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名宗渡 撰
陶淵明,字元亮,於晉時名淵明,入宋後名潛。壹直被看作壹個逸士而見諸《晉書》、《宋書》、《南史》的隱逸傳。作為東晉末最有名的山水田園詩人,他所留下的詩文如《桃花源記》、《飲酒》、《雜詩》也素來為人們所傳唱。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醉欲眠卿可去”、“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等名句處處可見其隱者閑適之意。然而從正史其本傳中很難看出他這些思想究竟是由何而來,畢竟唐《晉書》、《南史》皆成書於沈約《宋書》之後,主要以《宋書》的《陶潛傳》為參考,而《宋書》作者沈約為陶潛後數十年人,為人善文,對當時的文章大家顏延之壹直極力推崇,陶淵明的文采如斯且又與顏延之交好,以此思之,沈約作《陶潛傳》,不免也會略帶點崇拜的感情色彩,事實上《宋書·陶潛傳》中對陶詩文的整篇載錄也證明了這點,其中《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命子詩》占了《陶潛傳》的大頭,而陶潛本人的具體事跡相較之下就單薄了許多。
淵明的曾祖即東晉名將陶侃,按壹般的說法,陶侃以前的陶家壹直是寒門,所以陶侃仕途上起步艱難,從小吏做起。然而,細觀《晉書·陶侃傳》有:“陶侃,字士行,本鄱陽人也。吳平,徙家廬江之尋陽。父丹,吳揚武將軍。”結合三國時在東吳最為普遍的部曲制來看,陶丹做到了揚武將軍,其家在東吳也算是有壹定根基的,不過自然遠比不上吳郡陸氏等巨族。吳亡之後的晉統治下,原來東吳諸家族的地位降低了不少,以致連陸機、陸雲這樣的大族之家都要入洛攬譽,相比之下差了很多的陶家對於攬譽的機會也是有縫就鉆,所以陶侃未顯達之前借人攬譽的記載有不少[1],從而給人以陶氏過於孤寒的映像。而在司馬睿建東晉的初期,諸多江東士族鹹去歸附,陶侃之侄陶臻亦在其中,“帝見之〈陶臻〉,大悅,命臻為參軍,加侃奮威將軍”,此時的陶家,儼然是以壹個地方豪族的姿態出現。而後陶侃進壹步顯達,成為平定王敦之亂的中興功臣,去世時達到了“使持節、侍中、太尉、都督荊江雍梁交廣益寧八州諸軍事、荊江二州刺史、長沙郡公”的高位,而後的陶侃與溫嶠、王導、謝安、謝玄五家功臣宗祀由晉至宋皆為當朝者所尊。由此陶侃以後的陶家壹直都被看作名族了。
陶侃臨終時的陶家,已是頗為宏大,“侃有子十七人,唯洪、瞻、夏、琦、旗、斌、稱、範、岱見舊史”,同時陶侃兄子陶臻作為元帝的首從功臣也得封侯。然而陶淵明的祖父陶茂雖為陶侃之子,也曾任過武昌太守,其名卻不在九子之中,顯然不是陶侃諸子中的顯達者。而陶侃的長沙郡公爵位與巨萬家財,也是先後被陶瞻與陶夏壹系所繼承[2]。陶茂壹系,只不過是庶流,所繼承的只是陶這個姓與家族的壹些影響罷了。陶氏嫡流多居於封國長沙或是建康,而陶茂任武昌太守,與陶氏老家尋陽甚近(案《宋書·州郡誌》晉武帝時以尋陽屬武昌郡,後單立尋陽郡,然而在東晉尋陽郡與武昌郡同屬江州),陶茂之後,他這支遷回了尋陽柴桑老家,與長沙郡公壹系沒了什麽往來。到了陶淵明這壹代,其父陶逸早逝,陶淵明這支就更見破落了。而另壹方面,陶淵明大致在其青少年時期受到其外祖父孟嘉的影響。孟嘉於《晉書·桓溫傳》末有小傳,而陶淵明後作《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詳敘其事跡,《晉書》所載也是由此得來。孟嘉字萬年,為吳司空孟宗之後,由此與陶侃壹族也算是有點淵源,故得娶陶侃第十女為妻,其所生第四女,即為陶淵明之母。時值虞亮、桓溫先後主持荊州、江州,同時也是東晉清談最盛的時期,《世說新語》裏的言行大多發生於此期間,孟嘉早年便有美譽,後先有仕於虞亮、桓溫之下,得以與當時眾多名人交遊,其瀟灑個性與文采風流為時人所贊,壹時也號稱中州名士,在親父早逝後,陶淵明自然受到了這位個性鮮明的外祖父頗多的影響。
案《晉故征西大將軍孟府君傳》可知孟嘉卒於桓溫長史任上,年五十壹,而《晉書》則曰五十三不可信。桓溫卒於孝武帝寧康元年(公元373),故孟嘉去逝當在此前後,陶淵明生於晉哀帝興寧三年(公元365),於其時尚不到十歲,不難推測受孟嘉親自教導的機會不多,孟嘉的事跡應是其母及諸親戚所敘,然而足以使陶淵明對這壹外祖父倍極崇拜,其所作《孟府君傳》也是詳敘點滴事跡,極盡褒揚。而觀陶淵明之後的為人與愛好,顯然是有點模仿這個名士外祖父,《孟府君傳》:“(孟嘉)好酣飲,逾多不亂。”、“文辭超卓”乃是孟嘉的真實寫照,而這些又在後來的陶淵明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然而孟嘉終其壹生也只是仕至小小的長史,未能留下萬貫家財,最多也只是傳給陶淵明壹些書和琴之類的風雅之物,而陶家隨著孟的去世在生活上陷入了真正的困境,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顏延之的《陶征士誄並序》中也有:“少而貧病,居無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另壹方面,在精神生活上陶淵明處於滿足的狀態,“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廢寢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復歡然有喜。”《飲酒》:“少人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這大概是他少年讀書時的情況。
然而他在《雜詩》裏也寫到:“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家境的困頓與青年的熱血,綜合在壹起足以使人產生做壹番大事業的報負。而施展報負,只能走仕宦這條路。陶淵明於二十九歲才得到第壹個官職,江州祭酒,起步不可謂不晚了,這其中的原因頗費思量:江州刺史壹職在淝水之戰前的數十年中壹直是為桓溫桓沖壹系所壟斷,與荊州壹起構成桓氏統治長江中遊的基礎。以謝安為中心的建康集權派也壹度試圖從桓氏手中奪回江州而未果[3],然而淝水之戰後這個局面即被打破了:桓氏最後的支柱桓沖於淝水戰後次年(公元384)逝世,遺留下荊、江、豫三州實缺,謝安經過思量做了壹番巧妙的安排:“乃以桓石民為荊州,改桓伊於中流,石虔為豫州”,事在《晉書·謝安傳》。荊州作為桓氏大本營是沒法動的,同時又將最勇猛難制的桓石虔置於三州中地位最弱的豫州,而僅次於荊州的江州則做了壹番手腳——表面上看桓伊也姓桓,但跟桓溫壹族卻有不小的區別,兩家雖同出自譙國,但桓溫壹支出自龍亢,而桓伊壹支出自铚縣,桓溫壹族盤踞於荊州南郡,而桓伊壹族長期活動在荊北及豫州。雖桓伊在淝水前後隸屬桓沖,事實上卻有很強的獨立性,同時又與謝氏壹族交好[4]。謝安以之鎮江州,是從桓溫壹族手中奪回江州的第壹步。而陶淵明作為桓氏故吏孟嘉之孫自然被看作是桓氏壹系,這壹年18歲左右,卻因桓沖之死錯過了最佳仕官機會。桓伊鎮江州累年(這個累年,應是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年少不足以稱“累”,多於十年則按例有確數),由於是純武將制鎮,所以陶在此期間入仕是比較困難的。桓伊後卒於任上,而後的江州刺史,應該是王凝之[5],也就是在王凝之任上,陶淵明初仕江州祭酒。
王凝之是王羲子之子,同時娶史上有名的謝氏才女道韞為妻,他繼桓伊出任江州刺史無疑已表明以謝安為首的建康政權已正式掌握了長期為上遊軍閥所領有的江州。王凝之的為人,令謝道韞失望,遠及不上謝安、謝玄、謝石優秀,然而也不是什麽猥瑣之人,而足稱得上老實敦厚,同時也善書法文學。他上任後開始籠絡江州的名士與豪族,陶淵明此時為鄉裏所貴,當然也受到州裏矚目,另壹方面,陶當時在生活上已處於“親老家貧”的窘境,不得不在仕途上尋覓機會。由此壹拍即合,經過壹番推舉題攜,陶淵明便入仕為州祭酒壹職。然而陶卻“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辛辛苦苦謀到了官,卻馬上又辭掉了,其中頗存疑問。案《宋書·百官誌》[6]:“晉成帝鹹康中,江州又有別駕祭酒,居僚職之上。祭酒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之屬。”晉時各州屬職盡不相同,而在江州祭酒壹職最見其重,同時所管雜且煩,王凝之以陶淵明為祭酒,足見對陶的重用,而陶淵明終因祭酒職事煩雜而“不堪吏職”自己跑掉了,王凝之體會到了陶的心意,再次起招他出任職事相對輕松的主簿,大概陶放不下這個面子,所以“不就”而在家“躬耕自資”。至此,陶淵明早年的仕官生涯告壹段落。
陶淵明的陶氏出身、與外祖孟嘉的背景,使得陶淵明的出身的定位有點不尷不尬,有著輝煌的先祖陶侃,但先祖的榮光恰恰照不到他這壹代的身上;外祖孟嘉曾壹度接近最高實力中心桓氏,但正當陶淵明進入仕宦之年時,桓氏卻因桓沖之死在江州勢力的衰退到極點,從而打亂了陶原本的仕宦路線,每每在距人生的高峰就差那壹步的時候,突然被打落低谷,這樣的打擊難免會使陶淵明因不甘而逐漸失去平常心。另壹方面,東晉風流的輝煌時代,隨著桓溫、謝安等中心人物的逝去而漸漸落下幃幕,在失去決定性人物的之後,建康政權與桓氏荊州勢力這東晉政治的雙頭短暫平衡被打破,兩邊開始傾紮、拉鋸、走向激突,在這時代走向黑暗之際,士人們的命運也更加波瀾起伏,陶淵明早年的仕與隱在他身上產生的不甘落漠的基調,摻雜到時代的風雲變幻中,又攪動出多彩的浪花,伴隨著桓玄的冒險,劉裕的寒門帝王之路,陶淵明又將再壹次經歷走向高峰的冒險、跌落低谷的驚恐、榮華身世風流時代逝去的不甘這壹過程,而由這個過程我們也可以略窺陶淵明詩作中流露出的那種隱逸情緒之根源,敬請期待下篇:《陶淵明的政治冒險之路》。
[1]《晉書·陶侃傳》:“鄱陽孝廉範逵嘗過侃,時倉卒無以待賓,其母乃截發得雙髲,以易酒肴,樂飲極歡,雖仆從亦過所望。及逵去,侃追送百余裏。逵曰:“卿欲仕郡乎?”侃曰:“欲之,困於無津耳。”逵過廬江太守張夔,稱美之。夔召為督郵,領樅陽令。“
[2] 《晉書·陶侃傳》:“瞻,字道真,少有才器,歷廣陵相,廬江、建昌二郡太守,遷散騎常侍、都亭侯。為蘇峻所害,追贈大鴻臚,謚湣悼世子。以夏為世子。及送侃喪還長沙,夏與斌及稱各擁兵數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夏至,殺斌。庾亮上疏曰:“斌雖醜惡,罪在難忍,然王憲有制,骨肉至親,親運刀鋸以刑同體,傷父母之恩,無惻隱之心,應加放黜,以懲暴虐。”亮表未至都,而夏病卒。詔復以瞻息弘襲侃爵,仕至光祿勛。“
[3]《晉書·桓沖傳》:“衛將軍謝安更以中領軍謝輶代之(江州刺史)。沖聞之而怒,上疏以為輶文武無堪,求自領江州,帝許之。”
[4]桓伊善吹笛,在王國寶與司馬道子構陷謝安期間,“帝召伊飲宴,(謝)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伊便撫箏而歌《怨詩》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聲節慷慨,俯仰可觀。(謝)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須曰:“使君於此不凡!”事見《晉書·桓伊傳》由此可見桓伊與謝安之相得。
[5]案《晉書·王凝之傳》:“(王凝之)仕歷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王於隆安三年(399)在會稽內史任上死於孫恩盧循起義,則他任江州刺史當在桓伊之後,公元399年之前,陶淵明於公元394年入仕,正是其時。
[6]《宋書·百官誌》記敘魏晉官制最詳,因為宋本身的官制與魏晉變動不大,同時時代相近,而後來唐修《晉書》的《百官誌》也是多從《宋書》轉錄,資料沒有超出宋書所載範圍。