹄幾乎同時叩地,
揚起散亂的長長的鬃毛,
拼著性命壹直向前疾馳。
馬上的騎手已不能說話,
不時在馬鞍上用力掙紮,
兩只腳死死地踏住馬鐙,
有氣無力的頭向下耷拉,
流淌的鮮血把馬鞍染紅,
又從那馬鞍上滴到地下。
奔馳的駿馬啊,妳快如飛箭,
把主人送到了女方的家;
奧塞提人的槍彈太惡毒,
已經在黑暗中追上了他。
古達爾家壹片喧嘩哭泣,
院子裏的人擠到了壹起:
是誰的馬急喘狂奔而來,
大門前石階上栽倒在地?
這斷了氣的騎手是何人,
衣服和武器上鮮血淋淋,
黑褐色的面孔皺紋深深,
還留著殘酷戰鬥的遺痕,
最後掙紮中還緊握著手,
壹只手把馬鬃抓得緊緊?
姑娘啊,這是妳的新郎,
剛才妳還殷切把他盼望!
他已經履行了高貴諾言,
趕來參加他新婚的盛宴,
只可惜中途遭到了劫難,
從此不能再跨駿馬韉鞍!
突然間飛來了神的懲罰,
晴天霹靂降在無憂人家!
可憐的塔瑪拉當即暈倒,
伏臥在繡榻上放聲哭嚎。
她胸口壹起壹伏地抽搭,
淚珠壹滴接壹滴地滾下,
忽聞頭上似乎有個聲音,
用充滿魔力的語調說話:
“不要哭,寶貝,哭也無用!
妳的眼淚不是什麽仙露,
不能把冰涼的屍身澆醒,
它只能燒枯處女的面頰,
只能模糊妳明亮的眼睛!
他的靈魂已經離妳很遠,
已經無法感受妳的悲痛。
他的靈魂已經脫離形體,
沐浴在上天的光輝之中,
傾聽著天國美妙的樂曲。
生者恩恩怨怨歡樂憂戚,
可憐少女的悲傷和哭泣,
對於天國之客壹文不值。
凡生者必死,此乃命運。
我是人間天使,相信我,
妳為他發出的可貴悲痛,
他壹時壹刻都不配享用!
“在那如洋似海的太空中,
星辰的航船隊排列整然;
它們沒有舵,也不張帆,
悠悠靜靜飄蕩在雲霧間。
浩渺的天空無邊又無際,
壹片片雲朵纖細如絲縷;
淡淡的薄雲總飄忽不定,
廣宇中未留下半點蹤跡。
不論相聚日還是離別時,
它們沒有歡樂也無悲戚;
它們對未來既無所希冀,
它們對過去也沒有惋惜。
在煩惱與不幸的日子裏,
但願妳僅僅把它們牢記;
但願妳也如同它們壹樣,
不去管那些塵世的東西!
“黑夜剛降下自己的帷幔,
掩蓋住高加索山的峰巔;
魅惑於神奇咒語的世界,
剛開始漸漸地歸於靜寂;
陣陣勁風掠過懸崖峭壁,
剛吹動原野上荒草無際;
伏藏在草叢中的小鳥兒,
剛在暮色中歡快地翻飛;
葡萄藤下長著小花壹株,
夜色中剛綻開它的花瓣,
貪婪地吞食天降的甘露;
圓圓的月亮閃動著金光,
剛從群山後靜靜地升起,
正在怯生生地將妳窺望——
我便向著妳的閨房飛來。
我要把那金黃色的甜夢,
吹向妳柔美睫毛和香腮,
壹直到朝霞在東方上升……”
聲音漸漸地消失在遠方,
空中話語也慢慢地逝去。
她躍起身來向四周探看,
心裏有壹種莫名的感覺;
它不同於塵世任何情感,
不是悲淒、恐懼和歡樂。
萬千種感情都突然沸騰,
心靈掙斷了束縛的鎖鏈,
燃燒的熱血在到處奔湧,
而那個新鮮奇異的聲音,
仿佛依舊耳邊響個不停。
睡眠黎明前才姍姍來到,
合上了她那慵困的眼睛;
卻又帶來充滿預兆的夢,
攪亂了她的整個心境。
那個陰郁又沈默的惡魔,
具有人間不存在的美貌,
在少女的枕前彎下了腰;
帶著壹往深情向她凝望,
目光中又帶著壹絲淒涼,
仿佛對她懷有深深哀憐。
他不是自天而降的天使,
不是她的神聖的保護者:
他的頭上沒有天使標誌——
壹個耀眼的光環在閃爍。
他也不是地獄來的精靈,
不是那邪惡苦難代表者。
他那晴天中的黃昏時刻,
不明不暗,非日又非夜。
第二章
“父親啊父親,息息雷霆吧!
不要再責罵妳的塔瑪拉。
您看我已哭了這麽多天,
臉上的淚痕壹直也沒幹。
成群的小夥子來自遠方,
他們在這裏會空等壹場。
格魯吉亞的姑娘有很多,
我決不做任何人的新娘!
啊,父親呀,別責罵我,
您看得出我正在受折磨,
像深秋殘花壹天天雕謝!
有壹個精靈施展著詭計,
趕不走的幻象將我迷惑。
我快要死了,可憐可憐我!
請把妳愁腸寸斷的女兒,
送入神聖的修道院避禍,
我要向救世主傾吐哀怨,
求全能的上帝來保護我。
人世上已沒有我的歡樂,
願幽靜的修道室收容我,
只當是早早地進入墳墓,
在無聲的聖物前找寄托……”
父母遵從了女兒的心願,
送她進壹座僻靜修道院,
於是年輕又美麗的身軀,
罩上了樸素的黑色長衫。
但是穿上了修士的法衣,
壹如從前穿錦繡的衣裳,
她心兒同往常壹樣跳躍,
依然縈繞著雜亂的幻想。
在燭光照耀的神壇之前,
在莊嚴的時刻贊頌上天,
她常常隱隱約約地聽見,
禱聲中夾雜那熟悉語言。
在幽靜的神殿穹廬頂下,
伴著那裊裊繚繞的篆煙,
時而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無聲無形地忽隱又忽現。
惡魔如星辰靜靜地閃光,
招手呼喚她去未知遠方。
她棲身的那壹座修道院,
隱藏在山間的綠蔭中間,
環繞著郁郁蔥蔥的樹林,
懸鈴樹和白楊成行成片。
當夜色橫臥深深的山谷,
透過樹叢和修道室窗戶,
年輕女懺悔者燈光閃耀,
映射著不遠處的扁桃樹。
淒涼樹下豎著排十字架,
無言地守衛著那些墳墓,
輕捷的鳥兒鳴唱在枝頭。
寒凜泉流泛著粼粼微波,
在那巖石叢中喧嘩跳躍,
紛紛從陡峭的山崖落下,
在山谷中間親密地匯合,
潺潺淙淙穿過花叢樹林,
繁花和綠樹都披著霜雪。
修道院北方是重重山巒。
每當司晨女神初露嬌艷,
山谷深處慢慢升起輕煙,
淡淡薄霧宛如藍色紗幔,
司禮者便向東方高聲喊,
向人們發出祈禱的呼喚,
聲音響亮的大鐘在顫抖,
驚醒整個沈靜的修道院。
在這莊嚴又靜穆的時光,
那年輕的格魯吉亞女郎,
從高峻陡峭的山坡走下,
汲水的長頸瓶頂在頭上。
峰巔積冰雪的連綿山巒,
此刻像壹道淺紫色的墻,
呈現在清澄明麗天空上,
而它們在夕陽西墜之時,
又要披上嫣紅色的衣裝。
高加索之王卡茲別克山,
超然高居在群山的中央,
挺拔的身軀插入了雲霄,
頭戴著白巾,身著盛裝。
但是塔碼拉卻心緒茫茫,
胸懷充滿了罪惡的思想,
不理會純潔無瑕的風光。
她面前的世界變得慘淡,
不論清晨光輝夜晚黑暗,
壹切都是她的痛苦根源。
每當夜神降下沈沈大幕,
她便會暈倒在聖像之前,
然後放聲大哭,淚如湧泉。
四周的夜晚是那樣靜寂,
每當塔瑪拉悲切地哭泣,
便引動過往行人的註意。
他思忖這是山中的精靈,
被鎖在山洞而哀泣呻吟。
於是壹邊鞭策胯下疲馬,
壹邊豎起耳朵悉心諦聽……
塔碼拉常獨自坐在窗前,
滿腹的哀愁,渾身栗戰,
長時間地陷在沈思之中,
不倦的目光向遠方望盼,
長嘆短嘆地期待著什麽,
隱約感到神秘來客即現。
這種幻覺並沒有欺騙她,
神秘的來客確實常出現,
他總是帶著憂郁的神情,
百般溫存與她娓娓而談。
就這樣她多日裏受折磨,
自己也不知究竟為什麽,
常常是本打算祈禱聖靈,
內心卻向“他”衷腸訴說。
有時因經常苦鬥而困倦,
想躺在床上求片刻睡眠,
枕上卻燃起窒息的火焰,
嚇得她跳起來,渾身打顫。
她胸膛和兩肩變得滾燙,
無力地呼吸,兩眼蒙眬,
兩臂熱切地尋求著擁抱,
企盼親吻在芳唇上消融……
暮色像薄如蟬羽的帷幔,
籠罩了格魯吉亞的群山。
順從著漸已慣常的愛欲,
惡魔又壹次飛到修道院。
但他久久地徘徊在院外,
不敢冒犯這神聖的居所。
而且他幾度要把決心下,
放棄這個極殘酷的計劃,
脫離開此地而遠走天涯。
他在那高墻外沈思踱步,
腳步帶起壹股無形之風,
樹葉隨風在昏暗中飛舞。
擡眼看她的窗戶在閃光,
壹盞聖明燈放射著光芒。
原來她早已等著什麽人!
聽啊,在這壹片靜寂中,
遠處響起了青加爾琴聲①,
伴和著行使悠揚的歌聲。
那歌聲是如此婉轉流暢,
像淚水款款地流個不停;
那歌聲是如此優美輕柔,
因為它本來非人間所有,
而是上天為了人間造就!
是不是有壹個天使要來,
看壹看他被遺忘的朋友,
從天上偷偷地飛臨這裏,
給他唱壹唱往昔的歌曲,
安慰他心中痛苦與憂愁?
今天是破天荒的第壹次,
惡魔嘗到了友愛的滋味。
他想要順從地遠遠離去,
無奈腋下兩翅不聽支配。
真怪!黯然無神的眼睛,
竟淌出壹滴酸楚的淚珠……
至今在這個修道室附近,
仍可見壹塊奇怪的石頭,
被那火焰般熾熱的眼淚,
被那非人間的眼淚燒透!
①
青加爾琴,壹種類似於吉他的樂器。—— 萊蒙托夫原註。
他走了進去,準備去愛,
帶著顆為幸福敞開的心;
他不禁暗暗地對自己說,
盼望已久的新生已來臨。
期待所帶來的微微顫栗,
結局不明所帶來的惶恐,
仿佛就在這次幽會之中,
初次結識了高傲的心靈。
他感觸萬千地走進屋中,
忽然覺到壹個不祥之兆,
壹眼看到了聖潔的天使,
美麗的懺悔者的保護者,
仰起了帶著光環的額頂,
臉上浮現著明朗的微笑,
翼護著她不讓敵手觸動。
天使神聖的光輝如利劍,
刺傷惡魔不潔凈的雙眼;
他沒有講壹句親切問候,
便傾吐出了沈重的責難:
“罪惡精靈,妳好不安分!
誰叫妳在深夜來到這裏?
這裏並沒有妳的崇拜者,
邪惡精靈未在這裏呼吸,
不要在友情和聖物上面,
留下妳惡魔罪孽的痕跡!”
邪惡的精靈狡黠地壹笑,
這就是他給天使的回答。
他的雙眼因嫉妒而發紅,
往昔對天使的滿腔憎惡,
此刻又在他的心中蘇醒。
“她是我的!”他厲聲說道,
“保護者,妳來得太晚了,
快放開她,她已歸屬我!
妳不配做她命運裁判者。
在這題無比高尚的心上,
已打上了我惡魔的烙印。
妳的法力在此沒有作用,
壹切由我支配隨我愛憎!”
天使擡起那悲淒的眼睛,
望了望這個可憐的心靈,
隨後展開了腋下的雙翼,
慢慢消逝於廣闊的天穹。
(塔瑪拉:)
妳是誰?妳的話好嚇人!
妳是來自地獄還是天國?
妳來到這裏打算幹什麽?
(惡魔:)
啊,妳是多麽俊麗婀娜!
(塔瑪拉:)
但妳快告訴我,妳是誰?
(惡魔:)
我就是那個常來的幽靈,
夜半時妳傾聽過他聲音,
他的心與妳的心曾交談,
妳曾經猜想過他的悲痛,
妳曾經在夢中與他相逢。
我就是那世俗的毀滅者,
我就是那誰也不愛的人,
我是真知與自由的君主,
我是人間奴才們的皮鞭,
是上蒼仇敵,宇宙災難,
妳看,我正跪在妳腳前!
我心中滿懷著深深感激,
為妳帶來我初淌的淚泣,
帶來我有生第壹次痛苦,
帶來對愛情的低聲哀乞。
啊,憐憫我吧,請聽我說!
妳只須說出那壹句話來,
便可將我送回至善天國。
披上妳愛情的神聖衣飾,
我可以重新出現在那裏,
成為容光煥發的新天使。
啊!祈求妳傾聽我的話:
我愛妳!願做妳的奴隸!
當我初次看到妳的時候,
我突然開始厭惡我自己,
恨自己永存和無限權力。
我情不自禁地開始羨慕,
不太美滿的人間的歡樂。
離開妳而生是多麽可怕,
異於妳而生是多麽難過!
突然間在我寂寞的心中,
又燃起了更為光亮的燈;
而往昔留下的創口深處,
傷感又像蛇壹樣在蠕動。
我無盡領地和無盡生命,
如果沒有妳又有什麽用?
不過是響亮空洞的字眼,
像高大的聖殿沒有神靈!
(塔瑪拉:)
不要糾纏我,狡猥的精靈!
別說了!我決不相信敵人!
主啊……唉!我已無法祈禱
這個邪惡的幽靈真狠毒,
已經抓住了我虛弱的心!
聽我說,妳會毀滅掉我,
妳的語言是毒鴆和烈火!
告訴我,妳為什麽愛我?
(惡魔:)
為什麽?唉!我的美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的體內充滿新的活力,
我傲然摘去了頭上荊冠。
我的天國,妳眼中地獄,
我把過去這壹切都拋棄!
我以非人間的熱情愛妳,
對此妳根本就無法想象——
用的是壹切歡悅和威力,
來自不滅的思想和幻想,
仿佛從開天辟地之日起,
妳的嬌容便印在我心裏;
它存在於永恒的時空中,
在我的眼前飛翔個不停。
妳芳名是何等甜蜜字眼,
它早已激蕩著我的心靈!
在天國那些幸福日子裏,
我所缺欠的只是沒有妳。
啊,但願妳能夠理解到,
這是多麽淒涼多麽苦惱:
好多個世紀中影只形單,
獨自歡樂,又獨自憂煩,
為善不能期待有人酬答,
作惡不能期待有人稱贊;
為自己生存,因自己苦悶,
沒完沒了地鬥來又鬥去,
進行那無勝無和的鬥爭!
永遠有遺憾,卻無憧憬,
我感知壹切,悉見壹切,
又竭盡全力去憎恨壹切,
最後蔑視天上人間壹切……
上帝剛發出對我的詛咒,
從那個日子那壹個時刻,
令人眷戀的宇宙的溫懷,
便從此對我永遠地冷卻,
呈現壹派冷冰冰的藍色。
我看到昔日相識的夥伴,
身穿著閃閃發光的禮服,
頭戴著輝煌燦爛的金冠,
他們誰也不願與我相認,
仿佛都早已忘記了從前。
絕望中我便開始高聲喊,
招呼與我壹樣的謫放者,
但那種可憎相貌和語言,
唉!又令我不願認他們。
我戰戰兢兢地展開翅膀,
匆匆地飛去……飛向何方?
我茫然……朋友拋棄了我,
塵世對於我壹如伊甸園,
竟變得如此清冷和沈寂。
恰似壹只被毀壞的小舟,
隨順無羈水波四處漂流,
既沒有船帆也沒有尾舵,
怎知漂到何方才是盡頭。
又如同東方拂曉的時分,
暴風雨前的壹小片孤雲,
藍色高空染上壹絲黑色,
又不敢在什麽地方停泊,
漫無目標地隨風而消逝,
天曉得從哪裏來去哪裏。
我統治塵世時間還不長,
沒多久教唆人們去作惡,
教他們褻瀆高尚的壹切,
教他們玷汙美麗的壹切,
把那些純潔的信仰火焰,
毫不費力就永遠地撲滅……
可是那些傻瓜和偽善者,
還用得著我去費心教唆?
我棲身於深山幽谷之中,
四處漫遊,飛來又飛去,
像子夜劃過天幕的流星,
笑看孤寂旅人向前遄行,
為仿佛很近的燈火所騙,
連同座騎跌入深淵之中,
無濟於事地高聲呼救命,
身後峭壁留下壹道血痕……
但這類罪孽深重的樂事,
並沒有使我高興多少天!
於是我常卷起漫天飛塵,
同強悍有力的颶風鬥爭,
披上閃電和烏雲的盔甲,
驚天動地地在空中奔騰,
想從難逃的沈思中解脫,
抑制住心頭的憤憤不平,
忘卻那不可忘卻的事情!
未來和已往的世代人們,
他們經歷的辛勞與苦厄,
比起我壹刻痛苦算什麽,
盡管這些痛苦無人認可!
人究竟是怎樣壹種貨色?
他們生命和辛勞算什麽?
他們走來了,也將走過,
希望—— 公正法官正等著,
它赦免人,無論有什麽錯。
我的悲哀卻永遠在這裏,
它像我壹樣,永恒存在,
在墳墓中也得不到安寧。
它有時像毒蛇纏繞噬咬,
有時像熊熊烈焰在燃燒,
有時像巨石壓著我的心——
這顆心像摧不毀的墓墳,
埋葬逝去的希望與激情。
(塔瑪拉:)
為何我要知道妳的哀愁?
為何妳要向我訴說憂憤?
要知道,妳是有罪孽的……
(惡魔:)
難道妳就沒有任何罪孽?
(塔瑪拉:)
我們的話會被人們聽見!
(惡魔:)
除我們自己,沒有他人。
(塔瑪拉:)
還有無所不見的上帝哪!
(惡魔:)
他看都不會看我們壹眼:
他照看天國而不是人間!
(塔瑪拉:)
遭罰在地獄受難怎麽辦?
(惡魔:)
那有什麽?我們壹同赴難!
(塔瑪拉:)
無論妳是誰,不期的朋友!
我已經永遠放棄了安寧,
不自禁懷著難言的樂趣,
聽妳這個苦難的人訴說。
不知道妳是否在說謊言,
不知道妳是否在搞欺騙,
啊!可憐我吧!何必如此?
為什麽苦苦地要我的心?
莫非我在上蒼的眼睛裏,
比妳從未見的姑娘美麗?
唉!她們同樣美麗溫柔,
處女的被褥同這兒壹樣,
也沒有被凡人的手揉皺……
不!發個最莊嚴的誓吧!
說呀!妳看我多麽傷痛,
妳看看女人是多麽癡情,
妳怎能不把恐懼的心撫平?
妳明白壹切,了解壹切,
當然能夠體諒我的心情!
請妳起誓,請妳對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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